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原来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徐茂渊微阖了阖眼,抬手抚须。
他缓缓开口:“这个问题,请殿下来代为回答吧。”
阮问颖一惊,还以为对方如此敏锐,单从她的这番话里就听出了端倪,霎时手心一冷,脸色发白,后悔她给杨世醒惹了祸。
直到看见身旁人神色平静,投向她的目光含有安抚之意,才面色稍缓,心想事情应当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对着坐在上首的徐茂渊颔了颔首,应了声是,光明正大地把目光转向杨世醒,道:“还请殿下为问颖解惑。”
杨世醒淡淡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之人,不论贵贱皆为草木,没有什么该死的,也没有什么该活的,不过是恰好死了、恰好活了而已,毋需烦扰。”
阮问颖:“……”
徐茂渊咳嗽一声,有些严肃地看了杨世醒一眼:“殿下,上回你可不是这么同老夫说的。”
上回?阮问颖一怔,难道他在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杨世醒示意她有话直说,有什么事他来担着。
还没有等她想完,另一端的杨世醒已是再度开了口,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道:“上回啊,让我想想,我是怎么说的……”
“如何减少?”阮问颖追问。
阮问颖看着他脸上的清浅笑意,有些明白过来,他刚才不是故意要同徐茂渊捣乱,而是看出了她的怏怏郁郁,想让她开怀一些,才有了那番回答。
她为他的体贴感到宽慰,低落之情消散了不少,朝他漾出一丝柔柔的笑影,道:“一定要二选其一吗?不能把它们都保住?”
徐茂渊幽然开口:“殿下此言差矣,那些在水主治川时被放弃的百姓献出了生命,保住了天下,使之后的人们能安居乐业,他们的子孙也不用再怕受到水患所害。”
杨世醒没有理会,自顾自看着阮问颖,微微一笑,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是这样——江山社稷乃重中之本,为了保住这份根本,牺牲再大也要去做。”
“他们虽然被放弃了,但是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得救获惠,所以他们的牺牲不是没有意义的,是为了家国天下,将被后人永远铭记。”
“一棵树,只有保住了根,才能生生不息。若是只着眼于枝叶,护住它们不枯谢,放任根须糜烂,那么哪怕枝叶留得再多,这棵树也终将死去。”
“至于被后人铭记……”她停了会儿,决定继续往下说,反正前头的话都说完了,再说一点后面的话也不算什么。
“是不公平。”杨世醒道,“但我们只能这么做。”
徐茂渊抚须的手势一顿。
“就算有,那些安然无恙活下来的人们也会有子孙后代,会和那些牺牲百姓的后代一起得救获惠,这对他们依然很不公平。”
阮问颖有些犹豫地看了杨世醒一眼。
他颇为欣赏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再度把目光转向杨世醒:“殿下,这个问题还是请你来代为回答吧。”
“都保住当然好,可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有几人?无法两全的情况下,只能保住重要的一项。”
“距离水主治川已过数千年,天下人都记得水主的功绩,可那些被放弃的百姓还有谁记得?只有一些史书传记中的寥寥数语,还不会被大部分人注意……这样的铭记算什么呢?”
阮问颖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自己的心思,但既然他都这么表示了,她也就鼓起勇气道:“可是先生,那些被放弃的百姓大部分都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去死了,没有子孙后代留下。”
“可是……这对那些被放弃的人不公平。”
徐茂渊道:“殿下。”话语中颇含有无奈伤恼之意。
杨世醒这回答得很快:“这种抉择的确不公平,但我们无法避免,只能尽量减少这种事情的发生。”
他道:“选贤用能,把天下治理成一个清明盛世。”
阮问颖怔住。
这是她没有想到过的回答,也是她没有想到过的方向。
它看起来十分狡猾地回避了问题的核心,却不能说不正确,谁也无法挑出它的差错,就算是让那些被命运不公对待的人来也不能说这个回答不好。
因为天下太平了,成了一个清明盛世,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不需要再有什么牺牲,每一个人都可以享受自己的人生,不必担心半途夭折。
徐茂渊缓缓开口:“这也是为师要教给你们的道理。颖丫头,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像为师这样的老骨头,能得到陛下青眼,全是因为出身世家、自小受到精心教导的缘故?”
