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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第二十一章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穆瑜在衣柜前蹲下来。
    他没有急着出声,也不贸然打开衣柜的门,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垫在膝上画了张简笔画。
    纸面被画了个方框,闪了两下,莹莹亮起光。
    会发光的小纸条对折再对折,沿着一点点疑似没关严的门缝,被悄悄塞进衣柜。
    帮忙扒门缝的系统:“……”
    它好像终于发现了宿主不那么擅长的事。
    纸上的笔迹能看出不俗的书法底蕴,线条流畅笔锋漂亮,显然颇具功底,圆是圆点是点直线是直线。
    就是要没点丰沛的想象力,都不太容易看懂画的居然是火柴人。
    相当抽象的“火柴人到处翻箱倒柜找不到糖”的简笔画,配合相当逼真的翻箱倒柜的声音,没多久就有了微弱的回应。
    穆瑜一本正经地翻到厨房时,听见衣柜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系统:“……”不是有一点。
    第二张前往攻占衣柜的发光小纸条回传信息:已抵达核心区域,一切顺利。
    ——事实上,除开第一天穆瑜的确去了俱乐部,解救了因为用冰鞋在冰场上乱写乱画被罚平整冰场的少年队员,后面的几天俱乐部都在放假。
    毕竟“找不到电闸开关在哪里”可以说是缺乏生活常识,但“找不到电灯开关”就完全事涉生存层面了。
    衣柜里静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外面没了声音,才有些沉闷地响了几声。
    衣柜门口多了一颗糖。
    这两天的天气是平日里罕有的阴沉。大抵是暴雪将至,浓云压着暗淡天光翻滚,愤怒的寒风撞着窗户。衣柜外面和里面一样不见五指,黑漆漆又死寂。
    非常顺利,抵达的区域非常核心,几乎已经到了对面的腹心地带。
    没人不喜欢亮亮的灯,没人不希望回家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家里的窗口是亮着的,光线是暖洋洋的。
    这就是系统记录下,回到家的第一天,穆瑜和燕隼的全部互动。
    窝冬期的冰场不开放,所有俱乐部都会休假,想训练都训练不了,可以惬意地在冬眠舱里玩游戏睡懒觉打滚整整一个星期。
    小雪团还完全不知道,和这场暴雪一起到来的是S03世界特有的冬假,温室内外都进入了懒洋洋的窝冬期。
    他只是很平常地去了俱乐部,很平常地出门和回家,并且不动声色、坦然到几乎连系统都差一点就信了的,表现出了在“独自生存”这件事上的相当不擅长。
    但小雪团无疑还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下定决心后的第三个小时,小雪团悄悄从衣柜里出来,烧了整整一热水器的热水,又闷不吭声地灌了一大堆热水袋,倒满了一排保温壶。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知道泡热水澡有多幸福。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能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个道理。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风尘仆仆的大火柴人下班回家,好想能看到一盏亮亮的灯。
    穆瑜把发光小纸条塞进手掌宽的衣柜门缝,假装穿好衣服,带着公文包出门,在楼下散了会儿步:“是不是有一点明显?”
