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美色误人,难成大器
杨世醒的一席话说得阮问颖震撼不已,她不是糊涂人,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这也是她在不久前才困惑过的一件事情。
为什么身居高位的都是簪缨世族中人——因为他们有条件从小读书识字,在家族的熏陶下积累学识,开阔眼界,就像杨世醒此时对她说的话一般。
如果没有杨世醒一句句把话掰开了、揉碎了和她讲,她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陛下会对宜山夫人不满。
一如那些寒门学子,如果没有拜得名师,几乎不可能从书中获得相关的学识。
这与他们是否聪颖无关,有些东西是需要人带领着摸到门道才能豁然开朗的,不然永远会蒙着一层迷雾,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自己想明白,而这样的人千百年也出不来一个。
阮问颖如同醍醐灌顶。
她的心情却无法舒畅,只觉得沉甸甸的,似坠着千斤巨石。
她忽然感到一阵后怕,求助地望向杨世醒,问道:“我是不是该让夫人把学堂撤了?再这样下去,她——她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杨世醒道:“你害怕父皇会对她下手?”
再联合旁人参几本不敬天威、阳奉阴违的折子,陛下就算是想要保宜山夫人也保不住,还有可能不会保。
“你可以去劝劝她。”他安抚轻笑,“不过要说得隐晦一点,不能把我们的谈话透露了。”
虽说这与皇后一贯淡泊的性情不符,但想想宜山夫人以棋艺见长,曾与皇后手谈多局,或许二人私交甚好,皇后不忍见其失去性命,也说得通。
杨世醒道:“看她能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以及那几个世家士族间的动向。不过,看她在面对二丫时的态度,想来是不能明白的了。”
阮问颖:“……”
阮问颖无暇顾及他的称赞,只用一双含忧带虑的美目盯着他。
宜山夫人开设的学堂虽少,达不到杨世醒说的百名进士九九农家的地步,但是这个先例不能开,一旦开了,就会让陛下在日后有依据援引,那些世家士族再要找借口阻止学堂开设就难了。
阮问颖有些不解,也有些动容:“为什么?是因为陛下还愿意继续用她吗?”
杨世醒把她的情态尽收眼底,缓缓露出一个笑,握住她的手,颇为欣慰地道:“看来我的口舌没有白费,你全想明白了。”
她心中一紧:“那——”
皇后虽然不浸朝野,却心明眼亮,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对宜山夫人生出了保全之心,才会有母子间的那番密谈和杨世醒今日的前来。
宜山夫人因为开设学堂一事,不仅得了陛下的申斥,同时也引起了士族的警惕,危在旦夕。
“以你恩师那个性子,若是知晓父皇思虑那么多,而她在差点毁了全盘大计后还能得到母后的保全,说不定会连夜到紫宸殿递上辞官呈文,再到长生殿去大哭一回。那我可就完了。”
对方回睇:“你恩师虽然有些天真固执,但本意是好的,有一颗赤子之心。母后不愿意她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才会在得知此事后派我过来,想看看情况。”
杨世醒道:“不是。是父皇会觉得我被美色误人,难成大器。”
阮问颖:“美色是指……?”
她摇头:“不,我是怕别人会对她下手。”
至此,阮问颖终于明白了事情全貌。
不过她还是有一事不明白,询问道:“舅母派你过来看情况,是指的什么情况?”
她连下手的方案都想好了:一个学堂一年要花费五百两银子,而一个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不及四百两,宜山夫人是从哪里来的这笔银钱?定然是贪污受贿了。
所以她很担心,非常担心。
“当然是指你。”
“……哦。”
总之,阮问颖答应了杨世醒,决定去劝劝宜山夫人。
可是要怎么劝,她却没有一点头绪。
杨世醒的那些话自然是最好的说辞,但她不能用,就算把它们打乱了重新编排,说成是自己的想法,也不行。
因为万一宜山夫人真的如他所说,连夜一封奏折上禀,陛下一看,定会心生疑惑,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在忽然之间想通的,并且想得如此透彻,如此与自己观点一致。
再一问,得知这是她说给宜山夫人听的,那么陛下就算再怎么觉得她这个外甥女聪颖,也绝对不会认为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一定会怀疑到杨世醒的身上。
到时,陛下会怎么想、怎么做,她没有丝毫的把握,更不敢去赌。
阮问颖在心中几经推演,最终决定采取收成减少这一个说法。
她为此专门准备了几个史籍方面的疑问,在一个晴好的日子里到宜山夫人的府上递帖拜会,迂回请教了半晌,才装作不经意般提起了二丫的事。
“……那天走得匆忙,都忘记和先生说了,这个丫头我认识,还是我和晗姐姐把她送去先生的山庄的。”
宜山夫人果然提起了兴趣,笑着追问:“哦?竟有此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把和二丫相遇的经过说了,并着重强调了对方关于读书吃饱饭的那一番言论。
“……弟子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们纵使读个三年五年,最后的结果也大多是继续待在村子里,她家中的长辈岂不是白挨了这么多年的饿和苦?”
