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过去
顾翌安毕业那年,俞锐还不到22岁。
从大一进校开始,俞锐大考小考全优,本专业跨专业无数竞赛获奖,就连网球篮球以及运动会上的各项比赛,他也总是最耀眼的。
学习娱乐两不误就不说了,在外人眼里,最重要的还是他和顾翌安走到一起,拥有着令人艳羡不已的爱情。
天才学弟和校草学神的组合,怎么看都是亮眼的。
医大每年考进来的大一新生,从学长学姐那里听说他俩的事,总会第一时间兴奋尖叫,然后立刻冲到学校论坛上,恶补有关他俩的帖子。
关注的人多了,有部分同学甚至总忍不住好奇,偶尔还会偷偷跟踪他俩,观察偷拍他俩日常的相处还有互动。
那是俞锐和顾翌安在一起的第五个年头,同时也是俞锐最热烈张扬,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年少总轻狂,总以为整个世界都能被踩在脚下。
何况俞锐的性格自小就是头刺猬,一身的桀骜不驯,这么多年除了顾翌安,根本就没人治得了他。
别说其他人,那时候就连俞锐自己都觉得,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所不能的事,只有他不想和他不愿。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被命运生生折断了翅膀,从此再也无法飞越高山,跨过大海——
三月份的藏区,春风拂过,百花盛开,连远处被皑皑冰雪所覆盖的山脉上都开始逐渐有了绿意。
跟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状态极差,胸闷乏力加呼吸困难,持续不断的耳鸣,脑子里还有一股尖锐到令他始终无法忽视的刺痛感。
滑动屏幕,企鹅图标闪烁在底端正中央,俞锐点进去看,信息提示有照片在接收,顾翌安发的。
“废话,还能是什么打算,当然是毕业之后的打算啊,”赵东瞪着眼睛看他,“不是,这么重要的事,你俩都没聊过吗?”
从大一进校到现在,俞锐跟着医援队伍来了好几次藏区。
裤兜震动,俞锐摸着手机,随口回他:“什么什么打算?”
结果到地方下车一看,俞锐不仅啥事儿没有,还穿着白大褂跟一群灰不溜秋的小孩儿在卫生所门口踢足球。
他伸着两条腿晃悠,胳膊抵在身后台阶上,扭头问俞锐:“对了锐,顾师兄这马上都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时值傍晚,卫生所也下班了,他俩就坐在门口惬意地闲聊。
赵东这次也来了。
俞锐站在背后,帮他简单清理了一下。
只是这几年他俩朝夕相处又同吃同住,顾翌安寒暑假要么去医援,要么在八院实习,几乎少有回去,导致俞锐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牛车上拉的都是草料,赵东那件顶贵的毛衣上沾了一身干草不说,还又痒又刺挠,隐约都能闻到一股牛粪的味儿。
但这地方信号不好,光加载就得半天。
那年春天,医大和八院照例组织了医援活动,由八院专家带队分别组成两支队伍,一支依旧去的西藏,另一支队伍则去了青海。
尤其对于那些一心想往高处走的,或是想在高精尖的外科科室发展的人而言,这条路几乎可以说是必不可少。
“当我愿意回来呢,”赵东没好气翻个白眼,“那牛车都快给我颠死了,昨儿晚上吃的羊肉火锅都还没消化呢,刚在路上全给吐了。”
学临床的医学生,没有一个会不考虑出国。
位于藏区山脚的小镇气候适宜,海拔也接近正常地区,加上俞锐年轻底子好,躺了半天不到,症状就消失得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谁都拦不住他,更没人强迫得了他。
脑子里缺根弦,赵东又说:“也是奇怪,医大每年那么多国外的交换生名额,顾师兄怎么一次都没中过,以他的条件,这不应该啊?”
发的都是些风景照,有蜿蜒起伏的高山积雪,也有绿草如茵牛羊遍地的大草原。
赵东那会儿对顾翌安的家庭情况并不清楚,但他听俞锐提起过,顾翌安的家人定居在美国,所以才用的是‘回’而不是‘去’。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没问过顾翌安毕业后是否有回美国的打算,更没想过顾翌安为什么连交换生都没申请过。
左右这身衣服是已经废了,赵东也不那么讲究,扯着裤腿儿,干脆一屁股就往门口的台阶上坐。
“你怎么又回来了?”俞锐颠着球,转头看到他还挺惊讶。
景色很美,视野也很开阔,看着就能让人心情舒畅。
俞锐‘哦’了声说:“没听他提过,应该会直接去八院吧。”
他举着手机四处找信号,赵东又在他旁边问:“直接去八院?顾师兄这是不打算回美国了吗?”