    少年队员们训练的确刻苦,但也的确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冬假。
    恰好是能塞出来一颗糖的宽度。
    回家的第二天,下定决心必须要放穆瑜回家的燕隼,抱着两张小纸条紧紧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藏在衣柜角落。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被冻僵的大火柴人超级喜欢亮亮的灯和热水,唯一的遗憾,就是好想一到家就有一个暖暖和和的被窝。
    分明就是太明显了。
    下定决心后的第五个小时,小雪团悄悄从衣柜里出来,踮着脚开了家里所有的灯。
    #你休息的时候对手也在休息
    #没有什么能比大家一起躺平更快乐了
    有了梦寐以求的总教练,又有了梦寐以求的假期。少年队员一个个乐得见牙不见眼,有好几个小队员的意识受损度立竿见影地原地恢复了百分之三。
    穆瑜用一张画着“大火柴人兴高采烈抱起小火柴人转圈”的发光小纸条,塞进衣柜的门缝里,答谢了那颗糖。
    回家的第三天,下定决心必须要放穆瑜回家、绝对不能再心软的燕隼,趁穆瑜没睡醒就把灯全打开,才躲回衣柜。
    回家的第四天,下定决心必须必须放穆瑜回家,绝对绝对不能再心软的燕隼,踩着熹微的晨光暗中烧好了热水、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还用衣柜里的材料笨拙地拼凑出了一副歪歪扭扭的护膝。
    没人不希望一回家就能有热水,喝一口热水就能暖和起来,泡一个热水澡就能驱散寒气,夜里睡个安稳的好觉。
    穆瑜似乎并不急于把结冰的小雪团从衣柜里挖出来,也不急于长篇大论讲道理——当然,更没像系统在同小区很多窗户里看到的那样,因为孩子拒绝配合无法沟通,就烦恼焦躁坐立不安。
    最好还是有一个无所不能、穿着毛绒绒睡衣的小火柴人亲自来焐的,热乎乎的被窝。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辛苦工作的大火柴人看到灯光超级开心,就是好想在回家后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地暖太干,空调太燥,热水袋容易烫伤,又有漏水的风险。
    它被驻守衣柜的小英雄贴在脸上,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叠起来,贴着胸口收好了。
    大概是听到了走向卧室的脚步声,燕隼飞快钻回衣柜,连门也没来得及关好,还留了一条黑漆漆的窄缝——好像也没那么窄,可能比之前还稍微宽了那么一点点。
    衣柜里出现了“火柴人到处都找不到电灯开关”的发光小纸条。
    系统:“……”
    最好是卧室那张一点五乘两米的特别舒服的大床。
    雪已经开始下,风卷着鹅毛大的雪花肆意呼啸。路上行人稀疏,人人裹着厚重衣物行色匆匆,迈一脚就能踩出深深的雪坑。
    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独自生活。
    快乐的小狐獴们远程打来视频,欢天喜地的祝余老师冬假快乐,又忍不住好奇:“余老师,您为什么在外面?”
    “在做一份表格。”穆瑜戴上耳机,“在冬眠舱里也要保证作息,不要昼夜颠倒。”
    一说起正事,小狐獴们立刻聚精会神,完全忘了问要做什么表格:“嗯嗯嗯。”
    “保证每天的基础拉伸,可以一边压腿一边打游戏。”
    穆瑜说:“输的人多垫一块砖。”
    小狐獴们:“!!嗯嗯嗯!”
    好有道理!
    他们完全忽略了游戏隐藏的竞技性!
    王牌大师兄的游戏水平菜得和花滑水平呈极限反比,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看大师兄劈横叉竖叉花式叉!
    斗志瞬间昂扬的少年队员们摩拳擦掌,再三嘱咐余老师一定要注意保暖、尤其是保护好腿,迫不及待地找红毛小公鸡打游戏去了。
    穆瑜向他们道过谢,关掉视频,把手机收好。
    系统已经理解了宿主为什么要强调这些,抱着笔记本,飘在一旁记笔记。
    保证作息、每天拉伸,类似的琐碎其实还有很多。这些事很基础,但几乎不会有教练特地说——因为没有必要。温室里的孩子不会受伤,他们的意识不会因为休息而出现状态的滑落。
    至于离开时刻调整营养供应、保证最佳状态的培育舱后,身体能否跟得上竞技水平,是否会因为没有长期保持训练状态而变弱,在这个世界,并不是被优先关注的课题。
    穆瑜问:“我们出来多久了?”
