第四十六章一步之遥
俞锐这一觉睡得很沉,中间也没人叫他,导致他醒来时,外面都已经天光大亮了。
早交班时间,走廊里脚步声愈发频繁匆忙。
他蹙着眉心缓慢地睁开眼,先是伸手捏了捏酸涩的后颈,接着才撑着胳膊坐起来。
有东西从身上滑落,掉在地上。
俞锐扭头去看,是件西服外套。
刚睡醒还迷糊,怔愣好几秒,他才弯腰捡起来。
拿在手里,甚至不用刻意靠近,衣服上那点清淡的气息便清晰可闻,那是独属于顾翌安的,永远清冽却又舒服的味道。
“阿嚏——”
鼻子有些堵,喉咙也干涩发痒。
“走了?”俞锐愣了一下,下意识以为顾翌安是刚来又离开的意思,“他几点来的,这么快就走了?”
俞锐转过身。
推门进屋,再反手关门。
手悬停在半空,顿了下,指腹再次触及那片皱褶,却又倏然抽离,背过身去。
有位同事以为他是要回神外,体贴地帮他按下五层,到了还好心提醒:“俞主任,五楼到了。”
片刻后,俞锐抬眼看向对方,低声问:“是今晚的飞机么?”
起身出去,科里医护人员已经忙碌起来。
屋里仅有窗前落了些灰蒙蒙的光,俞锐正仰头靠在办公椅上,双腿交叠搭在桌面,右手罩着额头,看着像是在睡觉。
苏主任纳闷:“不是.你不知道么?”
都说雨天留人,可想走的人又如何留得住。
“好像是晚上八点多的。”
本来是可以回杏林苑休息的,可他突然有点不敢回去,最后还是走回到办公室。
就这么站了会儿,俞锐走到窗边,百叶帘拉到最上面,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云层很灰很厚,铺满整片天空。
沉默不语。
“好,我知道了,谢谢。”
俞锐怔了怔,反应两秒才迈步出去。
俞锐左手攥着右胳膊,就这么看着窗外,沉默了很久。
——
刚下手术台,陈放洗手服都没换就跑回病区。
“来找顾教授吗?”苏主任下巴指了指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那可真不巧,他已经走了。”
若不是手上这件外套,他现在应该是头昏脑涨,四肢乏力,少说也得来场感冒发烧。
昨天刚得知霍骁要走,今天又忽然告诉他,顾翌安也要走了。
外面很吵,显得房间格外空旷安静,屋里灯也没开,很暗,只从窗户缝隙里透进一点光线。
上班时间,进到电梯,周围都是医院同事,看到俞锐纷纷问好,可俞锐只是机械地点头,像是连牵动嘴角那点力气都没有。
俞锐摇头:“什么时候定下的?”
俞锐拎着衣服,这才想起办公室空调这两天好像坏了,要么关,要么开,温度没法调,只能打这么低。
肿瘤内科办公区。
脚步陡然刹停,俞锐转身回来,脸上表情先是诧异,而又深深地蹙眉。
别的没再多说,苏主任还堆着满脑袋问号,对方已经平静转身,穿过走廊熙攘的人群,最后消失在电梯厅门口。
今天到他轮休,可以不用留在医院,但低头看眼手里的衣服,俞锐还是不受控地穿过走廊,按下电梯直上八楼。
俞锐站在门口,指节曲起刚要叩门,有人忽然在背后叫他。
脚步匆忙,走路都带风,别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匆匆摆了下手,一路火烧火燎地,直奔俞锐办公室。
“明天?”俞锐已经迈出好几步,苏主任在背后喊住他,“等一下俞主任,可顾教授今晚飞机回美国啊!”
苏主任查房回来,身后跟着一帮主治医和实习医,他扭头冲后面人摆了摆手,让大家各忙各的去,之后才又转回来跟俞锐说话。
门猛地被推开,陈放扫眼一圈。
大概是刚才太用力了,被攥过的那片布料皱成一团,俞锐用手拍了好几下又试图抹平,但还是没能恢复先前的熨帖。
俞锐点点头:“行,那我明天再来找他。”
苏主任看他反应很奇怪,狐疑说:“从江北回来吧,说是美国那边有些紧急情况等着他回去处理。”
“俞主任——”
暴雨将下未下。
事实上,俞锐脑子里都是放空。
苏主任解释:“不是刚走,是昨晚走的。”
俞锐低头看眼手里攥着的外套,片刻后,走到衣帽钩前将衣服挂上。
气冲脑门儿,陈放两步过去,单手拍桌。
“啪——”
声音大得刺耳,俞锐蹙了蹙眉,眼睛睁开,眼神却放空了好一瞬。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睡觉?”陈放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翌安今晚的飞机,你不知道?”