赵东前后说话也没个逻辑,一会儿念叨苏晏,一会儿又说他爷爷,最后不知怎么起的头,突然聊到了顾翌安毕业工作的事儿。
别说专业上不可能,单从顾翌安的家庭情况而言,他就不可能一直待在北城,父母都在国外,无论如何,他总是要回家的。
尤其俞锐那台手机还是老款的诺基亚,手机内存早就被各种短信照片,还有企鹅聊天记录填满了,接收之前还得费劲删点别的东西才行。
这些都和高原反应极其相似。
但俞锐却伸着胳膊,明显地怔了怔。
青海那边此时正赶上开湖融冰的时候,最近这两天只要有空,顾翌安总会拍很多照片发给他。
毕竟人不可能永远地闭门造车,所见所闻越多,经验的积累自然也越多,眼界更开阔,思维也会更灵活。
他走之前看俞锐高反那么严重,脸色也差,惨白惨白的,本来都跟大部队走了,后面想想不放心,半途下车,蹭着老乡的牛车跑回来。
于是大部队到达小镇,准备前往下一站高海拔地区的时候,俞锐被带队主任强制留下,说是让他好好休息两天,没事的话就在小镇卫生所帮帮忙,顺便给本地居民进行简单的义诊。
顾翌安不可能不出国,这点俞锐是知道的。
俞锐这次没跟顾翌安一起,他在八院实习刚好轮转到小儿外科,于是跟着大部队一块儿被派到了西藏。
胳膊支了半天,照片也没能加载出来了,俞锐重新坐回台阶上,拧眉,盯着手机,心情明显和刚才的急切截然不同。
赵东后面又问他:“难道顾师兄就没考虑过继续深造吗?”
俞锐摇了摇头,坦白说:“不知道。”
毕业季,同时也是爱情的分水岭。
许多情侣浓情蜜意好几年,最终也没能逃过异地或分手的命运。
赵东神经再大条,这时候也闭嘴不说了,还假装出其不意地夺过他手机,转移话题道:“卡成这样,你这老古董也该换了吧?”
“懒得换,凑合也能用。”俞锐随口回道。
他说懒得换,但也不是真的懒。
主要原因还是手机里都是他和顾翌安的企鹅聊天记录,短信箱里也都是他们以前发的信息,俞锐不太想换,一个字都舍不得删。
赵东“啧”了声,心里明镜似的。
俞锐摊手问他要手机,赵东装着没看见,还按着屏幕说:“我看你这照片,到天黑了都不一定能加载出来。”
俞锐按住他肩膀要去拿,赵东手松了下劲儿,没拿稳,手机顿时摔地上,‘砰’地一声,屏幕当场裂开。
照片正好加载出来,但屏幕呲花了一半,里面的内容看都看不全。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赵东挠头嘿嘿笑两声,“摔都摔了,要不我送你台新款爱疯怎么样?顺便表达一下我对你滔滔不绝的爱意。”
俞锐捡起手机,瞥他一眼说:“滔滔不绝就算了,受不住。”
正好此时有电话进来,但来电显示卡在屏幕花了的位置,俞锐也看不清究竟是谁打的。
不过照片发来以后,俞锐还没来得及回信息,他估计应该是顾翌安打的,于是走到旁边,接通后直接就叫了声“翌哥”。
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两秒,之后才传来一道中气浑厚的嗓音:“我是顾伯琛。”
俞锐握着手机,顿时愣在原地。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伯琛会亲自给他打电话。
反应一秒后,俞锐条件反射地打了声招呼:“叔叔您好。”
顾伯琛没应,语气沉缓又道:“今天这个电话算是我唐突了,但身为翌安的父亲,我想我还是有必要跟你聊几句。”
隔着电流,他的态度始终平静而冷淡,甚至能让俞锐明显感觉到他的疏离和客气。
这点疏离和客气,同时也代表了顾伯琛对他的不认可,以及不接受。
俞锐因此多少有些紧张,抿了下唇说:“您说。”
没有一句废话,顾伯琛开门见山就道:“翌安拒绝了霍顿大学还有斯科特研究所的邀请,这件事你知道吗?”
