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小雪沫沫被好好地拢在怀里揉。
寒风挡着进不来,阳光钻出云隙,像是洒下一层金粉。
穆瑜穿着那件常穿的休闲外套,身上气息温暖,让路旁覆着积雪的斑驳长椅也像是家。
在这片经冬都有雪覆盖的高纬度雪原,风雪肆虐时日光也苍白,仿佛天与地都只有白茫茫一片。
可风住雪停,云破日出,明亮灿烂的太阳又往眼睛里无遮无拦地照。
穆瑜坐在长椅上,把滚得脏兮兮的小雪团圈在怀里,一下一下在后背上轻轻地拍。
早上的小冰球早化没了,估计所有冰壳化的水都得倒出来,小家伙还是第一次哭得声音这么大、眼泪这么多。
涌出来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燕隼死死蜷在穆瑜怀里,放声大哭,像是头伤痕累累终于一头栽进洞穴的幼兽,紧紧扒着唯一的家。
等彻底缓过劲来、满腔说不出的难过都发泄干净,有些威风凛凛的小英雄已经不会动了。
烫的。
燕隼愣了好一会儿,忘记了害羞,慢慢从外套里钻出来。
穆瑜握着他的手,从外衣口袋里取出手帕,让燕隼坐在长椅上,自己转身蹲下来。
穆瑜察觉到动静,俯下肩来看:“一起去上班好吗?”
燕隼立刻跟着学:“当,当然。”
燕隼不好意思出声,点完了头就攥着袖子去抹眼泪,才抬起胳膊,就被温暖的手掌拦住。
“我相信。”穆瑜认真回答,“小英雄会魔法。”
“宿主,宿主。”系统现在既看不懂火柴人简笔画,又听不懂小雪团连比带划的“啊啊”,抱着笔记本狂记,“燕隼说什么?”
燕隼坐在长椅上,眼泪冻成的小冰碴被慢慢拭净。胸口的最后那一点难过也像是浮冰,一戳就翻进水里,再也不见踪影。
还会有一样的问题蹲在路旁悄悄地等。
“这是我。”穆瑜借用系统的相机拍照留念,一边讲解,“我,一定。”他半蹲下来,平视着严肃到不行的小家伙,翻译,“一定可以让我出去。”
孩子王才吃了一顿竹笋炒肉,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带着更大一群小弟来“讨公道”。
穆瑜牵着他一起走去下个班车站点,不着痕迹地放慢速度,让有了家的小雪团昂头挺胸,威风凛凛地经过一路上的羡慕视线。
在小朋友的世界里,能被大人带去上班的,一定是最厉害、最聪明、最听话的小朋友。
后悔了也没事,改主意了也不要紧。
他画得太大,不得不在雪地上绕了一个好大的圈,跑得有点喘,脑门上冒出一小点细细的汗。
燕隼满脸通红,在熟悉的外套里蜷成一小团,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哭的声音有多响。
“这个的意思是‘那当然了’。”
看到燕隼被老师牵着手一起去上班,孩子王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更大一群小弟也蹲成一团,暂时忘了复仇大业,眼巴巴看着燕隼和燕隼的“老师”。
他有时候不好意思开口,是怕自己发出来的音不标准,现在连这一顾虑也抛开,听到穆瑜说什么都跟着学:“当然,魔法。”
穆瑜的声音很轻,他没有问燕隼为什么打架、为什么哭,只是把早上的问题又一字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燕隼砰地变烫,热乎乎戳在雪地里站得笔直,小手轻轻拨着那个勋章,整个人红通通:“啊,啊。”
他的力道又轻又仔细,把整张小脸都擦得干干净净,又拄着膝端详了一会儿,戳戳白花花的睫毛:“冻冰了。”
有好多孩子其实已经听父母说过,也知道那个被老师带来这里的小朋友,名字是叫“燕隼”。
树梢上的小鸟都吓飞了。
他把笑意压得很好,摸摸藏在胸口试图往里钻的小脑袋,握住抱着小脑袋的小胳膊:“去冰上玩飞飞,还有滑滑梯。”
爸爸鸟妈妈鸟端着小崽连窝走的,扑棱着翅膀,紧张得踹掉了一整根枝条的雪。
有些小英雄,攥着拳头一脸超凶的严肃,其实“h”跟“f”还不太分得清,哭过的嗓子又软又糯,还粘在老师的腿上当一步一蹦的连体小挂件。
燕隼紧紧攥着穆瑜的衣角,忽然跳下长椅,用手拨开地面上的积雪,画了个最大最厉害的火柴人。
把自己哭到冻冰的小雪团:“……qwq”
小雪团什么也顾不上,从穆瑜的外套里爬出来,一连串地用力点头点头点头。
“老大。”小弟一号探头,“燕隼被他的老师领去上班了。”
刚一画完,燕隼就立刻跑回来,又啪地贴在穆瑜腿上,仰着超严肃的小脸用力比划。
小弟一号问:“他是不是特别厉害啊?”
