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到头来一生白白忙活。真是可笑
午膳时,阮问颖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尝一尝用兴民苑稻谷煮出来的饭食。
杨世醒试图阻止她:“那饭连张洪自己都吃不下,你何苦自找罪受?”
她振振有词:“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尝一尝。你不是说,只有天下百姓都能吃得上的美味,才算美味吗?”
“我虽然对百姓家过的日子知之甚少,也知道他们不会轻易食用糕点,每日里无外乎稀粥干饭,若想和他们感同身受,自然要亲口试上一回用此种稻谷煮出来的饭食。”
杨世醒道:“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感同身受?”
“因为我想和你一样。”她瞧着他,清澈的目光里含有真挚,“你一定早就亲自尝过了,对不对?”
杨世醒微微一怔,舒眉一笑,显现出一点动容之色:“好,你想尝,就尝吧。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那饭食委实难以下咽,你浅尝一口便罢了,不必强逼着自己吃下去。”
说罢,他唤淡松进来,命其去膳房传令取饭。
约莫一炷香过后,淡松捧着一小碗米饭回来,仔细地呈给阮问颖,行礼退下。
“不相伯仲。杂壳多一点便差,杂壳少一些就好。且你不能光从口感方面评判,此种稻谷能使他们从一天一顿饭变成一天两顿饭,对他们而言就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可——天底下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人应当不多吧……?”阮问颖有些没底气地询问,“这两年也没出现过什么大的灾害,听说过哪地出现流民的事儿……”
“是吗?”阮问颖有些惊讶,那些麦饭曾带给她不少挑战,她还以为是她母亲故意吩咐厨房往差里做的,没想到居然是寻常人家的吃食。
“这些年风调雨顺是因为年景好,你能保证每年年景都很好吗?”杨世醒道,“而且就算是这些年,也还是有很多人吃不饱饭,你不能把他们想得和生活在京郊的农户一样。”
阮问颖还想挣扎,想用行动告诉他她可以成功,可惜尝试了半天后还是失败,只能灰溜溜地照着他的话做,低头喝了好几勺羹汤,终于将那一口卡在喉头处的米饭送进腹中。
“新米?”她惊讶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这种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是头一次听说。
那看来她面前的这碗米饭不会怎么难入口了,毕竟她连杂壳斑驳的麦饭都吃得下去,被精筛细选的稻谷饭再怎么味同嚼蜡,想来口感也不会如前者粗粝磨人。
然后她就缓缓止了动作。
“饥饿面前,口感不值一提。”杨世醒冷静道,“这些稻谷并非是给那些小有余足的人改善生活的,而是给那些连温饱都不能保证的人救命的。难不难吃重要吗?”
他点点头。
之后她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如此白净的饭食口感比之麦饭尚且不足,那些杂壳斑驳的又该如何使人下咽?百姓是穷苦了一点,可他们并非无知无觉呀。”
和之前的米糕一样,这碗用兴民苑稻谷煮出来的米饭在白中泛着一点黄,闻上去没有任何香气,米粒也较为细长干瘪,不似它旁边的珍珠米饭浑圆饱满,看着就显出晶莹润泽的光。
杨世醒看着她,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把手边的火腿鸡丝鱼羹推给她:“喝点羹汤压压味,一口囫囵吞下便不会那么难了。”显然对她这样的反应早有预料,也十分的有经验。
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如何使自己忍住不皱眉吐出来。
抬手捂住唇,想着该如何矜持优雅地咽下去。
“比之这碗稻谷饭如何?”
“其实这也算不得寻常百姓的饭食。”杨世醒道,“普通人家很少会用这么白净的米,多数时候杂壳斑驳,就像你之前被你娘禁足时用的麦饭一样。”
顿了顿,他又道:“之前我有句话说错了。你在被禁足时用的那些麦饭,并不等同于寻常百姓家的麦饭。因为前者是由上等新米制成的,后者则是陈年旧米,两者味道天差地别,不可同论。”
话题转得太快,阮问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感谢他那时的关心还是打趣他此刻的不自在,又或者是继续刚才严肃的话题,最终愣愣地应下一声:“所以,那些田野乡间的麦饭,比我当初吃过的还要难以下咽?”
这么想着,她增加了一点信心,夹起一小筷米饭送入口中。
杨世醒低咳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我那时不是因为生气去找过你娘么?你娘就告诉了我这件事,说她在你的吃食上都有细心把控,不会真的让你受委屈。”
阮问颖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不由暗道一叶障目,明明他们在用膳前谈的一直是这方面的事,结果饭一入口就完全忘记了。果然,人总是更在乎自己的感受。
她有些羞愧:“是我浅薄了。能吃两顿饭的确比只吃一顿饭要好得多。既然如此,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这些稻谷的种子发给百姓?”
“已经发了一些,由京郊的部分农户进行试种。”杨世醒道,“毕竟兴民苑里的苑吏不比普通农户,在种田耕地方面有所差异,需要更多的尝试。”
“若是成效好,明年便在江州和崖州两地试种,那里种出来的稻谷无论是何品种都比别地要更好一些,再往后便可让所有的农户都种下。”
阮问颖听着,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真好,希望那天能赶紧到来。”
“我也希望。”杨世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不过这只是第一步,后续还有很多麻烦事要解决,路远迢迢。”
“麻烦?什么麻烦?水陆运输不便吗?”她询问道。
“水陆运输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佃户缴纳租子方面。”他徐徐喝下一口酒,“你们府里也是有庄子的,寻常收租是分成还是定数?”