    “五十七分钟……快一个小时了。”系统掐着时间,“宿主散了四十五分钟的步。”
    这些天穆瑜装作出门上班,其实都是在附近散步。
    冬假的范围不包括个体营业户。这里应当是有先天问题的孩子的集中安置区,有许多家长在这里陪孩子,有不少人选择开个小店或是摆摊,来改善生活。
    也不都是那个自闭症孩子那样的父母——这里也有带着闺女摆摊、把小丫头裹得暖暖和和的母亲,也有搀着儿子不厌其烦练习走路的父亲。
    有一对父母都绑定了孩子,两个人一起看店。闲暇时候扛着孩子放烟花,一家人在寒风里冻得耳朵通红,踩着雪闹成一团。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监护人、第一次养小朋友,他在那份手册上耐心地观察记录、删改修补,向有经验的夫妻请教引导孩子说话的经验。
    他一直在衣柜外,除了塞进去的小纸条,没有侵占小英雄固守的任何一寸领地。
    但那种从不着急的笃定,仿佛一定能解决问题的沉静温和,却仿佛依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燕隼。
    昨天钻回衣柜里的小雪团,情绪值已经稳定了不少,还知道抱走穆瑜的那件外套,把自己裹成小粽子窝在里面睡了。
    穆瑜在“小纸条和衣柜门缝宽度的正相关性”表格上记了个时间点,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白菜肉馅包子,回到他们那栋单元门,放轻脚步上了三楼。
    打开门,家里的灯光暖洋洋亮着。
    比灯光更暖的温度雀跃着扑上来裹住回家的人。
    穆瑜在外面的时间久,他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睫毛上有霜,这些又都迅速融化在扑面而来的暖意里。
    有些神通广大的小雪团,对着纸条忙忙碌碌了半天。先开空调再调整地暖,因为看到小纸条上面大火柴人说会干燥,又特地在地上均匀地洒了水。
    热水早就烧好了,燕隼偷跑出来烧热水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穆瑜的演技很好,很擅长装睡,融化在地上享受地暖的系统一个不小心,差点就带着踩到自己的小雪团一起飞出去。
    系统修正了安全路线,飘回来和宿主一起悄悄看录像。
    小雪团忙完了这些,又跑去冲热水,直到把自己烫得红通通,才飞快囫囵套上毛绒绒的小睡衣,用冲刺速度扎进被窝。
    穿着毛绒绒小睡衣的雪团子手短脚短,根本暖不到整张床。又因为还不太能理解时间概念、不知道穆瑜什么时候会回来,急得不行,在被窝里“啊啊啊”地蹬着小短腿疯狂打滚。
    和之前相比起来,这些“啊啊”明显有了不同的声调。
    “这是着急。”穆瑜在意识海里给它翻译,“这是担心和发愁。”
    穆瑜:“这是给自己加油喊口号。”
    跟随余老师盯着少年组运动员热身的燕隼早就牢牢记住了口号。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滚一次。
    在被窝里拼命滚来滚去的小雪团都快愁化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大火柴人,要是以后一个人出去,要怎么办。
    找不到糖吃怎么办。
    家里没有人开灯怎么办,不会烧热水怎么办。
    被子里太冷了怎么办,没有人帮忙挡风,腿受凉了怎么办。
    神通广大特别会照顾人的小英雄,显然完全没有联系起每天把他从衣柜里勾引出来、香喷喷的饭菜和热汤——会做那么好吃的饭和汤的人,肯定是会烧热水,会开灯,会照顾自己的。
    燕隼暂时没有这么强的逻辑能力。
    在他心里,穆瑜超级厉害无所不能,但这件事和大火柴人完全不会照顾自己,两者间并不存在任何冲突。
    在被窝里滚了八百八十八个圈的燕隼把自己累得睡着了。
    穆瑜放轻动作,打开卧室门。小家伙还睡得香香沉沉,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几天都红润了很多。
    奶白色的毛绒绒小睡衣,摸上去软绵绵很暖和。
    小雪团自己和自己睡成一个小球,又在察觉到穆瑜的气息时,立刻开启睡眠模式自动追踪,一头滚进熟悉的怀里。
    穆瑜只好也侧躺下来。
    他没有睡觉的习惯,只是为了哄小家伙来床上睡。但现在的情况,如果贸然乱动,燕隼多半就会醒。
    衣柜是燕隼最熟悉的庇护所,那里面足够安全,但显然称不上舒服。
    穆瑜单手揽着严严实实扒在自己身上、摘也摘不掉的小雪团,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后背,替小雪团盖好被子。
