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边云团被夕阳染成瑰丽的玫瑰紫,冒着热气的咖啡渐渐放凉,许攀手臂僵直,机械地将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拿起来放进包里。
离开咖啡厅之前,熟悉美妙的钢琴音钻进耳朵里。许攀推门的手顿住,转过身朝琴声方向看去。
吧台旁边有一架水晶钢琴,背对着他的少年坐在琴前,漂亮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翩跹跳跃,他的脚边团着一条皮毛黑棕的昆明犬。
栗卷豆面带微笑,身穿雪白衬衫,系一只鹅黄色的领结,指尖灵巧翻飞,掌下溜出一串音符。
早该离开的栗婧此刻落座在收银台前的吧台凳,正和老板笑谈着什么。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像是看见了许攀,又像是没看见,掠过之后便继续与人交谈。
有那么一瞬间,许攀感觉自己化成了空气。
他和栗卷豆之间隔着一扇茶色玻璃,他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自己。
清平港的咖啡厅老板是一位隐形富豪,开这家咖啡厅不为赚钱,纯粹是消费爱好。就像栗卷豆正在弹的那一架三角水晶钢琴,价格能抵得上咖啡店好几年的营业利润。
钢琴虽然昂贵,尚且还能明码标价。栗婧用意明显,弹琴的小少爷,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他纯粹剔透,像水晶一样美好。
他特意去网站上找来一对适合表达男生和男生之间美好友谊的动漫头像,自己换好之后,又把另一张给许攀发过去。
不像笔架,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栗卷豆丝毫不知道他的阿攀正站在背后凝望自己,沉浸弹完一曲,裤脚忽地被狗牙咬住,辛巴拖住小主人的裤脚边边努力往外扯。
栗卷豆抱着心爱的小笔架,说了声谢谢。
因为每天晚上睡前,扰人清梦的林夺都会在扣扣上面和他说晚安,顺便戳一戳自己的企鹅头像。
栗卷豆露出遗憾的神色,他极其宝贝地摸摸笔架上面的小猫咪,不舍得放手,情真意切地说:“我觉得我需要它。”
“恭喜啊宝宝。”
许攀深望的目光变得惘然起来,他攥紧手里褪色的旧包,禁不住扪心自问:
于是栗卷豆刚离开软椅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假期过后,栗卷豆一直琢磨着要给自己换头像这件头等大事。
辛巴紧咬住栗卷豆的鞋带不放,想把他往门边引,栗卷豆逐渐领会到它的意图,抱起辛巴的前爪,终于抬眼往门边看过去。
喵喵是喜欢阿攀的。他对自己反复说。
“喵喵,别出去玩了。再等一会你叔叔,今晚带你去一家新开的餐厅吃饭。”
闻不见许攀熟悉的气味,辛巴甩了甩头,着急地喷出一鼻子热气。
林夺捻了捻被竹刺扎成一片密麻小孔的指腹,缓缓开口,“厂家倒闭,这是最后一支,买不到了。”
像破土而出的嫩芽,携着春日清冽的泥土芬芳,甘甜,也值得回味。
他写作业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课本、试卷和参考书铺得满桌都是,经常丢三落四。本来脑袋就不太灵光,一会儿笔帽丢了,一会又要找橡皮尺子。半天下来,忙得跟个小陀螺似的,题却没完成多少。
你真的忍心把这块水晶据为己有吗,你明明一无所有,美丽无双的水晶跟着你,一定会一天天黯淡下去吧。
似乎春假回来之后,许攀变得更加沉默,沉默倒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其他人。
栗卷豆简直不堪忍受。
吃错药的林夺要是犯病变态发横,他可以比他更横。
说起来,并不是多甜蜜的吻,甚至许攀一身酒气就不容抗拒地吻了上来。
“辛巴?你在干嘛?”栗卷豆被大犬的鼻子拱得痒痒直笑,双手捧起辛巴的脑袋好一番揉搓,嗔了句调皮,“把我鞋带都咬散了。”
