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拐走两只小木鱼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没那么好找。
毕竟作为第一百个被穿书局打下来的S级世界,它下属的子世界集体反叛,属于主世界的力量自然瓦解,早没了过去凌人的气势。
一个能纵容意识空间无秩序失控,纵容高位者肆意凌虐、受害者无从求救的世界,奉行的俨然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既然这样,它自己也理当按照这个法则,作为失败的一方,去看看当初不屑一顾、从不干涉的世界是什么样。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目前被穿书局接管,原世界意志还在接受水深火热、死去活来的再教育,可能不是很方便回来被撞一下。
“没关系。”穆瑜能理解,通过电话和局里商量,“不是很急,可以等它再教育结束。”
负责对接的AI尽职尽责记录:“这没问题,需要我们提供车辆吗?我们有泥头车、重装坦克、超时空星舰和拉砖拖拉机。”
目睹了这段通话,完全没能理解这几个交通工具是怎么放在一起的穆车王:“……”
穆瑜笑了笑:“不用了……多谢。”
小木鱼没见过他们家的大赛车,也没有玩过变形金刚。
所以就可以试一试,把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非得站在风口吹上半天冷风,这样才能稍微好受的自责和痛苦,试着稍微放下一点。
——没关系,用来回答“抱歉”。
伸过来的手温暖有力,穆寒春被稳稳当当搀住,他们在这里等风小下来,免得路上的风烈到把车刮个跟头。
自称叫“瑾初”的年轻人一直陪在他身旁,见他从沉思里醒过来,朗净润泽的黑眼睛就弯了下,伸手搀他跳下被白霜覆盖的石头。
因为是朋友,所以我给你看我最骄傲的珍宝。
可不论再做什么,伤害和遗憾都烙在那。
穆寒春苦笑了下:“我……也没什么可讲。”
这一路上,穆寒春都在想这件事。他没办法不去想,因为他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些,没能及时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和觊觎,究竟酿下了多严重的错。
穆寒春想得其实很简单,他那时候把媒体和粉丝都当朋友,他对比赛的胜负原本就不太在意,也没想过输掉比赛、成绩不好是什么要被宣判的罪。
他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碾压级别的惊艳天赋和长期封闭的训练,让穆寒春的世界变得异常简单——只要让车不停,疾驰、疾驰、疾驰然后撞线,就行了。
但也只是一闪念,他就把念头暂时压回去:“对,我们家有车。”“是辆脾气很爆的赛车,但车很好,很开朗热心,梦想是当豪车上天。”穆寒春说,“我回去和它说,一定很愿意帮忙。”
那辆车一定是想撞点什么,它像是匹脱缰的悍马,又像失去主人的烈性犬,猩红的尾灯高频闪烁。
他们家都是宁鹤主外,必须要穆寒春发言的时候,俱乐部会提前给他写稿子。
穆瑜帮他把袖口整理好,嗓音认真,半点不似开玩笑:“没关系。”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朋友,原来有坏人,原来宝宝会被坏人盯上。
穆瑜扶稳他:“没关系。”
绝大多数时候,穆车王其实都非常讷于开口。
因为已经接受了道歉、好好回答了“没关系”,所以伤可以痊愈,刺能被取出来。
有那么几秒,穆寒春几乎想要开口,问些和世界没关系的事。
穆寒春被夹着冰碴的风冻了个激灵,他回过神,察觉到自己居然在这站了这么久,不由苦笑:“抱歉……”
小木鱼没玩到变形金刚,宝宝的生日礼物丢了。
什么也没能撞到,没人能让那辆赛车安静下来,没人敢靠近,索性就放它在四面都是防撞垫的空荡试车场里挣扎了几天。
“没有,我很喜欢听。”穆瑜认真摇头,“我想听您讲更多的事。”
穆瑜在后台给出五星好评,他关掉虚拟屏幕,抬头迎上穆寒春的视线。
穆寒春才想起用不着介绍赛车,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我们这边有车。”穆瑜放下手机征询,“对吗?”