    他一直陪着燕隼,直到小家伙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得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做了个最好的梦。
    燕隼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快要醒过来,穆瑜悄悄起身离开,装作是刚刚下班回家。
    开关门的声音响起,家里灯光明亮,温暖如旧,不见风雪。
    迷迷糊糊的小雪团揉着眼睛,对热乎的被窝很满意,卷着神秘出现的小毯子钻进衣柜。
    这次忘记了关衣柜门。
    回家的第五天,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的燕隼,听到客厅传来的异样响动,立刻冲出衣柜。
    刚好扶住了摸黑上洗手间、不小心踩到系统、差一点摔倒的余老师。
    对此,排练了十来遍,豁出去横下心英勇就义的系统:“……”
    缓慢地摔了三十秒,刚好被小雪团扑上来抱住的穆瑜:
    回家的第六天,抱着手电筒,暗中藏在上床下桌的上铺,时刻准备给洗手间门口打光的燕隼,听到厨房传来当啷一声响。
    扑倒厨房的小雪团脸色煞白,抱着穆瑜捂住的右手食指,把刀远远推开。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头:“不痛。”
    燕隼依然很紧张,低头对着那只手轻轻吹气。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又立刻闭上嘴,重新努力模仿穆瑜的语调,说:“不痛。”
    燕隼的身上有很多伤。意识层面留下的伤痕,只要不被彻底遗忘,就不会消失——并非受主观意愿控制。必须是连潜意识也忘干净,不会闪回惊觉,不会深夜入梦。
    燕隼自己的手臂上伤痕累累,却抱着穆瑜的那只手,专心对连血都没出的淡白伤口轻轻呼气。
    小雪团学会了安慰,踮着脚摸穆瑜的头发:“不痛。”
    穆瑜蹲下来,让那只小手可以摸到自己的发梢。
    燕隼重复着“不痛不痛”,跑出去翻箱倒柜找创可贴。
    因为对家里的格局不太熟悉,燕隼用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找到创可贴。
    等跑回来的时候,穆瑜手上那个淡白色的道道已经彻底找不着了。
    回家的第七天,凌晨。
    一只小雪团在家里暗中游荡。
    放创可贴的抽屉在客厅。
    糖在床头柜和书桌抽屉里都有。
    还有尝起来很甜的白糖,在厨房第三个橱柜。
    卧室有很多玩具,收纳盒上贴了会发光的小纸条,画了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坐在地毯上一起玩玩具。
    用来工作的书桌上有很多书,大抱枕旁边放了小抱枕,还有一个许愿白板,白板上画着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一起在台灯底下看书。
    阳台有一辆摇摇车。
    因为看到摇摇车上也有一张发光纸条,爬上去想拿纸条、一不小心碰到了摇摇车开关的燕隼:“……”
    穆瑜的确很擅长装睡,但不管怎么说,一辆摇摇车在凌晨昏暗的天光里边嘎吱嘎吱晃边放声唱“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都不是适合睡觉的场景。
    系统及时拦截住了多余的噪音,没有干扰还在熟睡中的楼上楼下和邻居。
    被从摇摇车上解救下的燕隼,身上还穿着那套奶白色的毛绒绒小睡衣,看起来是非常不经吓,几乎在瞬间就变成一小团,咻地藏进了穆瑜的外套里。
    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小白球才缓缓展开,警惕四望后,一点一点探出头。
    他们还在阳台。
    只是这十几分钟的工夫,最黑的阶段居然就已经完全过去了。
    雪尽天晴,云也终于散开,太阳从角落里探出来。
    那是红色的云霞和暖洋洋的、灿金色的光。
    黑夜过去,天开始亮了。
    穆瑜抱着燕隼,让小雪球藏在自己胸口,很放松地靠在藤编的摇椅上。
    摇椅轻轻地前后摇晃,穆瑜也轻轻地晃,一只手慢慢拍着他的背,看着楼群与云层间耀眼的日影。
    察觉到怀里的动静,穆瑜就收回视线,低下头,眼睛里含着点笑。
    刚刚意识到自己坚持的大业功亏一篑的小英雄:“……”
    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把热腾腾红通通的小雪团抱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张火柴人纸条,交给燕隼。
    这张纸条是不发光的,画着一个小火柴人,从“房子”里面出去后,就立刻被魔法的光笼罩,变得厉害又强壮。
    穆瑜轻声问:“想不想学魔法?”