一直没有烟酒之类的嗜好,穆瑜的手很干净,温暖干燥,指间只有钢笔墨水和最温和普通的香皂味道。
穆瑜轻咳一声,不再管笑意,曲起指节一点点拈净睫毛间的小冰碴。
穆瑜这几天在附近散步,已经把自己家的小朋友介绍给了附近摆摊的摊主。很多父母带着孩子做复健,都希望能提高社会化评分,很鼓励自家孩子去和新来的孩子交朋友。
穆瑜把《雪地里的超大号火柴人》这张照片收好,准备打印出来,将来给燕隼做一面照片墙:“会变得很厉害,会带我出去,一起回家。”
穆瑜笑出来,摸摸小家伙冒着热气又迅速结霜的头发:“当、然。”
一只热乎乎小雪团在怀里极限絮窝,又烫又不好意思,试图找个地方彻底藏起来。
等小朋友偷跑出来找老师,就一把抱住,再问一遍,一点也不急地等新的答案。
孩子王的哭声戛然而止,摸了摸脖子,嘴硬:“也没多厉害……就,一般吧。”
小弟一号“哦”了一声,又忍不住探头,去看燕隼的老师和燕隼紧紧牵着的手。
一大一小走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贴得近近的脚印。
牵着燕隼的那个老师在临走前,还给留在雪地里的大火柴人悄悄补上了几笔,添了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分开的小火柴人。
“怕,怕什么!”
孩子王环视一圈,用力吸了吸鼻涕,站在冷风里抹了把脸:“他都不会说话!”
刚满三岁的小弟二号小声羡慕:“可是燕隼有老师牵手手耶qvq。”
孩子王抱着胳膊,好大一声冷哼:“他刚才都打架了!都五岁了还不乖,还把衣服弄脏了!”
同样五岁的小弟二号小声眼馋:“可是燕隼有老师牵手手耶QvQ。”
孩子王快气哭了:“啊啊啊总之你们都不准和他玩!他打架可凶了,把我摁在地上揍!以后肯定也会这么揍你们!”
孩子王发现一群小弟谁也没听见自己说话,都在抻着脖子往远看,就觉得不太妙,连忙手脚并用爬上房盖:“……”
把他摁在地上揍的小屁孩……啊啊行吧,燕隼,不过是学会了个“老师”,一路上就都在显摆。
牵着他的老师居然一点都没不耐烦,燕隼说一声,就清清楚楚答应一声。
燕隼说出的“老师”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标准。
一点都不比他差了。
孩子王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决心回去就翻字典,找出一堆燕隼还不会说的词,全抄在作业本上。
等下次再有机会,他就拿着作业本去燕隼面前大声读,一直读到对方气哭为止。
刚打定主意,下面一群小弟眼巴巴的“哇”就让孩子王心头一沉,踩在房盖上抻着脖子往远看过去。
一阵不大点的风,碰巧拂落了一树的积雪。
燕隼一点都没注意,他之前已经偷偷吸了好几次气,终于闭着眼睛,大声喊出来:“老师!”