非要穆寒春自己说,就会出现和那通流传得相当广的采访类似的情况——在输掉比赛的赛后采访里,穆寒春忍不住讲爱人、讲宝宝,腼腆地打开赛照,给所有人看里面藏的照片。
它没撞到什么。
电话里的AI记录下相应要求,并礼貌地祝穆车王撞世界顺利,向穆瑜问候后才结束通话下线。
那也就是全部的故事了——至少林飞捷这么以为,他不知道一辆赛车的幽灵盯上了他,在此后的二十年致力于把他撞得不能自理。
他们大概是最该被训“榆木脑袋”的一家人,每个人都责备自己,都懊悔当初没做得更好,都被负疚和自责压得伤痕累累。
穆寒春回过神,下意识点头。
可这本来不该是他们的错,不该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不怪爸爸妈妈,不怪宝宝,不怪扫地机器人和赛车。
穆寒春怔了下,他张着嘴,愣愣站了半晌:“……什么?”
那是完全徒劳的挣扎,因为车是会没油、AI是会没电的,那时候它就会变成一辆无知无觉的、即将被送去作为“遗物”供人观瞻的机械造物。
不是一缕散去就了无痕迹的风,是大片无法愈合的伤口,是蛰伏在骨缝里的隐刺。
那时候的穆寒春尚且不能理解,原来就是有人会去毁掉别人最珍视的宝藏,就是有人会不屑一顾、会恶意森森。
事故发生后,那辆赛车第一次被从车库里放出来,不受控地自行启动,发动机轰响得仿佛闷雷炸裂。
他更认真地看面前的青年,斯文的银边镜框遮掩了一部分眼型,但毕竟挡不住视线。
“您想家里多出一棵小树吗?”穆瑜笑了笑,温声把话题转移开,“可能是一棵小榆树,会结榆钱那种……还会变成十三岁的小朋友。”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那条时间线,穆瑜会负责解决。反正时间也很充裕,他可以回去代班,和有些藏在缸里不出来的树一起念个高中。
小朋友们放暑假了,玩心正浓,闹着要全家一起当交换生度假,穆瑜索性在穿书局直接批发了一打时间卡。
等最终考核正式结束,家里的小朋友也玩得尽兴,就该老老实实呵欠连天地被从小被窝里挖出来,困得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吃早餐,背上书包排队齐步走着去上学了。
穆瑜打算适当徇私,这大概不太合规矩,但也没说完全不行——没说爸爸妈妈不能养两只小木鱼。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一个人留在原地,带着那些痛苦、绝望和孤独,一个人在时光的角落里坚守了这么久。
抱着玩具枪、披着小毯子做的披风埋伏在窗帘后面,睁大眼睛盯着窗外警戒的小木鱼,也一直都很想要哥哥。
做梦都想要,穆瑜最近翻检盘点记忆,还发现自己三岁那年过生日许愿,是希望妈妈能在不影响身体、心情和工作的前提下,给自己再生一个哥哥。
“是现成的小树苗,刚移植的时候可能打蔫,没什么精神,但多晒晒太阳、勤浇水松土就会好。”
穆瑜温声介绍:“也不要太勤,榆树是耐旱不耐涝的树种,生长期的时候勤剪枝,太茂盛也容易郁闭……”
穆寒春打断了他的话,上前一步拥抱他,不肯放手。
穆瑜选择了二十三岁的自己回来,这是个做什么事都不太麻烦的年纪,进可攻退可守,能解释得通所有需要解释的逻辑。
穆寒春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一脉相承的秉性让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不去追问面前的年轻人,不强迫自称“瑾初”的青年说出任何不想说的事。
但仍有压不住的念头在胸口烧,烧得心肺生疼、骨头灼痛。
穆瑜抬手回抱住年轻的父亲,他的父亲没来得及老,世间记得的穆车王永远意气风发、荣耀万丈,就连最后成绩跌落的那两年也被选择性忽略。
“……最后那一段情节,是您本人希望这样拍摄的吗?为什么没有按照真实结局复现?”