记忆里心荡神摇的震颤随时间愈发模糊朦胧,他唯一能记得的是,初吻发生时霎那间的悸动。
许攀,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教室里,林夺弹了弹自己将将及格的试卷,手臂撑在栗卷豆的后桌,放下一个墨绿色的竹雕笔架。
“这是什么?”栗卷豆睁大眼拿起笔架,惊喜喃喃,“好漂亮。”竹制圆筒上雕刻着精美繁密的饰物花纹,图案中央倚着一只慵懒的田园猫。
“庆祝礼物。”
推拉门晃了几晃,栗卷豆只来得及瞥见一道刚巧离开的黑色残影。他把辛巴的两只爪子搭在一起,蹭了蹭,费解说:“奇怪,你要我看什么啊。”
好在许攀对栗卷豆一如既往,他倒不会无事生非,多横插一嘴。
阿攀很好,但他偶尔也会抱怨他过于木讷不懂浪漫,好比这种事居然还要宝贝来做。
睡在栗卷豆脚边的辛巴鼻头攒动,冷不防睁开炯炯有神的黑豆眼。
林夺失笑,“我也这么觉得,送给你就拿着。”
青涩的栗卷豆分不清他对许攀的喜欢到底是哪一种,抑或是程度多深,只将这份仅存的懵懂悸动珍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
栗卷豆解题时依旧常常会陷入茫然费解,双眼迷瞪地满草稿纸乱转,但他非但没有被打倒,反而一天比一天意气昂扬,终于在期中考试里从倒数进步到班级中下游的名次。
栗卷豆若有所思,刚想出去看看,下一秒被栗婧喊住。
不知不觉学期过半,高二生涯悄悄留下一条短短的小尾巴。
栗卷豆一眼看中这件做工精致的小笔架,但又不太愿意接受林夺的礼物,询问他在哪家店里买的。
栗卷豆下巴抵住手机,撑头发呆。
他从爷爷那里学来的竹雕工艺,非遗传承,足足做了一月有余。
距离夕岭湾的亲吻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栗卷豆此刻再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并不会像最初一样面红耳赤。
从前他虽然对别人寡言少语,但间或还能朝他玩笑两句,现在的许攀活得更像是一块深沉冷硬的坚冰,连俞凯粗心大咧的性子也发现了端倪。
可林夺一旦温和,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连说话也变得乖乖软软。
接热水的许攀回到教室,恰巧瞥见林夺转身离开的背影,目光落到桌角边的新玩意上,笔架很精美,边缘轮廓甚至镶了金。
栗卷豆正在很认真地把自己的橡皮泥和便利贴往上面一一摆放整齐,像在置办自己的漂亮小窝一样,欣赏之余,伸出指尖点了点小猫咪的鼻子,满足地弯唇笑笑。
好可爱的小猫咪!
和喵喵长得一样可爱,但是喵喵更酷一点。
“哎,阿攀,你回来啦。”
栗卷豆赶忙拉过他的胳膊落座,拍了拍自己刚发下来的期中试卷让他看,眼光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眼中明晃晃写着“我想挨夸”的意思。
在此之前,他已经特意去梁正生和苏艺涵面前绕了一圈了。
许攀回过神,攥紧衣兜里的两张电影票。
“我看见成绩了,宝贝做得很棒。”
栗卷豆凑近,“还有呢?”
许攀拍拍他的脑袋,“宝贝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小朋友。”
栗卷豆不满嘟囔,“还有呢?”
许攀又说:“周末请宝贝看电影。”
栗卷豆失望蹙眉,“还有呢?”
许攀绞尽脑汁说遍了溢美之词,愣愣问:“还有……什么?”
栗卷豆仔仔细细把自己各科过了及格线的试卷珍惜叠好,怅怅地小声问:“阿攀,你不考大学吗?”
他提前看过阿攀的试卷,上头画满了鲜红的叉。
许攀怔忡。
“我……”
栗卷豆转头看他,不掩疑惑,“阿攀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学习?”虽然越学习越发现许多知识他依然糊里糊涂,但是只要干劲十足,总会有进步。
许攀沉默下来,栗婧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你有想过未来吗?”