穆瑜转回身,这次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弯下腰来,含笑张开手臂。
燕隼忽然下起的局部小雪里飞跑过去,被穆瑜稳稳当当接住,向上举高。
他已经好久没这么玩了,又紧张又高兴,兴奋地扑棱胳膊,被飞进嘴里的小雪花呛得一边咳嗽一边笑。
穆瑜举着小雪团玩飞飞,举得比以前还高。两个人一直在雪地里玩够了,又比赛跑步,在不知道哪响起来的哨子声里一起往下个车站跑,小雪团的帽子上还顶了个小小号的雪团。
碎雪纷纷扬扬,阳光亮得好像透明。
人类的悲喜时常并不相通。
有些小雪团,因为彻底打开心结、下定了决心要变得超级厉害再带老师出去,一到冰场就立刻跑去换衣服。
有些小狐獴,因为刚结束快乐的假期,又困又乏又遗憾只看到大师兄劈了二十五个叉,飘进冰场半天还在打哈欠。
发现柜子里早准备好的小冰鞋、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训练服,燕隼就又有点烫得冒泡。飞快换好衣服,又把弄脏的羽绒服用力折好,藏进了柜子。
发现穿着一身黑色训练服、面无表情双手插兜站在冰场旁边的冷酷黑雪团,一群小狐獴三秒内挤成一团。谁也不敢动,吓飞了全部的瞌睡虫。
劈了二十五个叉的大师兄反应最大。
好好一只傲气到不行、眼里谁都装不下的红毛小公鸡,“嗷”一嗓子蹦起来,掉头就直奔陆地训练场:“我今天做陆上训练!我不上冰!你们爱谁上谁上!”
其他迟了一步反应过来的少年队员:“……啊啊啊我们也还没做热身!!”陆上训练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挤进去一个就少一块!
一群少年队员争先恐后冲进陆地训练场占位置,完全没有想起那个超级冷酷、会举着糖和刀一口气追他们滑行八十圈的雪团子,是绕着余老师公转的。
余老师来了陆地训练场,那么冷酷雪团当然也会来陆地训练场。
发现燕隼连滑滑梯都不感兴趣、反而对训练的热情非常高,穆瑜就蹲下来,用火柴人和比划给燕隼布置了任务。
“活动热身,跳绳,靠墙静蹲,敏捷梯。”
穆瑜握着燕隼的小胳膊,举起来晃了晃:“累的时候要举手。”
燕隼站得笔直,小脑袋严肃地点了好几下,又盯着火柴人简笔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
他把糖纸剥下来展开,看一眼描一笔,认真记下姿势不同的火柴人。
因为有“交新朋友、巩固已有友谊”的KPI,燕隼把那块糖收进口袋里,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少年队员。
少年队员:“!!!”
他剥了一块糖吧!
他绝对是剥了一块糖吧!!
他刚才绝对是又剥了一块糖吧!!!
生怕被追着观摩刀片分糖的少年队员挤成一团,热身的积极性瞬间翻倍,争先恐后地高抬腿开合跳原地深蹲,转着圈地往高蹦,砸得软质地面砰砰作响。
双人滑那边的教练路过,险些被扑面而来的训练狂潮冲了个跟头:“这批孩子一直这么有热情吗?”
穆瑜刚嘱咐过燕隼训练要领,手杖拦住一个翻歪了的少年队员,横抬辅助转了半个圈,把人放回软垫上。
“都很努力。”穆瑜收回手杖,“都是好孩子。”
双人滑的教练也知道男单少年组换教练的事。
毕竟燕教练的事越查越大发——用药那事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听说为了让燕溪能在比赛里足够出彩一路碾压,当爹的还暗地里下手,打压了不少同年龄的天才苗子。
都是原本有实力跟燕溪竞争的顶尖天才,有的被打击信心到退役,有的换了别的俱乐部。几个机灵的早早就转了双人滑,换了条赛道,才逃过这一劫。
“伯格黑德的名声,这几年怕是救不回来了。”
双人滑教练停下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下,才又提醒:“余老师……你这段时间可能会遇到点麻烦。”
“教他们点杀手锏,往外亮一亮吧。”双人教练说,“不然怕是要有人针对你的。”
少年组的队长刚挑战了个陆地3A,轴心偏得太狠,差点飞出有防护的训练区。
他心下一沉,顺势抱头团身准备摔个狠的,余光扫见那支位置恰到好处的合金手杖,连忙伸手借力撑了一把。
滚成球的少年组队长被手杖稳稳戳回了软垫上。
他大口喘着气,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坐在地上比比划划地假装分析动作细节,耳朵悄悄竖得老高。
“不合训练进度。”穆瑜温声说,“他们需要补强基础。”
双人滑教练苦笑:“谁不知道他们需要补强基础啊……余老师,你以前不在这行,可能不太了解这里面的事儿。”
伯格黑德这次闹出的风波不小,满城风雨,几乎败尽了路人缘。
外界仇视的原因,自然是燕父自私卑劣、牺牲无辜的少年运动员给自己和儿子铺路,用药掩盖队员的意识损伤,简直荒唐到家。
至于同行这边……就更不好说。有多少人是因为用药这种约定俗成的事被捅出来气急败坏,又有多少人是想趁其病要其命,把伯格黑德拉下巅峰,谁也拿不准。
唯一能确认的事,就是谁接手这个烂摊子,谁就要沾上一身泥——更不要说余牧这个新教练除了那七天的合宿,就没有任何能够查到的执教履历。
不是运动员,没比过赛,没当过教练。
虽然聘用教练完全是人家伯格黑德俱乐部说了算,只要愿意,就是聘个清洁工也拦不住……但同样的道理。
同样的道理,如果少年队员的家长提出质疑,要让孩子退出,俱乐部也无权阻拦。
外行不懂门道,看热闹只会看谁蹦得高跳得远,谁做的动作更复杂难度更大,甚至现在还有一群“唯胜利论”的家长替燕教练鸣不平。
内行倒是懂,也能看得出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余牧”,手上的确有两把刷子——可一群虎视眈眈的对手,没一个人愿意看伯格黑德的好,诱导舆论拉仇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替他们解释。
“还有这个崽儿。”
双人滑教练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蹦过来的小娃娃:“你家的吧?”