那部赛车电影的发布会上,记者举着话筒追问:“您在昆仑天路的感受是什么?会想起您的父亲吗?是怀念还是遗憾?当年……”
这种问题堪称冒犯,彼时铁灰炫酷经纪人还没走,毫不客气地将话筒隔开,视线冷得将那个记者冻得钉在原地。
但真要讲实话,穆瑜其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那时候不怀念也不遗憾,他只会沉浸式体验派的表演方法,他那时当自己是父亲。
他当自己是穆寒春,他这样告诉自己,你是车手、你是丈夫和父亲、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开快一点,你就能回家。
他放纵自己短暂沉溺在这样的幸福世界里,醒来时车辆AI正大声报警,铁灰色的经纪人死死按着他握住方向盘的手,眼睛都要气成铁灰色:“……你在干什么?”
天很蓝,那是种高饱和度的明净的蓝,风把雪卷得纷纷扬扬,远处山峦叠嶂,放眼白雪皑皑。
这里的路况很差,有极为严格的限速,他的车速到达了危险的警戒值。
他不是赛车手,他没有去考赛照,现在不是赛间,不能把车开得这么快。
他平时其实也不会把车开得这么快。
“我在……”二十三岁的穆瑜醒过来,他在昆仑之巅,冰雪覆盖的天路上,这里很冷,冷得叫人想不通怎么会有一场烧毁一切的火,“我在……难过。”
他把车开到路边停好,拔下钥匙,远离危险的悬崖,向经纪人道了歉。
“我在难过,我很难过。”他轻声说,“我想家。”
荣野依然牢牢按着他的手,几乎压在驾驶位上,盯着他,像是不相信他仅仅是难过,就把车开出足足四十七点五公里每小时。
对一棵树来说,这简直是夺命狂飙了。
“有多难过?”笔直笔直的大榕树弯下腰,单手护住他的颈后,低声问,“抱一抱能不能好?”
平时都是能好的,年轻的影帝非常好哄,抱一抱立刻就好。
不方便靠近的时候,拿个纸团砸一下,也能得到一个画着笑脸的小飞机。
但这次没能哄好,榕树耿耿于怀,把这件事刻在年轮上:今天人类说他哄不好了。
「他说他没有家了。」
榕树恶狠狠地在年轮上记:「明天就去查怎么抢一个家。」
穆寒春有些不安,他担心自己是否越界,想要向后退开,却察觉到被拥住的年轻人收紧手臂。
“请再抱一下吧。”自称叫“瑾初”的青年温声问,“可以吗?我一直都很想见您。”
是很温润柔和的征询,哪怕说了“不可以”也没关系。
当做粉丝对偶像说的话也完全合理,因为一直以来都崇拜您,所以想见您。
所以如果方便,想再多抱一下。
穆寒春喉咙哽咽,把温顺的青年用力圈进怀里,掌下硌着瘦削的脊背和肩膀。他反复猜想那么一小点的孩子是怎么长大,怎么会长得又温和又安静,从容得像是已经足以应对遭遇的一切。
要走过多少路、翻过多少山,经历过多少事,能长成这样的大人。
“我们去吃火锅。”穆瑜忽然问,“可以吗?”