“喵喵将来做什么选择都可以,无论是出国还是复读。但你呢,你的家庭似乎不允许你毫无负担地追在他身后。”
“据阿姨了解的情况,你的成绩也并不好。喵喵一直在努力,你白天上学,晚上打工,现在能跟上他的脚步吗?”
“阿姨不是阻拦你们继续交往,也不想说难听话。感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自欺欺人可以,但不要欺骗喵喵。”
谈话中,沉默的许攀唯一一次抬起头,艰涩回驳她的话,“不是。我对小少爷,不是虚无缥缈。”
但栗婧听过只淡淡笑了,“你不是。能保证喵喵对你也不是吗?”
那天下午他坐在咖啡厅里想了很久,想他和栗卷豆的未来。想来想去,问题左右不过是一个钱字。
一个钱字,就能深深击垮他。
栗婧从头至尾也没有明说要拆散他和小少爷,给钱的时候简单留下一句:
“至少以后不要长期让喵喵吃路边摊,他娇生惯养的,肠胃承受不了。”
他需要钱,于是接受了栗婧给予的施舍。接受的同时,许攀也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心理负担,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成年之后,父亲不会再供他。老家的亲人,他却不能不管。
他知道这笔钱不是白拿的,栗婧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去找将来的出路。哪怕只有一条,只要找到一条就好。
至少学期结束前,许攀希望能给他的宝贝一个答案。
他没有告诉栗卷豆,他动用了栗婧的钱维持着自己的基本生计,维持着平常对小少爷的照顾,他不需要深夜再去混乱的地下拳场被人当做沙袋一样殴打,他可以安静坐在出租屋里,和喵喵互道晚安。黯然无光的人生似乎照进来一束光亮,许攀白天尽心尽力照顾栗卷豆,晚上整夜整夜地看书。
可惜这样的方法只能适得其反,最后的结果反而令人失望。以前从没奢望过能得到珍宝,他消沉颓唐了太久,想努力却更像扶不起来的阿斗。
许攀复杂的心路历程,栗卷豆不得而知,他心思天真简单,仅仅想要许攀和自己一起进步。
“阿攀,以后我学习不需要你一直照顾,我们一起做题,你不会的我可以教你。”
许攀笑容涩然,“教不会怎么办?”
栗卷豆极度不赞同他的萎靡不振,捏住他的嘴角使劲往上提,“不许丧气,开心开心!”
“我们落了一年多的功课,补起来当然很困难。阿攀才学了多久就不自信了?高考还有一年多哎。”
他飞扬的眉眼里全是满满的少年意气和蓬勃自信,生动明媚。
许攀情不自禁被感染,微微动容,他的小少爷好像成长了许多。
“真的可以吗?”
栗卷豆勾起他的小拇指,笃定说:“不信打赌好了,阿攀下次考试一定可以前进十名。”
暖融融的情意缓缓流淌,许攀终于扬起轻笑,牵起手指印上栗卷豆柔软的指腹,郑重承诺:
“好,我会和小少爷一起努力。”
浦沅只对高三学生才安排晚自习,为了提升成绩,栗卷豆决定周一到周五放学后和许攀留下来,学够两节课再离开。
他们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一直学到夜空星云密布,用电话手表计时解题,然后笨拙地互相指点。
栗卷豆认真写下一张便签,贴在许攀的课桌左上角。
[成功和好运会悄悄走到阿攀面前来。宝贝说的
“好难哦。”栗卷豆趴倒在课桌前,手臂枕着脑袋。
许攀停笔,抬头看着他笑。
栗卷豆碰到难题会哼哼唧唧一会儿,然后努力振作起来。他直起身体,手臂无意中将橡皮扫落滚到地板上。
俩人默契弯腰想捡橡皮,课桌下的脑袋彭地轻轻撞在一起。
“哎呦!”
“噗……”
栗卷豆揉揉额角,直呼好痛。许攀还没说话,下一秒教室里的灯光突兀熄灭,视线猛地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