俞锐一下呆住,张了张嘴。
他们那会儿,能去霍顿大学的少之又少,哪怕是医大最优秀的毕业生,想去霍顿都得费力气主动准备材料申请。
斯科特研究所就更不用说了,好几年也没能申上一个。
按顾伯琛的意思,顾翌安不仅都能去,还是受到对方主动邀请。
片刻也没回应,顾伯琛淡笑出一声:“那么我猜,你应该也不知道,他到底拒绝了多少次可以出国交流的机会。”
“不止如此,俞锐——”
他叫出俞锐的名字,语气也陡然严肃起来:“原本翌安在大四结束就应该回到美国,他妈妈帮他把这边的入学手续都办妥了,可是那年圣诞节的当天,他居然打电话跟我们说,他要留在国内继续读到毕业。”
停在这里,像是带着些许不满,顾伯琛发出很沉的一声呼吸,随后又道:“原因是什么,我相信不用我说,你我心里应该都很清楚。”
脑子空白了一瞬,俞锐略显迟滞地回想。
大四的圣诞节
那是他搞出一场演唱会,给顾翌安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同时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
顾伯琛说的没错,这些他不仅完全毫不知情,他甚至有些无法想象,不太相信一向沉稳冷静的顾翌安,竟然也会作出这么任性的事来。
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只为留在他身边。
电话里,顾伯琛又说:“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劝劝他,不要再让他意气用事,作出任何非理智的决定。”
俞锐轻抿嘴角,依旧垂眸不语。
聊了半小时,俞锐总共就没出几次声,顾伯琛似乎也并不在意,还舒缓语气叹息一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跟俞锐说:“你们都太年轻了,本心未定,就算如今感情再好,可你能保证十年,二十年以后,翌安他不会为今天的选择感到后悔吗?”
听到这里,俞锐揣在口袋里的手握紧又松开,沉下心道:“抱歉叔叔,如果这是翌哥真实的想法,我可能也无能为力。”
俞锐这句话其实说的很艰难,毕竟对方是顾伯琛,不是赵东。
他不可能像跟赵东说话那样,随口敷衍顾伯琛,但也不可能向对方保证什么。
既然顾翌安已经做出选择,他便不会以爱之名强迫对方为他更改,特别是当他知道顾翌安所求为何以后,心里就更加不想辜负顾翌安。
可这话落在顾伯琛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不仅显得俞锐有些过于自私,听着还有点理所当然认同顾翌安的牺牲,甚至根本不在乎顾翌安未来的意思。
年轻人谈个恋爱冲昏头脑,总是毫不犹豫地为了爱情牺牲未来,这在父辈的眼里,无论如何都是不理智且不成熟的。
可对此时的俞锐而言,这二者并没有任何冲突。
同为天之骄子,同样的出类拔萃,俞锐足够自信他能和顾翌安并肩站在一起。
即便面对顾伯琛,这样的自信多少会有些底气不足。
俞锐说完,那头顾伯琛突然就不出声了,像是瞬间消音了一样。
两头沉默半晌,俞锐动了动嘴想要开口,顾伯琛低沉着嗓音,最后说:“无论如何,希望你能认真考虑考虑,毕竟这事关翌安的未来。”
说完不等俞锐反应,顾伯琛径直就挂了电话。
耳边响起‘嘟嘟’声,俞锐仍旧握着手机,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又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将手也垂落下来。
屏幕裂了一半,只能看清最上方的时间。
晚上七点多了,天还是透亮的,半点没有要黑的意思,稍许犹豫,俞锐按动快捷键,给顾翌安打了个电话。
整整一分钟响铃后,语音提示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俞锐继续揣兜站在原地,正对远处山峦间缓缓下沉的落日发呆。
再过两年,他也毕业了,等到时候他们再一起申请去霍顿,这样也并非不可以。
只是两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后顾翌安想要去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陪他去。
这么一想,俞锐忽然释怀地笑了笑,还撑着胳膊,伸了个懒腰。
手机蓦地震动起来。
俞锐笑着接起来,刚想叫声翌哥,电话里却首先传来隐隐抽泣的声音,沈梅英含着哽咽说:“俞锐,你爸他,可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