    燕隼没有立刻回答。
    他盯着穆瑜,黑漆漆的眼睛满是不安,比划了几下,发现比划不清。
    燕隼跳下来跑回卧室,翻出金色的水彩笔,又跑回来,在旁边补上了个大火柴人。
    小火柴人紧紧牵着大火柴人的手。
    ——他不想学出去的魔法,不想一个人从“房子”里出去,即使能变厉害也不想。
    如果只能自己一个人出去,他宁可留下。
    穆瑜说:“我也是。”
    燕隼在他的怀里怔住。
    “我也想留下。”穆瑜说,“想和小雪团做一家人,陪小雪团一起长大。”
    他看了被迫沉默的摇摇车一眼,一本正经补充:“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
    刚刚被黑灯瞎火里的歌声吓得不轻的燕隼:“…………”
    把要说的都说完,穆瑜就停下来,迎上燕隼的眼睛。
    穆瑜其实考虑过很多办法。
    对他来说,温室外的身体本来就不重要,留在温室里还能多花些钱——但这些道理很难讲给小朋友。
    编一个故事,说自己有保持身体无敌健康的超能力,同样会造成误导。
    况且,如果真这样做,等将来燕隼满十五岁从温室出去……得知真相后,大概会难过得要命。
    小家伙原本就不该背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雪团该自由自在地长大。
    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地长大。
    所以穆瑜把燕隼当成一个完全平等的小英雄,带着燕隼将心比心,一起好好商量。
    燕隼低着头,冷冰冰的小冰球垂着睫毛,面无表情不吭声,隐约能看出酷酷的架势。
    如果是冰场上的小狐獴们看了,大概会自动自发排成一队,逃出他们家,在单元楼底下惊慌失措地哭唧唧跑圈。
    雪停了,窝冬期结束,今天也的确该去监督小狐獴们跑圈了。
    穆瑜不急着要燕隼的回答。他抱着小家伙回到卧室,两个人一起做了早饭。
    穆瑜要去切葱花的时候,燕隼夺过他手里的刀藏起来,又搬来一个小凳子。
    在燕家的时候,燕隼是靠自己一个人活下来的。
    能在厨房偷到的食材不多,所以燕隼会做的饭种类也很单一。他在厨房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从橱柜里翻出挂面,抱着小煮锅装了三分之二的水。
    灶台有些高,燕隼踩着小板凳爬上去,开灶点火。
    穆瑜想在暗中打两个鸡蛋,被超严格、认为鸡蛋壳也可能划伤手的燕隼“叮”地扭过头来严肃监督着,不动声色地放回去。
    燕隼固执地给他煮面条,发现穆瑜想吃鸡蛋,就又拿了一个小碗打鸡蛋。
    端着碗不好往小板凳上爬,燕隼还没想出好办法,就被熟悉的手臂稳稳抱起来。
    那双手温和稳定,把他端起来放在小板凳上,又帮他穿好小雪花围裙。
    围裙的系带在小小的人影背后打了个规整的蝴蝶结。
    家里从一开始就准备了两条围裙。
    一大一小。
    大的画着大冰块,小的画着小雪花。
    超级冷酷的小厨师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肯和穆瑜说,手上偷偷摸着小雪花围裙的边边。
    燕隼的头埋得很低,在热腾腾的水蒸汽里慢慢搅着面条,架势很像那么回事,偏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锅里掉。
    小厨师还会用蒸锅热包子。
    燕隼蒸了五个包子,把其中一个没热好破了的放进自己的小碗,剩下四个白白胖胖的全给穆瑜。
    碎面条和蛋花也装进自己的小碗,长长的、完整的面条和两个荷包蛋也给穆瑜。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头:“谢谢。”
    “好厉害。”他吃了一大口荷包蛋,“好香。”
    燕隼大口大口吃破了皮的包子,狼吞虎咽吃完面条,狠狠用袖子擦眼睛,又去给穆瑜用奶糖泡水。
    这些天躲在衣柜里,燕隼也没忘了早上偷偷出来,把奶糖塞进穆瑜的保温杯。
    他弄好保温杯里的糖水,又去烧热水、开灯,把穆瑜出门要穿的衣服找出来,在里面整整齐齐地贴上一整排暖宝宝。
    穆瑜穿好衣服,拿上保温杯和公文包,蹲下来和燕隼道别。
    “晚上见。”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晚上还想吃荷包蛋和面条。”
    穿着小雪花围裙莫得感情的小厨师绷着脸酷酷点头。
    “一起去上班好吗?”穆瑜轻声说,“去冰上玩飞飞,还有滑滑梯。”
    燕隼垂着睫毛不说话。
    “送我到车站好吗?”
