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他可以不喜欢那些女子,但一定要纳
紫宸殿为内朝议事之所,宽广高大、威严肃穆,朝臣无诏不得擅入,纵使阮问颖奉了圣命前来,也需从阁门而入,一路垂首敛衽行至殿中。
“臣女参见陛下。”她恭敬地行大礼叩拜。
上首处传来一声平淡的应和:“嗯。”却并未让她免礼平身。
阮问颖继续跪着,在心里飞快地思索着这代表何意。
不等她思索出所以然,高坐于上方的天子就开口道:“朕记得,你与醒儿的婚期在明年三月,还有不到半年,你二人就要完婚了。”
阮问颖心如微鼓。难道陛下宣她入宫是为了她和杨世醒的婚事?可是为什么?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吗?
她不敢把疑惑不安表现出来,低垂着头,恭谨应道:“是。”
陛下道:“你是朕的外甥女,又即将成为朕的儿媳,朕便不同你见外,直白告诉你一件事。”
她的心越发提起,道:“是。”
此念一起,其余念头也跟着如春笋般冒出,让阮问颖逐渐归于冷静,减少了慌乱。
陛下不以为意:“能给醒儿当侧室是她的福气,顾家还不缺她这么一个承宗女。若非太后荐言,朕也不会想到她。”
偏偏陛下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且安心,醒儿要纳的这两人于家世上逊你一筹,嫁过来后地位也不及你,朕断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阮问颖心中一震,眼前浮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思绪越发纷乱:“顾家——顾家大姑娘身份尊贵,为顾家承宗之女,又为太后侄孙女,如何能给人做妾?”
阮问颖的心神空白了一瞬。
陛下道:“朕欲给醒儿纳两名侧室。”
她的祖父、父亲与两位兄长虽然都没有纳妾,只有一位正妻,但并非整个阮家皆如此,譬如她的二叔,就纳了几房侧室,给她堂姐添了几位庶出的兄弟姐妹。
什么叫做蒙在鼓里?她被谁蒙了?杨世醒吗?
上首处传来的威严声音告诉她,这不是错觉。
不提杨世醒对她的真心,单谈他与太后之间的恩怨,就绝无可能同顾家有所牵扯。在纳顾婧柔这件事上,一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朕知道,在你和醒儿成亲前说这些不好。但你始终都要知道,与其被蒙在鼓里,不如一早就说清楚,也好有个准备。”
阮问颖思绪混乱。
加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书里看来的,她对这种事也知道一些,明白都是婆母同儿媳谈,没有公公插手的。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是她的错觉么?
顾家嫡女?顾婧柔?
阮问颖有些想发笑。委屈?都要嫁过来了,还谈什么委屈?
陛下还在说着话:“其中一人你应当认识,乃是顾家的嫡长女,不知你二人私交如何?若是原本就以姐妹相称,倒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至于另外一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和她说这些的目的。
好不容易,才从浑浑噩噩的乱麻中抽出一缕:“陛下……欲给殿下纳妾?”
她跪在大殿之上,只觉得御窑烧制的宫砖漫出一股冷意,直漫进她的心里。
这话说得很突兀、不妥,她不该这么询问,可她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出于谁的意愿,是杨世醒的,还是陛下的。
这话给了她一线光明。是陛下想到,不是杨世醒想到,是不是说明纳妾一事是前者而非后者的主意?
何况她还没有嫁给杨世醒,连儿媳都算不上,陛下如何就越过皇后和杨世醒,直接找了她?
唯一的解释,是前两者都不同意,只能从她这边下手。
这么想着,阮问颖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不知殿下对此意下如何?”声线有些不稳,但是还好,没有露太多怯,不仔细听听不出来。
陛下的声音就是真正的沉稳了:“醒儿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他和太后间的龃龉你不是不知道,如何肯纳顾家的女儿?朕今日找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劝劝他。”
简简单单的“不愿意”三个字,把阮问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后半段话也没有让她感到多少烦闷,垂眸压抑着欣色回答。
“殿下素来有主意,他不肯纳顾大姑娘,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臣女惶恐……有负陛下圣恩。”
“放肆。”陛下陡然一转话音,沉声喝道,“朕找你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让你推脱的。你不肯替朕去劝他,可是心怀嫉妒,不愿他纳妾?”
阮问颖被他喝得心中大跳,连忙俯首叩地,道:“陛下息怒。”
陛下依然疾言厉色:“想要朕息怒,就行动出来给朕看。顾家虽然势微,但底蕴还在,纳了顾家嫡女对他只有好处。朕不管他心中有什么主意,这个侧室一定要纳。”
“你,”他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负责给朕把他劝好。”
阮问颖叩着首,没有抬起来。
她交叠在额际的双手微微发紧,感受到那股来自宫砖的冷意又漫了上来。
殿里安静了片刻,响起陛下冷淡的声音:“为什么不回话?你不肯?”
