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司清涟震撼良久,才想起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我虽不知血云凝枝树的下落,但听说过不烬花的消息。谈前辈可知道‘化南秘境’?”
时下热门话题嘛,溪兰烬了然:“一路而来,听说颇多。”
“五十年前,化南秘境开启之时,我有一位师兄曾在里面见到过不烬花。”司清涟说到这里,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忧心忡忡的,“可惜此次药谷并不准备入化南秘境,若是你们二人去,可能……”
“没事,”溪兰烬笑眯眯的,“我还是有些自保能力的。”
司清涟忍不住望了眼没有开口的谢拾檀。
从方才在山上相遇到现在,他都不怎么敢正眼看谢拾檀,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可怕。
既然如此,这个少年应该能保护好前辈吧。
司清涟默默想着,不再纠结此事。
天色已暗,体内的寒花作祟,寒意一阵阵地侵袭上来,溪兰烬的牙齿都在发抖,虽然知道裹进被子里没用,还是想尽快休息:“我有些乏了,司道友方便安排个住处给我们吗?”
司清涟连忙点头:“自然自然,两位随我来。”
司清涟还以为他的意思是“那本体在哪”,继续为他解惑:“四百多年前,妄生仙尊从一处上古秘境中移栽出了安魂树,种在照夜寒山上,我师叔与谢仙尊有些交情,讨来了一根枝条,栽种数百年,才长得这么大。”
客房陈设典雅,中间的桌上点着盏风吹不灭的油灯,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浮动着馨淡的香气。
小谢你怎么还杠上了?
司清涟安排的是两间房。
坐得近了,溪兰烬很清晰地看到,暖暖的灯光铺照到谢拾檀身上,映得那张面孔雪白明秀,好似神人。
溪兰烬:“……”
溪兰烬只要了一间。
“这棵安魂树是我师叔种的,他说住在药谷客院中的多是病患,安魂树能安魂静神,于他们有益,若是碰到安魂树叶,夜里还能做美梦。”司清涟开口向溪兰烬解释,“不过这棵安魂树并非本体,而是我师叔讨来的一截分枝。”
“这位小道友,”司清涟还是有点怕谢拾檀,小小声帮溪兰烬说话,“虽然谈前辈忘了许多事,但再怎么说,也、也曾是谢仙尊的蓝颜知己,了解得肯定比我们多,或许,仙尊种下安魂树,是为了能在梦里见前辈一面呢?”
话音刚落,身旁冷不丁传来声:“你怎知他不是那种人?”
明明这边灯火亮一些,谢拾檀却坐在窗下的圈椅上,俊美的面容半埋在阴影中,平淡地应了声:“化南秘境。”
他落在粗糙树皮上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一瞬,习惯性地碾碎一片淡紫的叶片,方才慢慢收回了手。
谢拾檀沉默了。
也在化南秘境?
身旁的雪衣少年也走到了树下,身姿挺秀,微仰起头,虽然眼上覆着白绫,却仿佛能看到这棵梦幻的大树般,薄唇动了动,解答道:“安魂树。”
他和谢拾檀俩之间的那条绳子,顶多延伸四五尺,总不能让小谢再截几段头发加长绳子,小谢不心疼他都心疼。
溪兰烬眼神迷离了片刻,无意识地伸出手,还没碰到谢拾檀,恍然回神。
最后像是难以接受,脸色纠结了一阵,连门都没跨进来,就转身飞速跑了。
司清涟已经感受过妄生仙尊意图囚禁溪兰烬的震撼,被溪兰烬的狗血剧本带歪,听到这个要求,看看溪兰烬,又看看谢拾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丝复杂且古怪的神色,张了张嘴。
溪兰烬茫然且委屈,心中有一股莫名的笃定:“我觉得……他就不是那种人。”
溪兰烬听着司清涟的话,注意力又变了方向:“从秘境中移栽而出的?谢仙尊要安魂树做什么?”
又有几片树叶纷纷而下,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叶片坠落到他手上,化作光点,消失无影。
这边的房屋都是看诊的,离这不远的另一处院落群,才是药谷的客院。
虽然抵达了药谷,但事情没有像之前想的那样顺利解决,溪兰烬叹了口气,拂开衣摆,坐下来倒了杯灵茶,抿了两口润润喉:“咦,不愧是药谷,连灵茶都有股药味儿——小谢,我方才就想问了,你是不是知道血云凝枝树在哪啊?”
溪兰烬盯着这两人环抱粗的树:“分枝?”