    穆瑜想了想,换了个问题:“我不认识路。”
    至于前些天“出门上班”是怎么出的门,这会儿其实不算太重要——燕隼暂时不会考虑到这么复杂的问题。
    有些超冷酷会照顾自己还会做饭的小英雄,已经再轻轻碰一下就要哭了。
    燕隼又被穆瑜认认真真重新裹成了个小雪团。
    小雪团牵着穆瑜的手,攥得又用力又紧,按照外面的指示牌,把穆瑜送到了就在小区门口的班车候车区,又一直守到穆瑜坐的那趟班车来。
    穆瑜坐在窗边的位置,窗户上有一层模糊的水汽,穆瑜画了个大火柴人牵小火柴人,向小雪团挥挥手。
    班车开出很远,燕隼还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同一个地方。
    一个雪球朝他重重飞过来。
    系统被留下守着小雪团,当即冲过来撞碎了雪球,气呼呼发射了一百颗看不见的小雪粒子打回去。
    是住在这附近的一群孩子。
    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也已经有六七岁,因为是大人们集体上班的时间,没有人管,成群结队地在附近打雪仗。
    为首的孩子王蹦过来,神气活现插着腰:“你要被扔下啦!”
    燕隼看起来又白净又软,长相精致睫毛卷翘,带着小绒线帽和小手套,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羽绒服,一看就是特别乖的那种小孩儿。
    这些孩子没什么恶意,就是这个年龄少不了的叫人脑壳疼的皮,看见一个新来的小孩儿就要捉弄,等捉弄完还是惦记着找人家出来玩。
    孩子王说完话,就胸有成竹地站着,等着燕隼被吓哭,再顺势收他做小弟。
    燕隼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孩子王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类似小动物的直觉唰地炸了下毛:“你看我干什么?”
    “撒谎。”燕隼说。
    这是他最先学会模仿、能模仿得最熟练流畅的几个词之一,听起来几乎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我才没撒谎!”孩子王针扎似的跳起来,“我们刚才都看见了,你不乖!车走了你都没说再见!”
    “不说再见就是不乖,大人会生气!”孩子王嘴硬,半真半假吓唬他,“大人生气就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小孩子的用词都简单,况且“不乖”、“不回来”、“生气”这几个词,燕隼其实都听得懂。
    燕隼听过很多遍这些词,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和穆瑜在一起,所以好久没听到了。
    燕隼看着地上的影子。
    “不乖……走。”燕隼说得很慢,他以前几乎从不开口,这几天努力说话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都多,“我,想。”
    孩子王根本听不懂:“啊?”
    燕隼的声音更低:“撒谎。”
    不乖就会惹大人生气,大人生气就会走,就好长时间不会回来——温室里哪怕再小的孩子,也清楚地知道这个。
    可燕隼明明就已经很不乖了。
    收到第一张火柴人小纸条,燕隼死死咬着胳膊,只往外给了一颗糖。
    他以为那天不会有人回来了,但天黑的时候,有人轻轻敲衣柜的门,塞进来了一整根裹着糯米糖纸的糖葫芦。
    收到第二张火柴人小纸条,燕隼不为所动地等了足足五个数都没接。
    他以为那张纸条会被收回去,或者扔下来,可数完五个数,递纸条的那只手还在耐心地等。
    这些天,燕隼都尽全力不乖、不听话、不做好孩子了。
    可他的家就是不把他轰出去,也不肯走。他的家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所以说了晚上见,就是晚上见。
    燕隼在今天早上的拒绝里用完了全部的力气,他没办法再不乖下去了,他想一起去上班,想玩飞飞,想滑滑梯,想一起在暖和的被窝里睡觉,想每天都在阳台的摇摇椅上醒过来。
    大火柴人一个人会摔倒、会弄伤手、会找不到灯的开关,他什么都可以做,他每天都会烧很多很多的热水。
    他舍不得把他的家放走了。
    他是全世界最自私的小孩。
    “欸。”孩子王看出端倪,弯下腰瞄他,“你不会连话也不会说吧?”