穆寒春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要求,怔忡一瞬,立刻用力点头:“没问题,家里就有火锅,什么底料都有,就在冰箱里冻着,我做了好多。”
他又忍不住毛病了,滔滔不绝地讲吃火锅的事,又拿出手机翻照片,找出那些被仔细分装好的不同口味火锅底料。
这是他的孩子,是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风尘仆仆回来的孩子,穆寒春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能讲的都翻出来:“还有冰棍,有糖,有小零食,妈妈不让多吃,我藏在苏格拉底肚子里了……”
他一口气讲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说了好一阵才察觉到误会,对方的意思是下山后去吃顿火锅,然后把他们送回家。
他们其实怀有一样的心思,既急着回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又生怕这条路一下子走完。
十二个小时太短,哪怕中间必须停下来吃一顿饭也一样。
会选在这时候讲种一颗小树的事,讲那些注意事项,是因为不方便在路上说。
毕竟当事小榆树就在车上,就躲在妈妈怀里睡觉,睡得不安稳,每过一会儿就会惊醒,确认了妈妈还在才能放心合眼。
穆寒春攥着屏幕黑下去的手机,看着眼里透出柔和歉意,却仍认真听他唠唠叨叨说这些话的青年,看着对方手里的火锅店传单。
他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怎么当一个父亲。
穆寒春只当了三年父亲,他刚开始练习,仍然不熟练,现在才学:“要吃火锅,就得回家。”
他一点不会凶人,语气虚张声势得连榕树经纪人都不如:“路上随便吃一点,回家吃火锅,吃完火锅洗个澡,睡一觉,躺下歇透。”
穆瑜微怔,眨了下眼,捏住系统刚龙飞凤舞赶制出来的一折促销传单。
他被穆寒春揪回车里暖和,穆车王的血检报告已经出来,没有任何危险成分,电子驾照已经线上解禁,开一辆改装面包车绰绰有余。
驾龄十余年、做父亲只做过三年的穆车王,气势其实还有新手爸爸的严重不足,又因为试图去挖两块冰给爱人敷肿起来的眼睛,气得宁鹤揪他的头发。
穆寒春被轰去开车,念叨着“确实肿成桃子了嘛”、“桃子又不难看”,灰溜溜熟练挂挡点火。宁鹤火冒三丈地叠千纸鹤准备砸人,超凶的千纸鹤哒哒哒哒,全落在小木鱼抱着的大纸盒里。
被吵醒的反派大BOSS一点都不生气,弯着眼睛抱住纸盒,边轻轻咳嗽边忍不住笑,眼睛里有太阳光粼粼地亮。
穆瑜被不由分说塞回这个家,这次连系统也临阵倒戈,混进纸叠的千纸鹤里长出腿,叼着宿主的袖子往妈妈身边坐。
宁鹤埋头叠千纸鹤,眼眶红红手下也不停,视线模糊得看不清,叠坏的那只千纸鹤被一只手接过去。
穆瑜把它耷拉着的翅膀仔细修好,拿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画好眼睛和小花边,交给十三岁的自己。
“扯一下尾巴,翅膀会动。”穆瑜悄声示范,给少年反派大BOSS补课,“飞去哄妈妈。”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第一次学会叠千纸鹤,发现折纸居然会飞,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小心翼翼挪动手指捏住。
他太虚弱了,那些满溢的痛苦消散后,他几乎不剩下任何力气,连尾巴也扯不动。
穆瑜拢住他的手,帮他让千纸鹤飞起来,纸折的小鹤啪嗒啪嗒飞,飞到妈妈面前蹭一蹭。
小千纸鹤飞累了,停在妈妈手上,低头叨一叨指尖。
那里很舒服,小千纸鹤乖乖躺下睡觉,永远不离开妈妈。
小千纸鹤啪地变成一束花。
——要不怎么说,穆家的男丁都不太知道,要怎么哄小姑娘和变成妈妈的小姑娘。
纸折的小花束被眼泪淹了,十二小时回家路的前三分之一,穆影帝都在反思自己不该用哄小朋友的方法哄妈妈。
穆影帝的树在随风乱舞,紧急和藏了一缸的小朋友修改方案,摘掉插了满树的小玫瑰花,改成长满棒棒糖和火锅底料。
十二小时回家路,中间的那三分之一,穆瑜找对了方向,以“上学时的自驾旅行”为题材,讲了自己的经历。
他走过的地方、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要拿出来一部分讲,完全能拼成最丰富多彩的充实人生。
穆寒春和宁鹤也经常东奔西跑,但他们是为了工作和比赛,仅剩的空挡也被俱乐部安排的宣传活动挤占干净,能到处游玩的时间少之又少。
职业专长使然,穆影帝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让一段经历变得可信,不止讲那些快乐轻松的事,也会穿插惊心动魄、千钧一发,也会有遗憾和失落。