余牧和燕家人对上,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这事瞒不住,随着综艺的播出早已经流传开了。
小娃娃还挺酷。
做完了自己的训练,居然还有余力,跑去模仿一群少年队员做蛙跳练习。
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追得一群少年队员满地惊恐乱蹦,变成汗如雨下的哭泣小跳蛙了
穆瑜弯下腰,稳稳当当接住背着手原地起飞的小雪团。
小家伙刚做了一整套的基础热身训练,举起胳膊扑棱扑棱,小身子暖乎乎的,汗水浸湿的额发有点打卷,眼睛和玩儿飞飞一样亮。
“天赋是不错。”双人滑教练被刚才那个蛙跳起飞吓了一跳,“怪了……以前跟着燕教练,也没看出来啊。”
双人滑教练不是第一次见燕隼,可现在看穆瑜怀里这个活泼健康的孩子,竟然根本想不起过去那个场边游荡的小幽灵。
穆瑜笑了笑,取出手帕,帮燕隼擦掉淌到睫毛里的汗:“我家的小朋友。”
小雪团显然听得懂,比刚才迅速地又烫了一点儿,但还是想要贴贴,主动抱住穆瑜的脖子。
穆瑜贴贴小家伙的额头,给他竖大拇指:“好厉害。”
好厉害的小雪团被夸得不太会走路,跳下来晃了晃才站稳,同手同脚地一蹦一蹦走回去,继续向朋友们学习新动作了。
“将来……参加比赛的话,给他改个名字吧。”
双人滑教练提醒:“燕这个姓太显眼了。”
师者育人。
别的行当有一个人出了问题,影响的可能是一小部分人,一个少年组的教练出了问题,毁得是整整一批苗子。
在这场闹剧里,燕隼也是受害者,甚至险些做了燕家的牺牲品——可无论如何,他曾经是燕父的养子。
总有些人无法释怀,迁怒针对起来,未必还会讲什么道理。
燕溪以后注定不可能再参加什么比赛了,燕隼要是想走这条路,不该被这种原因牵连。
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彻底抹去燕隼身上被这家人打下的标签。
穆瑜的确也在考虑这件事,只是手续有些复杂,事有轻重缓急,只能一样一样办。
他点了点头,温声道谢:“多谢。”
双人滑教练摆摆手,看到马上要开始的早训时间,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去了隔壁的训练厅。
穆瑜的训练安排,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更改调整。
该练基础就练基础、该练滑行就练滑行。细节没纠正好,就一遍一遍地重新找感觉,轴不稳就只做陆上练习。
骤然修正的训练模式,并不是所有人一上来就都能完全适应。
怎么都纠正不过来的习惯、加上停药后暴露出的意识损伤,让一些极为依赖高难度动作的队员状态开始下滑。
一个月后,第二次队内成绩测试,有几个队员的数据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伯格黑德俱乐部的队内测验,一向都有全程公开直播的传统,成绩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常——正常,你们懂吧?这都是正常情况,我状态不好的时候连三周都跳不明白呢。”
红毛小公鸡被镜头追着,烦得用力抓头发:“还有那个那个,不破不立。”
他是大师兄,有采访先采访他,有话就得他先说。
这群小王八羔子昨天半夜把他从被窝里薅起来,让他背了一整宿的发言稿。
“不破不立”。
红毛小公鸡过去的十五年人生里都没拽过这么文雅的词儿。
“意思就是不下狠心,不打破我们过去那个训练习惯,新的习惯就养不成,我们就越错越离谱。”红毛小公鸡两根手指头哒哒哒比划,“明白了吧?这个过程肯定得有阵痛期啊!熬过去就完事儿了!”