阮问颖暗咬牙关。
“陛下容禀。”她努力维持着平稳的声线,“殿下曾对臣女发过誓言,山河不转,心意不变,愿与臣女一生一世。”
陛下讥讽:“山河不转,心意不变?但凡看过几本书,都该知道这世间沧海桑田变幻不定,山河是最容易流转之物。醒儿以此为誓,显然是在说瞎话唬你,当不得真。”
杨世醒当然不是在唬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说过这话,他向来不喜指天咒地,又怎会去做?只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有多么喜欢她,非她不娶。
阮问颖会这么说,不过是想让陛下更直观地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想到被这般挑刺。
她没有辩解,以现在的情形,就算她再说上千百句,恐怕也不会得到对方的满意。
她横着心道:“不管殿下是不是在唬臣女,臣女都已经当真了。除非殿下亲自点头,不然——臣女恕难从命。”
这话说得可谓大不敬,她在开口之前就已经想到了陛下会勃然大怒,而陛下也果然如她想的那般厉声呵斥:“放肆!”
阮问颖闭口不言。
她依然跪地俯首,却不再说些“陛下恕罪”、“息怒”之语,就这么静静地跪着,给宽广肃穆的紫宸殿添上一分灰暗的冷色。
细密的汗水从她的鬓发边渗出,她心跳如擂鼓,一时间有些耳鸣,以致于当上首的天子放缓了语气时,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恍惚。
“朕知道,你和醒儿两情相悦,互相之间容不下其他人。”陛下道,“若他只是一名寻常富家公子,自然可以与你一生一世。朕绝无二话。”
“可他不是。他是朕的皇子,肩负着江山社稷的重任,他可以因为喜欢谁而要谁,却不可以因为不喜欢谁而不要谁。”
“就如你和他的这门亲事,在朕和皇后都看好的情况下,难道他就可以因为不喜欢你而推了吗?不过是正巧喜欢你,所以才成了一桩美谈罢了。”
“纳妾也是同样的道理。虽说妾室不比妻室,但皇家的侧室不同于寻常人家,也是一种联姻,他纳得越多,能得到的助力就越多。”
陛下掷地有声:“他可以不喜欢那些女子,但一定要纳。”
“朕也不和你说些什么贤良淑德的虚话。只要你能说动醒儿,让他同意纳妾,从今往后,不管你预备如何处置那些女子,朕都不会过问,也不会容许别人过问。”
“这次朕给醒儿选定的两个人里,除了顾家女外,还有一人是崖州薛将军的妹妹。你素来聪慧,应当知晓朕选择她的用意,若真心为醒儿着想,便该帮他促成这桩亲事。”
崖州薛将军之妹……崖州水军是薛将军一力带起的,虽于前头挂了崖州二字,但实际差不多是整个中原的水军,实力不容小觑,更不要说薛家本身在琼海三地的经营。
陛下做此之择,显然是想要杨世醒把薛家军收归囊中。
有了一个阮家还不够,竟还想要薛家。
当然,这很容易理解,谁也不会嫌弃自己手里的兵权多。虽说这天底下的一切都是他们杨家的,但联姻总能使人更有底气,少些卧榻之侧的不安。古往今来皆如此。
阮问颖只是有些想笑。
原来陛下和她的祖母没什么不同,都喜欢以理服人、以义压人,在宽和开通的假面下以势欺人,最后用感情来逼迫人,看似满腔苦心为他们好,实则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她身为臣女,面对君王这一番纡尊降贵的苦口婆心,若还不应,岂非不识好歹、不知轻重?
若她继续坚持,使陛下在一怒之下取消她和杨世醒的亲事,旁人也只会说她不好,笑她活该,她的祖母更会骂她愚蠢,说不定还会逼着她让杨世醒纳妾,就像陛下现在逼她一样。
她还能怎么办?
阮问颖缓缓抬首,看向高坐于上方的君王。
深色的冕服上绣着日月星辰,彰显出帝王威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之声,“陛下正在里面议事,您——”
皇后不顾高总管的阻拦,快步行入殿内,敛衽见了一礼:“臣妾参见陛下。”
高总管忙不迭跟着行礼告罪:“陛下恕罪。奴才和皇后殿下说了,陛下不方便见客,可殿下坚持要见您——”
陛下摆摆手,示意高总管退下,然后看向皇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今日是吹了什么风,竟把皇后吹来了这里?皇后不是从景州回来后就一直身体抱恙吗,连朕也不能见。怎么如今却好了,能主动过来见朕?”
皇后目不斜视,像没有看见跪在殿中央的阮问颖,直直盯着天子,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身体已经大好,今日前来,是特意向陛下讨封的。”
“哦?”陛下似有兴致,“皇后欲讨什么封赏?”
皇后道:“臣妾想给醒儿讨一个亲王之位,让他在明年成婚后带着妻子就藩。”
殿中安静了一瞬。
自皇后进殿,阮问颖就把抬起来的头重新低了回去,此刻她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一点中宫之主的华贵裙摆,看不见对话二人的表情。
但闻陛下道:“皇后此言何意?”
她才发觉,原来陛下在和她说话时一直很温和,无论是冷意还是怒色都不能与现在相比,仿佛冰渣刺进骨肉,带着能凿进血液里的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