他大概仍然不擅长谈自己的事,却并不缺少讲述一段人生的能力,这是种后天培养的技能,对他来说很有用。
二十七岁退圈的时候,穆影帝就是靠着被峰景传媒逼出来的“讲故事”的本事,亲手把峰景传媒送上路,揭穿了当年的全部阴谋。
宁鹤听得全神贯注,十三岁的小木鱼靠在妈妈怀里,也听得眼睛都不眨,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变成新的养料,一点一点浇灌进枯萎的根系。
长大不只是为了让爸爸妈妈不伤心。
长大能去很多地方、看很多东西、经历很多事。
所以再多坚持一下,长大一点。痛苦被倒空后,理当装进幸福、欢欣和希望。
十二小时回家路,第五个小时,他们在路边买了汉堡和热牛奶,第六个半小时天黑。
穆瑜重新接手方向盘,把时间刻度推进到三分之二,到加油站,被补眠睡醒的穆寒春塞回去。
“这么点路。”穆寒春笑了笑,他把毯子递给穆瑜,“一下就开完了。”
他从五岁起被人正式带去训练场,俱乐部的训练严苛到常人无法想象,为了把肌肉记忆强化到极点,多极限的训练也做过。
有时候穆寒春也会想,如果让他自由长大,或许他的理想未必是做赛车手。
宁鹤抱着小木鱼睡在改装的小床上,穆瑜弯腰探进车内,帮他们盖上毯子。
察觉到气流微动,十三岁反派大BOSS警醒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要把妈妈往身后护,看清来人后才放松。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帮小时候的自己整理了个帅气的发型,裹好薄毯,回到车前。
他问穆寒春:“如果没做赛车手,您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来得及想这个。”穆寒春哑然,揉了两下短发,“开个修车店?也不一定,可能和车没什么关系。”
穆寒春努力想了半天:“可能——可能当个厨子吧?我做饭还不错,尤其煎荷包蛋。”
穆瑜有点惊讶,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背着妈妈偷偷买的冰可乐,认真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
穆寒春看见他这样笑,心头没来由地烫了烫,拿胳膊肘顶他:“怎么了,这么好笑?”
穆瑜笑着摇头:“我也喜欢煎荷包蛋。”
他在身上找到属于父母的痕迹,这件事完成的稍微有些晚,但在这一刻,过去的那些记忆也像是有了细微的变化。
穆瑜没有再掩饰自己的能力,他随手画了些方框,那些方框在夜色里莹莹泛光。
穆寒春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是魔术。”穆瑜挺认真地给要撞世界意志的父亲科普,“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徒手画方框。”
穆寒春总觉得这三个放在一起,就像泥头车、重装坦克、超时空星舰和拉砖拖拉机在一起一样不对劲。
但他还是尽全力去辨认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
穿着围裙、在厨房煎蛋的年轻人身边,多了个一起熟练颠勺,让荷包蛋飞起来的身影。
叠飞机的少年被妈妈抱着,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他叠千纸鹤。
小木鱼的长相和爸爸相似更多,清秀的地方更像妈妈,绝大部分时候,脾气像是和爸爸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但心情好了就会冒坏水。
那些和父母重叠的痕迹、习惯、小动作,不论打碎几遍再重新缝合,也不会改掉,他看见鸡蛋就想煎。
穆寒春实在忍不住,他伸手想去碰一碰那些方框,可那只是些幻影,即使手指穿过,最多也只漾起点点涟漪。
“爸爸。”穆瑜说,“晚饭我来掌勺吧,除了火锅,再加点别的。”
“行啊,那我给你打下手……”穆寒春下意识答应了一句,陡然回过神,看着穆瑜,张嘴说不出话。
年轻的影帝身手利落,跑得很快,号称再变一个魔术,人已经没了踪影。
挂了满树棒棒糖、火锅底料和速冻水饺,抱着一缸小朋友的大榕树被自己的人类砸醒,气生根立刻变得更软,揽着进来的穆瑜舒服靠稳。
“你为什么也藏进来了?”荣野把他藏好,压低声音问,“你该回家,你说过,你想家。”
穆瑜被自动滚进老师怀里的小朋友埋了,挨个轻轻拍着背哄睡着,枕着手臂,看着满天星斗,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
他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是另一个:“我们要不要在今晚拍全家福?”