俞锐将腿收回,揉捏着眉心,平淡地“嗯”了声。
“嗯?”陈放扶着额头,没给他气死,“你嗯个屁你嗯,他去的是美国,有去无回地去!”
“能不能小点声儿,耳朵都快被你吼聋了,”嗓门儿声实在太大了,俞锐扯了下耳朵,“回就回吧,他家本来就在美国,不回美国,难不成他还要一直留在这儿?”
起身绕开陈放,俞锐背对他,视线触及那件挂着的外套时,身体却又戛然顿住。
原本想要做什么,像是瞬间忘了。
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早晚都得回去的,或早或晚,没什么差别…”
戳心窝子的话陈放最不爱听,也不爱跟他绕弯子:“你可别说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说什么呢,放哥。”俞锐低笑一声,不接他这话。
“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别给我扯那些流言,就那么点儿破事儿,凭你那脑子还能想不明白?”
俞锐沉默不语。
陈放却是典型的急性子,压不住火。
“祖宗诶,你光心里惦记有什么用,”他拍着桌子,就冲俞锐后脑勺嚷嚷,“按翌安的性子,这回你要真把他放走了,你俩可就彻底玩儿完,这辈子你都甭想再把他给找回来!”
可即便这样,俞锐还是没出声,也没转身。
看着像是丝毫不为所动,可陈放从他背影往下看——
那双紧攥成拳,骨节突出泛白,手背血管青筋爆起,一直延伸进衣袖的胳膊,到底还是泄露出俞锐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他盯了半晌,低声叹息,走过去拍了拍俞锐肩膀:“师弟,我知道你有很多顾虑,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们早就不再是大学里热血懵懂的小年轻,你不能老想着给他什么,你得问问自己,翌安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话说到这里,陈放也跟着沉默了。
作为极少的知情人之一,很多话陈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尤其俞锐那性子,倔起来跟头牛一样,谁说都没用,不仅倔还能扛,他要是打定主意不松口,你就算硬掰他嘴也没用,骨头实在太硬了。
就这么僵持着,俞锐没动,立得跟人形立牌一样。
陈放靠回到桌沿,默然摇头又叹气,一口接一口地,都快叹成小老头儿了。
忽然,“嗡嗡——”两声很突兀,是抽屉里的手机在震动,俞锐的。
俩人皆是一怔。
陈放反应很快,马上就催:“快看看,是不是翌安打的?”
可连想都不用想,俞锐很清楚,顾翌安不会在这时候给他打电话。
手机拿出来,只看一眼,俞锐便接通。
陈放依旧以为是顾翌安,比俞锐还上心,虽然听不见对面说的,但听到俞锐应了声:“好,我现在过去。”
于是电话刚挂断,陈放就连续追问:“怎么样?是翌安电话吗?让你去哪儿?”
放哥化身放妈,操不完地心,可俞锐吐出三个字,瞬间让他偃旗息鼓。
“是柴羽。”
陈放瞪着他,鼻孔都被气撑了。
说完,俞锐又脱下白大褂,从抽屉里拿了车钥匙,也没再管陈放,长腿一抬,两步就迈出办公室。
“哪儿去啊你?”陈放追着出来。
俞锐背对他挥了挥手:“东院。”
都这时候了,去个屁的东院,陈放怒其不争地指着他,也不管周围还有人,扯着嗓门儿就朝他喊:“我就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一点儿不听劝,等人走了,你自个儿偷摸找地儿哭去吧你!”
医援队伍今天出发。
走之前,霍骁还赶着上了台手术。
俞锐没去送他,霍骁提前给他发了信息,说不让送,没什么可送的,兄弟这么多年,他们分别的次数太多了。
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索性就别送,以免平添伤感。
柴羽会打来电话,就是听说了霍骁要走的消息。
他电话里也没多说,甚至连提都没提,就只是问俞锐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来趟东院。
北城的秋天,总是悄无声息就来临。
开车途中,天上开始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又密密麻麻地,果真有点离愁别绪的味道。
——
行李收得差不多后,曹俊站在客厅中间,询问顾翌安预约几点的车出发比较合适。
他问了两遍都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刚还好好站着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曹俊里外瞅了一圈,最后在卧室阳台找到顾翌安。
飞机起飞是晚上八点多,只要市区不堵车,上了高速就很快,基本不到一小时就能到机场。
曹俊算好时间,征求顾翌安意见。
顾翌安说可以。
为了出行方便,回来时他们特意去车行租了一辆代步车,顾翌安抬手看眼表盘,跟对方说:“我先去还车,两小时后回来。”
——
电梯出来,沿着走廊到病房,小提琴曲悠扬的旋律一路回荡。
是那首经典的探戈名曲——
《一步之遥》。
旋律本是哀怨忧郁的,但小提琴音色鲜亮,曲风也华丽潇洒。
奏出的音调时而激昂,时而婉转,起伏中诉尽惋惜和遗憾,像是有人在错综复杂的命运里沉沦,却又始终难以割舍。
俞锐停在门口,直到整首曲子拉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进去。
柴羽正要将琴放下,抬头看到是俞锐,笑容随即展开,叫了声:“锐哥。”
“嗯。”俞锐走过去,顺便帮他把琴收起来,“怎么突然想拉这首曲子?”