谁还不是个白毛控了,多漂亮的白毛啊。
客院的规模颇大,飞檐连片。
然而在这样茂密的大树下,却没有堆积树叶,着实奇怪。
走近了,溪兰烬才发现这些翩翩而落的树叶一碰触到地面,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灯火煌煌,他腕间的雪凝珠泛着冰冷的色泽,与玉白的腕骨指尖相映衬,煞是好看。
谢拾檀不置可否。
大乘期的修士,不用睡觉的吧?
谢拾檀少年成名的时候,司清涟的爹娘都还没出生呢,他对妄生仙尊的了解,仅限于各类书本,以及八卦杂谈,挠了挠脑袋,茫然地猜测:“可能,仙尊也想做美梦?”
司清涟有些惊讶地看了眼谢拾檀:“安魂树在世间少见,仅在两处有栽种,能一口叫破的人可不多,小道友好生敏锐。”
溪兰烬看了两眼谢拾檀,莫名很不喜欢谢拾檀坐在那里,也不多想,便抄起手边的明灯,走过去往圈椅旁的桌上一放,顺势倚靠在窗前,笑眯眯的:“那我们还能继续一起走一趟。”
这画面美好得像一场梦,溪兰烬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
听司清涟这么一说,谢拾檀也知道他师从何人了,不再言语。
这位道友,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三角禁忌的范围去了?
走进正中的入口,院落里还栽着棵大树,满树都是烟雾般的淡紫色叶片,在屋檐上挂着的风灯晃动的微光中,层层叠叠的叶片拥挤在一起,却显得轻薄而透明。
越说越不靠谱,溪兰烬啼笑皆非:“谢拾檀不是那种人。”
像一场被惊落的梦,落到地上便了无痕。
谢拾檀“嗯”了一声。
寒花在作祟。
意识到这一点后,呼吸骤然冰凉了起来,寒意不断窜进四肢百骸,让他思维呆滞,只想被眼前的人狠狠拥进怀里,接触他温暖的肌肤,驱除掉生根在体内的寒冷。
溪兰烬闭了闭眼,尽量控制着声音,让语气保持平稳:“今天就到这里吧,好不容易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屋子,来到这……宴星洲后,就没好好睡过,今儿总算不是露宿荒野了。小谢你睡床,我打地铺。”
谢拾檀一声“不必”还没说完,溪兰烬已经飞快撤离他身边,害怕再多呆一秒就会忍不住扑上去了。
他很有效率地在地上铺好了床,头也不回道:“哥哥照顾弟弟是应当的,何况小谢你身娇体弱的,还中了毒。”
谢拾檀:“……”
一时不知道该先反驳那声“弟弟”,还是先反驳“身娇体弱”。
溪兰烬铺了几层褥子,又盖了三层厚厚的被子,都用加热术烘热了,但还是冷。
无处不在的冷意如同附骨之疽,烘烤得松软的被子成了冷硬的铁,足尖和手指都被冻得发僵,呼吸间都有了冬日才会有的白气。
他忍耐地蹙着眉尖,闭上眼想睡觉,却头一回没能倒头就睡着。
这玩意真是……
溪兰烬咬了咬牙,闭上眼,努力凝聚神识,内视丹田。
果然,一入丹田,溪兰烬就看到了比前几日又大上不少的寒花。
晶莹剔透的寒花舒展着每一片花瓣,美轮美奂,仿佛手最巧的工匠精心雕琢,谁也看不出这看似无害的东西那么折磨人。
溪兰烬脾气再好,也不喜欢被外物掣肘的感觉,被闹腾了这么久,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了。
他忍不住试着去拔了下寒花。
似乎是察觉到了溪兰烬的意图,方才还放松舒展着花瓣的寒花骤然一缩,释放出肉眼可见的冰蓝色寒气。
这东西是寄生在丹田里的,危险至极。
寒气释放出来的瞬间,溪兰烬呼吸一滞,如坠冰窟,脸色瞬间苍白泛青,体内活像下了场暴风雪,连意识都要被冻结了。
滚滚流淌的温热血液,也好似变成了寒冬腊月里的冰湖水,刺骨地流淌向四肢百骸,冰寒到灵脉搐痛。
只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生生冻成一块冰。
溪兰烬想要发出求救声,却只能模糊地发出声蚊子似的哼哼,声若蚊蝇,意识也在寒冷之中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浑噩之时,他忽然被人扯了起来,馥郁的冷香钻进鼻尖。
一股暖意从额心拂来,徐徐地扩散至全身,冷淡的教训声随之落入耳中:“胡来。”
但溪兰烬顾不得那人在说什么,他真的好冷,只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冻死了,极端的寒冷之下,求生的本能让他僵硬的四肢动了起来。
他往前一扑,不管不顾地往面前的人怀里钻,含糊不清地发出近似抽泣的声音:“冷……”
对方僵硬了一瞬,下意识想要推开他。
溪兰烬察觉到了,连忙四肢并用,死死缠在他身上,委屈地叫:“小谢……我冷。”
推拒的力道凝滞了一瞬。
溪兰烬立刻一鼓作气,埋头钻了进去,心满意足地拱到了对方怀里。
谢拾檀蹙着眉尖,被怀里意识不清的人撞到床榻边,他靠坐在地,因为看不见,所以能更为清晰地感受到怀里这具清瘦身躯不住的颤唞。