    这附近有很多先天发育不足的孩子,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不会说话都算是比较轻的。
    孩子王就想收个好看的小弟,学着小人书看到的,踩着旁边的马路牙子,嘚嘚瑟瑟去扯燕隼的衣领:“我妈说我一岁半就会说话了!你跟着我,以后——”
    他的手还没碰到燕隼的衣服,就被对面又乖又软的小孩儿一脑袋撞摔在了地上。
    孩子王疼懵了,学小人书爆粗口:“我靠?!”
    其他孩子原本就是来给燕隼下马威的,一见眼前情形,脑子一热,连吵带喊地一哄而上。
    燕隼比这些孩子都知道怎么打架。
    系统火急火燎要帮忙,又急着通知宿主,乱转了几个圈,燕隼那边已经打完了。
    不大点的小雪团,绒线帽上还有两只小熊耳朵,手套的掌心也是小熊爪爪,连羽绒服的兜兜都是两朵金亮亮的小太阳花。
    小熊爪爪牢牢按着孩子王。
    剩下那些半大孩子有坐有趴地滚在雪地上,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扫,立刻嘤地缩成一团。
    孩子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干嘛!”
    燕隼垂着眼睫毛:“教,我。”
    他停下,重新默念了一遍,说得流畅了很多:“教,我,说话。”
    燕隼复习着自己反复问过的定义。
    “语言能力”,就是说话。
    “社会化程度”,就是交朋友。
    所以,只要学会说话,再去交朋友,就和别的孩子一样了。
    他要学一千句话,交一千个朋友。
    燕隼低下头:“交朋友。”
    被按在地上的孩子王:“……”
    “有你这么交朋友的吗!”孩子王大哭,“你还掐着我脖子呢!手拿开!”
    燕隼把手拿开。
    孩子王又冷又疼又害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要是教你,不就是给你当老师了嘛!你咋能打老师呢?”
    燕隼只有一个老师,黑眼睛冷冷扫了对方一眼:“不是。”
    孩子王都哭岔气了:“不,不是啥?”
    “老师。”燕隼说。
    他说完这个词,整个人忽然僵住,只剩下胸口起伏。
    燕隼又试了一次:“老师。”
    燕隼捂着耳朵后退,他不能被任何声音干扰,蹲在站牌底下,一遍一遍地翻来覆去念:“老师,老师,老师……”
    这个词被“放他回家”的执念死死卡住,又在这一刻本能地脱口而出。
    说得越来越清楚,字正腔圆。
    燕隼闭着眼睛大声重复,忽然后悔得要命——该跟着班车去上班的,他该跟去的,他现在就要跑着去。
    孩子王已经被忽然化身复读机的小熊侠吓懵了,趁着燕隼没注意,带着其他人一骨碌跑没了影子。
    燕隼不在乎,他一刻不停地念着这个词,站起来就要追着班车的轮胎痕迹走。
    燕隼忽然停住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
    穆瑜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蹲在他面前,眼睛里含着笑。
    在雪地里以一当十三霸气干仗的小熊侠不会动了。
    他死死扯住穆瑜的袖子,磕磕绊绊,较劲一样拼命念出来:“老师,老师,老师……”
    穆瑜摸摸他的头:“老师在。”
    炫酷的小熊侠一瞬间变回了脏兮兮的小雪团,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乖乖被老师牵着手,和那个车窗户上画的一样,两个人一起走路去上班。
    那应该是孩子王最倒霉的一天。
    威风没摆好,小弟没收成,被一个戴着小熊帽子和小熊手套的五岁小屁孩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在被自家开便利店的爸妈拎回去,准备卖惨挤眼泪告状一气呵成的时候,又被震得毫无防备一哆嗦。
    那天早上,整个居民区都看见那个又软又乖的小朋友被老师领着,没走几步路就走不动了,软着腿绊摔了一跤,被抱起来的时候一头扑进老师怀里。
    小朋友团成小球,躲在老师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成了不成形的小雪沫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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