柴羽笑笑,坐回到病床边上,跟他说:“也没什么,就是感觉今天拉这首曲子好像很合适。”
俞锐没再多问,将琴盒放到一边,又走回他对面,坐到沙发上。
既然把他叫来,柴羽必然是有话想说的,俞锐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当听众的准备。
他看向柴羽,静静地等待对方开口。
柴羽也看着他,嘴唇抿了又抿,他双手还抓着床沿,抓得很紧,用尽全力。
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霍骁他是今天走吗?”
俞锐轻点下头。
“这样啊”柴羽勉强地扯出点笑,是很苦的笑,笑完眼里就已经蓄满水光。
“所以…他是打算以后连影子都不做了么.”
鼻子瞬间泛起一阵酸意,俞锐神色微动看着他。
柴羽还是笑着,眼睛轻缓地闭上,睫毛颤动,再睁眼时,滚烫的泪珠就这么从眼角滑落下来。
俞锐实在不忍心,起身走过去,长臂绕到身后,搂住他单薄的肩背,无声地轻拍着。
眼泪浸湿了衬衫,柴羽蹭了蹭鼻子,抱歉地笑说:“锐哥,我好像把你衬衣给弄脏了。”
“没事。”俞锐揉揉他的头,尽管他年龄更小,可待柴羽却像弟弟一样,眼神里不自觉带着怜惜和疼爱。
柴羽仰头看着他,脸上除了两道泪痕,分明还是以前乖巧温顺的模样。
俞锐顺手从边柜上抽了几张纸巾给他。
犹豫半晌,俞锐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其实.如果你开口,霍骁未必不肯留下来。”
擦脸的动作停下,柴羽很快摇头。
他将纸巾揉成团捏在手里,垂眸看向那条空荡荡只有裤腿的右肢。
“锐哥.”
“嗯。”
沉默许久,柴羽低声开口:“以前,我总以为我跟霍骁之间,就差这一步之遥的距离”
“好像只要我肯往前一步,他就能从影子里走出来,来到我面前”
“可后来,我才明白不是.”
“比起我对他,霍骁他对自己的恨,远比任何人,来得更深,也更多”
俞锐没出声。
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太乏力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再次将柴羽轻揽进怀里,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无声的安慰。
可就算不说,他们也都很清楚——
那些真正需要翻越的高山,往往都是目之所不能及的,是藏在心里,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的。
关于霍骁和柴羽这些年的种种,看似只差一步,可这一步又何止在柴羽。
甚至更多的,其实是囚禁霍骁的,那些经年累月,积石成山的悔恨跟愧疚
这座山,若能轻易翻越,那这些年,他又何必躲躲藏藏?!——
病房出来,俞锐只走一步,便再也挪不动腿。
他撑着走廊扶手,就这么歪靠在墙上。
不多时,房间里再次响起同样的旋律,琴声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可俞锐听着却再没了先前的明快,越听越是让人心里发紧,发酸
他几乎可以想象——
窗前,柴羽执琴而立,重复拉动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甚至连片刻停歇都不肯,曲声首尾相连,好像窗外总也落不尽的无边细雨…
而细雨之下的高速上,医援队伍的大巴车缓缓驶离北城,霍骁头抵车窗,眼神放空,看着外面的绵绵雨丝连接成片,也看着雨中幻影逐渐被雨打风吹散
这世上,失意那么多,别离那么多。
明知情动入深渊,可偏有人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杏林苑楼下,如回来那晚一样,顾翌安微仰起头,看向顶楼那片熟悉又陌生的露台。
白海棠枝繁叶茂,开得正盛。
总有几片娇嫩的花瓣,不堪重负被雨丝打落,随后在空中不断盘旋摇曳,飘飘荡荡地往下掉
掌心摊开,接住一片雪白。
无香白海棠,可偏又闻着发苦。
他愣愣地看着,发了会儿呆。
雨渐渐越下越大,从头发到肩背,顾翌安身上湿掉一大片,正想要收拢手指,忽然吹起一阵风,花瓣旋即离他而去。
黯然垂眸,苦笑一声。
无论是人,还是花,他都没抓住,手心空了,好像连其他地方也跟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