溪兰烬将脸贴在他胸`前,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脸蹭了蹭去,试图拱开他的衣领贴上去。
尝试几次无果之后,才悻悻地放弃。
谢拾檀的手抬起,想要推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溪兰烬又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声:“冷……”
伸到一半的玉白指尖顿住,微凉的呼吸一下一下喷洒在他指尖,像某种熟睡的小动物。
不知模样,不知声音。
却又是最相似的。
夜色静静流淌,整个药谷好像只有近在咫尺的这道呼吸声,如斯清晰。
谢拾檀的指尖停滞良久,缓缓落下去,正要触及他的五官,腕间的雪凝珠似乎察觉到他的翻腾心绪,灵光大炽,寒意渗骨。
怀里人似乎又嫌不够暖和,偏过头,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处,细软的发蹭过来,似乎还有什么微凉的东西沾过肌肤,一晃而过。
来不及去细思是什么东西在晃,微凉的呼吸变为了喷洒在颈间,落在喉结上,谢拾檀的下颌微微绷直,喉结滚了滚,倏地收回手,推开了溪兰烬。
趴在谢拾檀怀里无疑是最温暖的,但在肌肤相触之后,寒意缓解了许多,没有之前那么冷了,溪兰烬被推开了,也不吵不闹,只是有点委屈地蜷缩成了一团。
谢拾檀坐在原地,良久,深深地吐出口气,掀起被子,给他盖上。
寒意缓解之后,溪兰烬昏睡过去,浑浑噩噩中,又做了个梦。
是因为身上的那股寒意,勾出的一些似曾相识。
梦里他同样很冷,接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抽到了地上,骨头都要碎了。
溪兰烬被这股剧痛生生熬醒,茫然地眨了眨眼,和上次一样,梦里的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睁开眼,这次眼前却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东西。
他也不惊慌,若有所思地抬手碰了下自己的眼睛,含混不清地想:看不清东西就是这种感觉吗?
耳边突然响起阵沙沙的声音。
溪兰烬精神一绷,手下意识地往身侧一摸,握紧了手边的剑,凝神细听着那道沙沙声,握剑的手逐渐收紧。
但沙沙声很快就消失了。
良久之后,长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传来。
溪兰烬靠坐在地上,循着脚步声抬起头,有什么被拨开了,光线透进来,修长的轮廓映入眼帘。
分明看不清走来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却下意识地觉得肯定十分好看。
随即溪兰烬后知后觉想起,他现在好像一身的血。
但他没有力气再勾起手指给自己来一道洁净术了,好在他穿着红衣服,血迹应该不是很显眼。
所以溪兰烬仰起脸,朝脚步声来的方向露出笑容:“你怎么跑回来了?我不是说了我能解决吗。”
眼前一暗,来人在他身前几步外站定,没有搭理他轻松的问话,清冷的嗓音似玉珠溅落,冷冷地落入耳中:“下次遇险,你再敢用传送术把我送走,我会杀了你。”
“好好好,”溪兰烬没当回事,闷闷地咳了声,“那条王蛇呢?咳……我捅了它几剑,它躲起来了,你小心点,这东西阴险得很。”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摊开手,手里是一颗白色的内丹:“杀了。”
听到这话,溪兰烬舒出一口气,一放松下来,那股又疼又冷的劲儿顿时加倍地来,他忍不住缩了一下:“澹月宗是不是故意分配这任务给我,试图掐灭我这魔门未来之星的?说好的低级冰蛇窝,居然出现条堪比化神期的王蛇……”
边说着,他嘶了口气,满脸委屈:“谢卿卿,我好冷。”
少年沉默了一下:“不许这么叫我。”
溪兰烬又冷又疼,简直想在地上打滚,明明方才少年过来前没这么难受的,可是等人一来,痛苦就好像翻了好几番,他没搭理少年的话,吸着鼻子假哭:“不让叫小名,那你想让我叫什么,难道是想让我叫你……”
面前的少年脸色似乎僵住了。
溪兰烬闷闷笑了,笑了几下,牵扯到伤处,又冷嘶了声:“你恢复原型给我玩两把吧,不然我要死不瞑目了。”
这人谁啊,嘴好欠啊。
溪兰烬半梦半醒地想。
“看你活蹦乱跳的,应该还死不了。”
少年岿然不动,半跪在他身前,检查他的伤势时,一股馥郁的冷香从鼻尖窜过,发丝垂落到他脸上,细细的痒。
“你中了寒毒,”半晌,少年道,“把王蛇内丹服下去。”
除了冷香外,鼻端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因为看不清人,溪兰烬只能胡乱抓了一把,没抓到人,几缕微凉的发丝从指缝间滑过:“你受伤了吗?”