大榕树吓得一哆嗦,造型沉稳的改装五菱宏光都跟着一晃:“我还……没做造型。”
他找了穿书局最厉害的树木造型师,但还没和对方约定具体时间。
听说最厉害的树木造型师很忙,要帮别的部门代班,最近还忙着回家。
穆瑜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他的树:“非常帅,自由不羁。”
被风吹了一路的大榕树:“……”
穆瑜帮忙把打结的气生根解开:“潇洒落拓。”
紧张到打结、一度变成一团,被五个小朋友齐心协力解了五个小时的大榕树:“……”
“必须……必须是今天吗?”荣野紧张地整理衣服,因为发现路边有个理发店,甚至想跳下去做个造型,“我——”
一肚子坏水的穆影帝这时候才憋不住笑,拉住他的树,熟练地轻拍安抚:“不非得是今天,以后也来得及。”
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家。
荣野怔了下,他还护着穆瑜的脑后,弯下腰来,认真端详他的人类。
“你不再难过了,对吗?”他用比树叶更轻的力道,轻轻触碰那双温柔的黑眼睛,“你的伤好了,不难过了。”
穆瑜认真点头,他摸摸他的树:“对不起,是不是很辛苦?”
辛苦的哪里是别人。
荣野沉默着摇头,他有太多想说的话,但缸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尤其还有这么多小朋友。
他最后只是调整穆瑜的身体,让穆瑜能更舒服地靠在树干虚影上,完全放松脊背和右腿。铁灰色的人影屈膝伏下来,抱住穆瑜的肩膀。
“你又不和我商量。”荣野低声说,“把那些记忆给十三岁的你,你就没有了。”
穆瑜刚刚画的方框,是把那些画面送给少年反派大BOSS,连同那些被恶人偷走、又被小朋友们集体殴打谎言之藤,拿着小篮子一点一点翻捡回来的记忆碎片一起,留给妈妈怀里的小木鱼。
它们能让一个孩子恢复站起来的力气,牵住爸爸妈妈的手,继续往前走。
只有记忆里的画面才是第一视角,记忆碎片给出去,即使是本人再看那些经历,也像是旁观的第三者。
这也是穆瑜一开始没打算留下的原因,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近乡情怯——大人当然也会近乡情怯,走得越久、离家越远的大人,靠近阔别已久的那个家,越会有所迟疑。
迟疑家和记忆里是不是一样,迟疑回来得是不是时候,迟疑自己是不是变得面目全非。
少小离家、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真能读懂这其中的感受时,原来已和第一次学诗隔了万水千山。
“没关系。”穆瑜笑了笑,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休息,现在放松下来,声音变得更轻,“能认得出的。”
他们是一家人,有相似的习惯、脾气秉性和爱好,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能认得出。
走多远都没关系,只要记得回家就行了。
荣野问:“那你想睡个好觉吗?要到家的时候,我会叫你。”
他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算太困”。比起睡觉,穆瑜更愿意和他聊聊天、看看风景,折一些无聊的小纸飞机砸他。
这次他没能得到答案,穆瑜已经一手两个小朋友、一手三个小朋友,靠着他睡着了。
荣野扶着穆瑜,想让他睡得更舒服些,掌心掠过脸庞时,碰到一手冰冷的湿漉。
荣野不再动,一点一点拭净那些水痕。
十二小时回家路,第八个小时,义务司机神秘消失,据说“有自己的办法追上来”。
第九个小时,因为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醒了,慌张地到处找哥哥,铁灰色的神秘青年从车顶蹦下来。
穆车王对车顶反复观测,依然认为那上面是普通的行李架。
第九个小时零一分三十秒,铁灰色的青年把小木鱼塞回宁鹤怀里,鞠了一躬,滚烫地跑掉了。
第十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到了家附近,这条路比预计走得快,漫天星子下已经能看见万家灯火。
宽阔的马路上响起摩托车飞驰的炸耳声。
穆寒春蹙起眉,和爱人交换了个视线,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
等他们放轻动作,悄无声息靠近自己家那幢单元楼时,愤怒已经将他们淹没。
慑人的恐怖阴影被别有用心的灯光射得阴森诡异,血红灯光闪烁不定,刺眼的探照灯往阳台里面晃,还有人相当处心积虑地爬过去,试图摇晃外面的窗框。
爸爸妈妈从不知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原来是这样。
原来号称“被照顾得很好”、“有专人看护”的宝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这样。
披着小毯子披风,左手纸壳宝剑右手玩具枪的小木鱼,和用力挥舞笤帚抹布的扫地机器人一起,勇敢守卫着自家的阳台。
“滚蛋!”扫地机器人大声喊,这是它能学会最凶的骂人话,“坏人,全是坏人!坏人滚蛋!”