阮问颖想了想,道:“有分成的,也有定数的。年景好时底下人会多送一些,年景不好时府里也会减免一些。”
杨世醒笑了笑:“这也就是大家族才会有的体面。你可知在一些偏远的田野乡间,当地的乡绅地主都是怎么收租的?”
她有些谨慎地道:“二八分成?”既然他能问出这个问题,想来那些乡绅地主不会多么宽容。
没想到他却道:“一九都难得。能让佃户留下糊口的口粮就不错了,收缴不齐租子时把佃户家的田舍、儿女强买强卖都是常有的事。”
“就算佃户缴齐了租子,一旦被那些乡绅地主得知他们家中还有余粮,便会想方设法地都抢走,只给他们留下丁点口粮。”
阮问颖吃了一惊:“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杨世醒不屑轻笑:“要不然你以为‘满目禾田,无饱腹人’这句话是怎么来的?”
她又是不解又是气愤:“当地的官府不管管这事吗?不是定了律例,地主与佃户间的收缴租子不得超过六成?”
他道:“官府怎么管?人家也不签字画押,就口头说个约定,无依无凭的,便是状告到了堂前也没法子。且你若是不答应,人家就不把地租给你,你自去寻新的地种。你让那些佃户怎么办?”
“有些佃户勤勤恳恳耕耘几十年,不但自己一家无法养活,还因为某场天灾人祸倒欠了一屁股债,反把自己一家人卖给了地主,成为了别人的奴仆,到头来一生白白忙活。真是可笑。”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重,嘲讽之意尽现,不过阮问颖知道他不是在嘲讽那些佃户,而是觉得这种事可笑,令人觉得可悲的可笑。
她震撼不已:“……这种事,官府真的不能管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底下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他道,“可他们怎么能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一呆,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什么?”
“若欲明理,便先读书。”杨世醒淡淡道,“他们连字都不识,何谈读书,更何谈明理?”
阮问颖一震。
关于让百姓读书明理的事,她和杨世醒在去岁讨论过,当时他们的论点在让百姓先吃饱饭还是先读书,后来她被他说服,认为民以食为天,让百姓吃饱穿暖是最重要的基础。
但是她没有想到,或者说是没有考虑到,读书明理和吃饱穿暖在某种程度上是挂钩的,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前者是后者的保障,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一个普通人很难做到双管齐下,所以需要朝廷来帮忙,等到温饱问题解决了,读书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可是听他刚才举的例子,就算只着力于温饱,中间也有许多阻碍要跨越,这一条路真的能成功吗?又要多久才能成功?
阮问颖把这些疑虑说出,得到杨世醒的答复:“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些麻烦听着是很棘手,但一样样慢慢来,总会有解决的一天,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又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陛下在和皇后用膳时从来不谈国事,就怕扰了兴致,我本来也不该对你说的,一时没有收住口,你听听便罢,不要往心里去。”
他举起玉箸,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水晶包肉:“吃饭吧。”
阮问颖看着碗里的花食,轻叹:“这怎么能不让我往心里去呢?听了你刚才的话,知道有许多人挣扎在生死边缘,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桌子饭菜了。”
杨世醒不喜铺张浪费,宫侍给他们呈上的膳食不多,但也不算少,共有六菜一汤并一碗珍珠米饭,每样菜都用了极为精巧的法子做出来。
比如她方才喝的火腿鸡丝鱼羹,就是将蒸熟的鱼肉片成细丝,加入火腿、香菇,用鸡汤煮制而成。一道菜需要花费数道工序制成,寻常人家不说吃,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样的一顿膳食,不说山珍海味,也是玉馔珍馐,对比那些饱腹都难得的农家佃户,她就……很有一种羞愧感。
杨世醒又给她夹了一片雕花萝卜:“至少不要在这会儿往心里去。我刚才和你说的只是冰山一角,实际上问题比这多得多,光是我每天和陛下商议的就能听到你头痛。”
“如果你仅仅听到我说的那些话就没了胃口,往后还怎么面对更多?你可是要和我一起承担风雨的,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动了烦恼。”
阮问颖道:“我也希望自己不要这么容易动烦恼,可我就是喜欢多愁善感。”
她诚恳地向他请教:“我该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是我经历和见识得还不够多吗?”
“与这些无关。”杨世醒道,“心如山中定石,便可风过不动。一个人的心静了,自然就能寻找到出路。”
她追问道:“我该如何心静?”
他道:“专心吃饭。不要多想。”
阮问颖:“……”
这话虽然细思起来很对,可听上去怎么这么奇怪呢?
不过她还真的被他点醒了一些。回想从前,她总是喜欢忧虑,害怕将来倾覆,然而每一次的事情发展都证明她的忧虑是不必要的,完全是在杞人忧天。
因此,她慢慢学着他笑起来,道了一声“你说的是”,便不再和他谈论国事,专心用起膳来。
膳毕,宫侍把食案杯盘撤走。看着只动了一口的稻谷饭,阮问颖忽然心思一动,看向杨世醒,出声询问。
“你先时说,我们总有找到金盆子的一天。那么会不会有这样一天,世间所有百姓都能锦衣玉食,而不仅仅止于温饱呢?”
杨世醒倚靠在凭案上,施施然翻开一卷书。
“天下大同自圣人起尚且未见,你这比它更进一步的美好心愿……”他笑了笑,“还不如你成为圣人来得实在。”
那就是不会有了。
阮问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惆怅,又有点不关己身的平静。心想,她好像提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不过你这心愿挺好的。”杨世醒道,“法乎其上得其中,把目光放得长远点才能做得更好。”
“而且说不定呢?在将来的某一天,若是有许多人抱有这种想法,并愿意为之流血争取,或许就会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