负责采访的记者咳了一声,替直播间的观众问:“熬不过去怎么办?”
像“为什么一定要打破过去的训练习惯”这种问题,倒是不至于到现在还有人追着装傻——这段时间,事情一路发酵出体育圈,恨不得所有人都在讨论伯格黑德前任少年组教练的错误训练模式,对未成年儿童会造成何种程度的伤害。
至于伯格黑德会不会躺平任骂……怎么说呢。
骂自己骂得最狠的就是伯格黑德俱乐部。
几个谁都知道是他们俱乐部养的体育公众号,一天一篇通稿,疯狂辱骂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老板识人不明、目大不睹、有眼无珠,也不知道俱乐部高层是不是疯了……反正一般人都不见得能插得上话。
所以即使是故意想挑事的人,也不会问那种蠢过头的问题,而是矛头一转,化为记者手里的一封“观众来信”。
记者念出那封信:“熬不过去的人,难道就应该被牺牲掉吗?”
红毛小公鸡眼睛瞪得像铜铃。
有余老师和小阎王在,他根本没想过为啥会有人熬不过去,这个问题昨晚也没背过。
余老师从来没放弃过任何一个还滑得动的人,熬不过去的人会被戳摔一百次,如果还想逃跑的话,是会被小阎王绊飞的。
这么说八成是要惹那个大祸。
“那几个成绩下滑的队员,情绪都怎么样?”
记者也发现了他卡壳,换了个问题:“根据公开的监测数据,少年组这边,队员们最近的压力和情绪波动都很大。”
不用看数据其实也知道——这是意识损伤的标准后遗症,如果不用药遮掩,其实早就该暴露出来。
烦躁,不明原因的疲劳,恐慌、焦虑、很容易就会发火,逃避交流和集体活动,抵触和他人的相处。
这些都是意识损伤后可能存在的状况,出现哪个都不意外。
光看那些剧烈波动的意识监测数据,就有不少人猜测,队内的气氛恐怕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了。
红毛小公鸡愣了半天,摸着下巴:“啊……”
“出成绩的时候,那几个队员很紧张,很恐惧。”
记者拿出对外公开的实时数据波动:“甚至有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眩晕和呕吐情况,请问是为什么呢?”
红毛小公鸡:“……”因为有一个小阎王坚持认为滑滑梯是好玩的。
好玩的东西可以安慰人,安慰人可以交朋友,交朋友可以变强。
所以那几个成绩不好的队员,因为完全不好意思拒绝而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接受邀请,滑了三十遍四百二十三米超级冰滑梯。
因为太刺激,有一个好像滑吐了来着。
“……”记者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啊,他们不担心成绩吗?”
红毛小公鸡:“那个滑梯长四百二十三米,高低落差有二十一米。”
记者试图拉回话题:“但是成绩……”
红毛小公鸡:“滑过一百米只需要九秒钟。”
记者:“……”那的确是没什么多余的闲心担心成绩。
“那么几天前,根据记录,少年组的队员们集体缺席了俱乐部的集体活动。”记者放弃追问成绩,翻了一页,“请问是因为抵触与他人的相处吗?”
“七号啊?”红毛小公鸡抓了抓头发,“哦,高益民去比赛,我们当啦啦队去了。”
记者有些错愕:“所有人吗?”
这在竞技体育的队伍里,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同一个队的队员既是队友,也是针锋相对的对手。
他们从小就必须互相比较、互相竞争,只有更强的才能获得比赛的资格,即使是同样获得了资格,在赛场上也同样会为了名次而拼尽全力去比。
尤其是花滑这类训练过程极为艰苦、几乎要献祭半个人生的项目,一旦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就无法回头。
很多时候,未必是那场比赛有多重要,只是求胜已成为本能——当投入已经高到不可直视,沉没成本已经完全无法回收,那种压力几乎是无法忽略的。
要赢,要被看见,要做最好的那个。否则一直以来拼死拼活的训练和父母的巨额投入,就都会成为笑话。
“好像有道理。”红毛小公鸡听了这些,愣了一会儿,“对,我以前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不知不觉就没这么想了。”
“我们每个人余老师都能看见啊。比如我吧,虽然我用刃太浅旋转差滑行差没有艺术表现力落冰浮腿太近4F还错刃——但余老师说了,我节奏感贼棒,燕式巡场巨好看,远度也是同年龄段第一。”
红毛小公鸡美滋滋翘尾巴:“厉害吧?”