“没有。”少年的声音远了些,“是妖兽血。”
他从不说谎的。
溪兰烬哦了一声,他冷得发抖,又痛得眼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黑发凌乱地粘在脸颊旁,勉强张开唇,去接那颗内丹。
王蛇内丹太大了,溪兰烬仰着头,因为痛而眼眸湿漉,努力张大嘴,柔软的唇瓣被内丹碾压着,涂了口脂般,润泽发红。
少年垂眸望着他,指尖停顿了一下。
溪兰烬腮帮子有点酸,又合不上嘴,催促地呜了声。
面前的呼吸似乎有些沉,听到催促,指尖抵着内丹,推进了他的口中。
恰好溪兰烬坚持不住,唇瓣一下合上,蹭到了温凉的指尖。
对方火燎了似的,猝然收回了手。
溪兰烬咽下那颗内丹,注意到他的动静,忍不住又低低笑起来,似笑非笑的:“跟个冰清玉洁的大小姐似的。”
笑完了,又继续痛得哼哼唧唧,鼻音浓重,黏黏糊糊撒娇:“卿卿,你就变回去给我看看嘛,我保证不说出去。”
少年站离他又远了几步,嗓音愈冷:“不行。”
溪兰烬本来就濒临极限了,耍了会儿赖,力气耗得差不多了,没精力再胡搅蛮缠,嘟囔着嘟囔着,脑袋一点,便倒了下去。
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他的视力恢复了不少。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柔软暖和的皮毛拥着,月色之下,优雅漂亮的银白大狼护食一般,将他圈在怀里。
似乎是察觉到他醒来了,对方睁开了眼。
金灿灿的兽瞳流光溢彩,静静地与他对上视线。
溪兰烬忍不住笑起来,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便在洋洋的暖意中真正醒了过来。
梦里模糊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溪兰烬有点发懵。
精神再大条也发现不对了。
那是原主的梦吗?
谢卿卿是谁?
梦里梦外的又冷又疼感都褪去了,溪兰烬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问题后,才恍惚想起,昨晚他好像作了个大死,试图自己把寒花拔除,结果被寒花反噬,差点冻死。
胸口有团重量,溪兰烬回过神,垂眸看过去,雪白的幼崽趴在他胸口上,随着呼吸,尖尖的耳尖微动着,在晨光中,蓬松细软的绒毛好似会发光的蒲公英。
溪兰烬瞬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忍不住碰了下小家伙的耳朵。
暖烘烘的绒毛在指尖蹭了一下,蹭得溪兰烬心都化了。
雪白幼崽的耳尖动了动,睁开眼,瞳眸蒙着层灰蒙蒙的雾气,因毒素侵扰,显得有些发灰。
溪兰烬弯起眼:“小谢,昨晚是你救了我吗?”
怎么跟他梦里那个谢卿卿一样,嘴上说着不,身体倒是很诚实。
小谢淡淡地看他一眼,迈动四肢,轻巧地跳到旁边的椅子上,化回了人形。
溪兰烬顿感失望。
谢拾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偏过脸来,被晨光勾勒出流畅的轮廓线条,嗓音有点冷:“你很失望我变回来了?”
溪兰烬哪敢承认:“……没有没有。”
谢拾檀的唇角冷冷一勾。
溪兰烬心虚:“……就一点点。”
“当真?”
“……”
谢拾檀没什么表情地与他对峙片刻,平静地点头道了声“很好”。
然后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