那些人嘻嘻哈哈地笑,他们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在作恶,不觉得欺负一个孩子是什么卑劣到极点的行径。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回家!”扫地机器人拼命拉警报,“有坏人,小木鱼要摔倒了!马上摔倒了!”
附近的居民被吵得打开窗户,又重重关上。
这代表嫌他们吵,放在平时,扫地机器人会立刻乖乖调小音量,可这次它却反常地把警报拉得更响。
“找爸爸!找妈妈!找哥哥!”扫地机器人闪着应急灯拼命喊,“大家帮忙!小木鱼要长大!”
小木鱼正在用玩具枪激战,被自己的小披风绊了一跤,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他有点担心这样大的音量会吵到邻居,抱住扫地机器人:“没关系,没关系,苏格拉底,我们——”
话还没说完,被扫地机器人抱起来的小木鱼就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只在做梦的时候梦到、在过生日的时候悄悄许愿的一切。
比这些摩托更嚣张、更响亮的赛车变形金刚绑着蝴蝶结,超级凶地按着喇叭登场,轰地落在地上,挨个摩托往地上砸。
——既然嫌吵,既然都怕招惹林氏,想要让一个孩子闭嘴乖乖做受害者,来换得大家清净,那所有人就都不要睡了。
惊心动魄的碎裂声和爆炸声里,那些自以为有所倚仗、恃恶行凶的混混愣在原地,不及反应,已经被扑上来的少年按在地上。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休息了一路,攒了一路的力气,死死按住为首的混混,用力砸碎那几盏装神弄鬼的破灯,隔着玻璃告诉还是宝宝的自己:“不怕,不要怕,有人救你……”
那混混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就奋力挣扎,抬腿朝少年的胸口上踹,却踢上了个结结实实的铁家伙,疼得高声惨嚎。
扫地机器人把小木鱼藏在窗帘后面,自己冲出来,被踹了一脚也不知道疼,牢牢挡着身后的少年,胡乱挥舞手里的笤帚:“坏人!坏人!!”
扫地机器人气得蹦起来轧他,摇摇晃晃差点摔倒,被伤痕累累的少年抱住,赶快从肚子里哗啦啦往外倒零食。
树上的混混见势不妙,回头要跑,被一蹲一站在枝杈间的两道身影吓得哆嗦,惨叫着掉下去。
宁鹤就在树下等着,有一个算一个卸掉胳膊腿绑起来,打了报警电话。
摇晃窗框那个混混也变了脸色,雇他们来的人跟他们说这家人脾气软、为人和善,没胆量招惹是非,让他们放心找茬。
——这叫没胆量招惹是非?!
正在玩命砸摩托那个是什么玩意,超大号变形金刚吗?!?
混混吓得魂飞魄散,顺着排水管就要跑,被温和的力道拍了下肩膀,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
据说“脾气软”、“为人和善”、“从不生气”的穆车王卯足力气,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伴随着鼻梁骨碎裂的声音,那混混几乎是瞬间没了动静,闷声砸进绿化带,一路滚进了排水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