记者还没从那一串异常流畅仿佛rap的贯口里缓过来:“厉,厉害。”
“我们队里这么厉害的还有十八个。”红毛小公鸡掰手指头,“余老师都说了。”
“老二的空中姿态贼漂亮,舒展还优雅,天才。”
“老三的用刃这么瞎练都能这么标准,简直是天才。”
“老四的跳跃那叫一个干净,天才。”
“老五心理素质巨好,比赛比训练还稳,那必须天才……”
记者勉强从极具个人特色的转述里醒过来,笑着打趣:“一个队伍里十九个天才?”
“对啊!每个人厉害的地方都不一样,适合的比赛当然也不一样,高益民就是我们老五。”
红毛小公鸡一拍桌子:“他那个3A!这么多次里最好的一次——比哪次练习跳得都好!”
高益民的3A跳出来以后,是他手把手教细节、队员们一个个帮忙照相分析问题,利用休息时间一点点磨出来的。
红毛小公鸡以前都没指导过师弟,这次被余老师推过去,拿着余老师暗中塞给他的细节要点,讲得头头是道,那叫一个威风。
只用了一个晚上,红毛小公鸡就彻底沉迷在了小狐獴们崇拜的注视里。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大家都急着给高益民换培育舱,生怕高益民发挥不好,攒不够积分。
结果这傻子顶着百分之二十九点九的意识损伤度,愣乎乎地往赛场上一站。
就因为太相信余老师,信了余老师说的他天生大心脏、比赛会比训练稳,居然就真稳住了。
七号那天,他们一整个组的人都翘了俱乐部的宣传活动,跟着余老师还有小阎王去看比赛。
看见那个所有人一块儿绞尽脑汁磨出来的完美3A,他们兴奋得跟自己跳出来的一样。又生怕客场比赛裁判员压高益民的分,玩命鼓掌玩命叫好,嗓子都喊哑了一大半。
红毛小公鸡说起这件事就兴奋,抓着记者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顺手就把那些稿子扔在了一边。
记者听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一个星期前,你们队里吵了一架……”
“就那个3A啊!”红毛小公鸡抬手就比划,“我说这么这么这么转,他们有人非说那么那么那么转,还有人说先这么转再那么转……”
“……好的,谢谢。”记者立刻换问题,“十天前的焦虑数据呢?那天你们所有人都很恐慌和焦虑。”
记者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对方说“因为所有人都对即将比赛的高益民感同身受”,就立刻结束这次采访。
“啊。”红毛小公鸡琢磨了一会儿,“那应该是因为小阎……咳,因为我大哥。”
一群十来岁的少年队员,向一个五岁小屁孩低头认哥,主要也是因为实在跳不动了。
一个在他们身后冷酷蛙跳的冷酷雪团,是真的会带来强烈的心理压力。
——比小不点跳得矮,那也太虚了。
小不点还能跳得动,你就跳不动了,那也证明你非常不行。
小不点朝你跳过来,你又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糖纸,问你某个字怎么念、并用“不教就刀了你”的气势盯着你、让你听他念一百遍。
另一种可能是拿出一块糖,手起刀落切下一片,维持你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友谊。
总之……那天的训练结束,队员们就都腿软地倒在地上,成了流泪蛙蛙头。
红毛小公鸡嫌记者啰嗦,直接把本夹拿过来,自己又翻了一页:“半个月前的疲惫——对,余老师当时带我们去雪谷找编舞灵感,给我们做的加餐。”
在“温室”里用不着遵守运动员不能外食的规定,可以敞开肚皮随便吃,这也是红毛小公鸡不舍得出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红毛小公鸡神秘兮兮地问记者:“你知道余老师做的饭有多好吃吗?”