“民间有不少比为师聪明的人,只是他们出身不好,没有机会求学成才,若是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做得定然不会比为师差,是不是?你觉得老天对他们不公,是不是?”
阮问颖又是惊讶又是难为情,没有想到对方对自己的心思拿捏得这么准确。
一想到她刚才的那些提问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种极为幼稚的举动,她的脸霎时有些烧红起来,不好意思地低声承认:“……是,先生明见。”
“你想得很好。”出乎意料的,徐茂渊赞扬了她,“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想。”
他逸出一声感慨:“多年来,为师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他们中有的是王孙公子,有的是朝廷重臣,汲汲营营者有之,淡泊名利者也有之,很少有真正像你与殿下这般心怀百姓之人。”
阮问颖的脸越发烧红,觉得自己担当不起这番称赞,因为她是想到了杨世醒才会想到这些的,询问那些问题的初衷,也更多的是在替杨世醒可能会有的命运鸣不平。
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对方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个消息,半是意料之中、半是感到讶然地瞥了杨世醒一眼,对徐茂渊道:“殿下也问过此等问题吗?”
徐茂渊微笑抚须:“正是。”
“那……方才殿下回答学生的那些话语,是先生说给殿下听的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非也,这是殿下自己体悟出来的,为师不过是略微提点了一二。”
阮问颖心中对杨世醒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她柔情缱绻地瞧了旁边人一眼,真心实意地道:“殿下之高瞻远瞩,问颖望尘莫及,实为钦叹。”
杨世醒不出声地笑了笑,回了她一个心意相通的目光。
徐茂渊在上首咳嗽一声:“你也不比殿下差到哪儿去。你们两人都很好。”
他道:“只有心怀百姓,对他们的一切遭遇怀有悲悯之心,才能真正心怀天下,如此方为济世安民之道。”
“你二人能志同道合更是再好不过。”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为师希望你们能永远不改今日所想,携手并肩地走下去,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徐大人对你很满意。”曲泉阁中,阮问颖同杨世醒说起西室发生的事,“他那时瞧着你的眼神几乎把你当明主来看了,一定是觉得你能够当一个明君。”
“他对你也很满意。”杨世醒回她一个悠然的笑,“显然是觉得你能当好一名皇后,做我的贤内助。”
“我还是算了吧。”她有些悻悻地沿着榻坐下,把玩着臂弯间的霞锦披帛,“我根本不是想到了那些贫苦百姓才问的,是——”
“——是因为想到了我,感怀神伤,所以才问的?”
她瞧他一眼,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嗯。”
杨世醒湛湛笑了。
他顺过她的披帛,将其缠绕包裹住她娇软的小手,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纱握住,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会问徐茂渊类似的问题,也是因为想到了我自己。”
阮问颖一怔:“是吗?”
“是。我以前自视甚高,从来不将他人放在眼里。不管出身高门世家还是落于草莽茅屋,只要不能为我所用,他人的存在就如同蝼蚁,我不在乎、也不会去想他们的命运如何。”
杨世醒与她十指相扣,同她温柔轻缓地说话。
“一直以来,我都以我帝后嫡子的身份骄矜自傲。在我心里,除了陛下和皇后,没有谁的身份能及得过我,哪怕太后、太子也一样,他们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阮问颖凝起莹莹的眸子瞧着他,乖巧透灵地询问:“我也一样?”
他笑着摇头:“你不一样,你在那时的我心里只是身份不及,但别的地方都很好,是我下定决心要娶到的妻子,不和他人同论。”
阮问颖漾开一个甜蜜的笑。
她舒展开娇柔的眉眼,轻软道:“听起来,我是因为得到了你的喜欢才会如此,如果你没有喜欢我,我在你心里就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杨世醒低着头,把她的双手收拢进掌心:“是啊,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谁让我自睁开眼睛起就被人唤殿下呢?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飘飘然都对不起这样的身份。”
“你没有飘飘然。”阮问颖认真地瞧着他,“你虽然——是有些轻视旁人,可都是针对无能之人,倘若是有真才实干的,比如徐大人、裴大人之流,你都会很敬重,对他们另眼相看。”
“是,所以我没说我是个混账,只说我有点自视甚高而已。”他道,“这对嫡皇子来说很正常,但也由此遮挡住了我的眼,使我对众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直到我听闻那场身世之谈,才惊觉——原来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