“先生赠予她家金银,让他们一家从此不用再担心衣食住行,自然是好。可一个村子里有那么多户人家,解决了他们一家的问题,还有许多人家的问题没有解决,先生总不能全部与他们金银。”
“所以弟子就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脱离苦海,不用再受磨难。”
宜山夫人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缓缓道:“这……倒是一个问题。为师之前……竟从没有考虑过……”
阮问颖察言观色,见她露出深思之色,便没有开口,让她好好地思索。
然后才在她神思渐回、出声应答时,显出一副说错话了的后知后觉模样,道:“弟子这些话只是单纯的有感而发,不是为了责备先生思虑不周,先生千万不要误会。”
“怎么会。”宜山夫人温和一笑,“你能想得这般周到,并把其中的缺漏告诉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倒是我十分惭愧,只顾着自己的善义之名,全然忘了顾念他人的难处。”
“先生言重了,若非弟子遇上二丫,与她有过交谈,也不会想到这些。”阮问颖先是吹捧,“弟子也相信先生非沽名钓誉之人,是真心为百姓好,才会想开设学堂。”
然后才把话引到她最想问的方面:“不过二丫说的也确是一个问题……不知先生有何打算?可有想到什么弥补其中缺漏的法子?”
宜山夫人摇头叹了口气:“为师不才,想不到弥补缺漏的方法。”
这个时候,如果阮问颖冒进一点,接一句“不如先生把开设学堂一事暂时搁置”,说不得便可大功告成,完美达成目的。
但她素来求稳,不仅在面对杨世醒时是这样,在面对恩师时也一样。
遂假意喃喃:“是啊,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栽在温饱二字上面……弟子这些天只要一想起二丫,就会觉得锦衣玉食的自己很是羞愧……”
“要是那些田里的稻子真的能像她说的一样,结出许多许多的穗子,割也割不完,该多好啊……”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蹙眉做忧愁状,让室内陷入沉寂,也给宜山夫人留下思索的余地。
终于,在过了盏茶时分后,宜山夫人徐徐沉出一声叹惋:“也许,是我错了。开设学堂一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先生?”阮问颖按捺住心中的欢喜,故作不解地抬眸。
“前些日子里,我上了一道奏折——”对方把话一一道来,正是杨世醒和她说过的那些,“当时为师心里万分不满,觉得徐大人简直不可理喻,把陛下都蒙蔽了,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非要二择其一?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我自己被蒙蔽了。”
“居然还有这事……?”阮问颖尽量使自己的神态和口吻充满惊异,称赞道,“陛下当真英明神武、算无遗策。”
然后再按照传统,责骂臣子:“徐大人也真是的,既然知道陛下的意思,为什么不同先生通个气?让先生受到陛下申斥……”
宜山夫人倒是心平气和,没有丝毫不满:“为师自己愚钝,想不通事理,怪不得他人。”
阮问颖的重点也不在这上面,闻言引导道:“那先生,现在可怎么办?陛下不纳谏言,态度已是明了,若得知先生私下里开设学堂,定会生恼——”
宜山夫人又是一声叹:“若我此举当真能帮得一些人,即便是陛下生恼,我也会坚持到底。可如今听你这么一提,我才发觉自己大错特错,这学堂一事,当真是被我弄巧成拙了。”
“好在我只置了地,尚未把学堂搭建起来,来得及亡羊补牢。就是不知道我这学堂撤了,那些孩子们又该怎么办,难道真的一辈子困于乡野之中?”
终于等到了对方的更弦易辙,阮问颖心中一喜,顾不得再行迂回,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道:“先生可以把购置的地分给村里人,或自行雇人种地,把每年的收成分出去,这样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高祖时期推行的均田制,传到如今已是七零八落,农户手里的大部分土地都不是自己的,每年不仅要交大量的租子给庄家,还要再缴赋税,两下里相加起来,留给自己的根本不剩多少。
而宜山夫人置的地,不用说,必然全部是买下来的,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从来不会行租借之事。如果把这些地无偿分给农户,他们就只用缴赋税,不用再交租子了。
当然,这样的想法听上去很好,但一个学堂能有多大,均分给村子里的每户人家,怕是还不够种一束禾苗的。
所以阮问颖想出了第二种解决方案:雇人种地,把收成均分。虽然每个人分到的量还是很少,但比分地要好多了,起码能存一点粮米。
这两种方法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有向杨世醒求援,还反过来得到了他的夸赞——“想得不错,比你恩师要思虑周全多了,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让她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心中浮起点点自得。
连杨世醒这般要求苛刻的都夸了,宜山夫人对此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但见对方眼前一亮,握住她的手,欣然笑道:“这两个法子好,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我这个先生当得可真是惭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