记者茫然摇头。
红毛小公鸡立刻拿出一个可以记录色、香、味、声音的记录仪,按下场景重现,满满一桌子菜立刻原封不动地带着香气杀向直播间外。
大块的红烧肉炖得酥糯红亮,一戳晃三晃,炸过的虎皮鹌鹑蛋吸饱了红烧肉的肉汤,咬一口甚至爆汁。锅包肉金黄酸甜外酥里嫩,塞满一嘴面衣嚼着喀嚓带响,炖小鸡的蘑菇香到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鸡肉一抿就脱骨,汤里炖得粉条都好吃得上天。
边上还有好几罐在雪里埋了半天的黄桃罐头,冰冰凉凉,黄桃咬一口甜进喉咙再惬意到胃。
没吃早饭就来上班的记者:“……”
红毛小公鸡理直气壮:“吃撑了以后,肯定得疲惫吧?”
记者:“……”没吃撑也很疲惫了谢谢!
红毛小公鸡很满意,把本夹合上,拍回记者怀里:“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烦躁吗?”
记者下意识问:“为什么?”
红毛小公鸡站起来。
他今年十五岁,但窜个子早,已经不比成年人矮了,家里在合计着给他打抑制生长的激素。
他叫项光远,家里三代人都练花滑,父母是双人滑的顶尖选手。他是伯格黑德花滑专项男单少年组的大师兄,斩获金牌无数,最拿手的短节目是《黑天鹅》。
在燕教练手下的那十年,繁花锦簇前途光明,统计意识损伤程度的时候,他这个大师兄是最轻的一个。
因为除了他,那些师弟过的日子都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噩梦——输了的噩梦,被淘汰的噩梦,被开除的噩梦,被劈头盖脸训斥得恨不得钻进冰缝里的噩梦。
每天训练完闭上眼睛,都祈祷着不想再醒过来的噩梦。
红毛小公鸡双手撑着采访桌,微微弯腰,笑嘻嘻的眼睛里慢慢渗出点狠色:“你们想干嘛?”
记者全无防备,蓦地愣住。
“就盯上余老师了,是不是?”少年的语气吊儿郎当,嗓音却比黄桃罐头更冷,“就不准我们高兴,不准我们有喜欢的老师,就要逼我们,是吗?”
“就要让我们全都过回以前那种日子——你们以前关心过谁能熬得住谁不能吗?熬不住就去死,这不是很简单吗,你们不是一直都这么做吗?”
“有家长想让俱乐部辞退余老师?不辞退就让我师弟退队?谁啊?”
他懒洋洋问:“问过我师弟意见了吗?知道我们罢赛是什么后果吗?他们当爹妈的也不想掉评级吧?”
穆瑜在不远处接受质询,少年组的队长把队服外套往腰上一系,单手一撑翻过桌子,大步走过来。
其他少年队员也三三两两聚过来。
那几个成绩不好的队员被扯着,有个摔了的瘸着腿,一路小跑,一个也没丢下。
记者本来就是来替伯格黑德对外给个说法的,定了定神,把话筒递过去。
来采访的记者都是台里老人,一直在体育频道,早见过这些少年组队员。
见过这些孩子在燕父手底下,明明成绩都很不错、却个个既自傲又自卑,像是锋利却易折的冰刀,只知道疯狂到拼命的练习,偏执到只想赢的样子。
也见过这个红头发的少年王牌,因为是燕父的宝贝,被整个花滑队孤立敌视,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同伴背影的阴郁神色。
“我叫项光远,是余老师的徒弟,跟着余老师练花滑,我用我的全部积分担保余老师。”
红发少年一扬手:“那是我师弟。”
少年组的队长接过被抛过来的话筒:“我叫付子非,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那个子非,我是余老师的徒弟。”
少年队员们一个接一个,接过话筒,说出自己的名字,“温室”终端对应的积分也随之亮起。
高益民反应慢,追上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九个:“我,我叫高益民,是余老师的徒弟。”他弯腰把话筒递过去,“那个,这,这是我们大哥。”
记者:“?”
镜头有了个明显的下移动作。
戴着墨镜的雪团穿着黑金色运动服,酷酷的两手插兜,被一群队员簇拥,莫得朋友。
“我叫余雪团。”
伯格黑德花滑少年组队员们的大哥冷酷发言,字正腔圆吐字流畅(其实每个人都哭着教了大哥一千遍),根本不像是传闻中不会说话的小哑巴:“我是余老师的崽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