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阿昭不想见到蛇
最后到底是没换成屋子。
守夜的僧人说,再过半月就是中秋佳节,想拜佛祈福的人比平时都多,静室早已住满,安排不出其他空余的来了。
银竹是提着僧人给的雄黄回来的。
银竹:“寺里的小师傅说,这雄黄和集市里卖的不一样,是他们主持特意制的,驱什么蛇都不在话下。”
说着,银竹就细心地给宁元昭屋内各处撒上了雄黄粉。
倒是没再见到一条蛇。
银竹:“您别怕,安心睡吧。您刚才见到的那蛇,应当是意外。如果实在怕,今夜我守着您。”
宁元昭没让,推着银竹回她的小屋。
他没那么怕蛇,真的。
之后的几天,瓢泼大雨和绵绵细雨交错相接,一连下了好几日,半分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
宁元昭悄悄去了次宝心殿,里面仍是一片黑寂。侍卫们身姿笔挺,一言不发,像在镇守看不见的鬼魂。
“他怕蛇。”顾景懿语气如常,“你若是心急去找他,他会杀了你。”
他从旁侧书架上找出一本《平安经》来,将叶子夹放在其中洁新平展的一页,慢慢合住。
每日日暮时,僧人们会跪在正殿的蒲团上闭眼祷告,而他总是在这时睁开眼睛,去注视那森严肃穆的金身巨佛。
将近黄昏时,宁元昭回到了宣正侯府。
宁元昭从小沙弥那里套出了一个说法:这池莲花是一位贵人养的,寻常人没有资格观赏把玩。
他对后山那池奇妙的莲花始终保有探究,但许是害怕再有人落水,监寺让小沙弥们堵了去向莲花池的路。
宸月公主的脸颊和气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以为自己今夜必定难眠。
起码与佛像对视的时候,他从没察觉到什么玄妙的心灵之应。
可他又记得,前世中秋夜宴时,并没有看到公主殿下。
他对顾景懿的了解太少了。
宁元昭没再遇到过蛇,也没再见到过顾景懿。侍卫们每日都驻守在宝心殿前,殿中灯光却没再像第一天晚上那样亮起。
尘世浩渺,真的有神佛看着微粒般的他,去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吗?
宁元昭不知道。
离寺前夕,笼罩着天幕的乌云散开,月亮由一弯钩变成了半张饼。
他躺到床上,抱着佛经,闭上眼睛。
不应该捏那么用力的……好在没有破……宁元昭拨了拨叶子的尾,是个小钩子一样的弯,很是可爱,可爱到把他也钩住了一样。
不能去赏莲,宁元昭无聊,寻了主持去问所谓的“离魂之症”,主持回答了一堆废话。
第二日果真是明媚的晴天,和宁元昭来的那天一般无二。
玄霓似是听懂了,片刻后趴回原处,沉默着不再动了,只蛇尾还一下一下地拍打,并不平静的样子。
顾景懿抱臂立于莲花池边,看风吹落过盛的花瓣。
一本静室书架上的《平安经》,特地找主持要走的。
一夜好梦。
僧人们无权过问顾景懿的行踪。
他依旧不信。
用不着银竹守着他受累。
或许是顾景懿身上的香气太令他安心了。
没想,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他就陷入了黑甜梦乡。
菩提寺后山。
——孙儿能在枯燥清贫的佛寺待几天之久,对宁老夫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方才将它攥得太用力,小小的叶子都褶出几条不属于它的纹路来。
宁元昭关上房门,小心地从怀中拿出那枚菩提叶,后悔地摸了摸。
他先和几日不见的祖母请安,被祖母大赞有了沉稳的大人模样。
宁元昭望了眼高高的寺门,伸手挡住阳光,钻进了回家的马车中。
他无声无息进到菩提林间,坐在其中一棵树上看月亮,他想,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雨了。
宁元昭猜,公主应当是回了公主府,毕竟过几天八月十五,皇亲国戚们都要齐聚京城。
马车停在寺下的草地上,里面早放好了他要带的东西:
一串给祖母的佛珠,特地找主持开过光的。
贵人?是公主?还是哪位皇族?
这事就没人知道了。
小黑蛇玄霓盘在他手腕上,恋恋不舍地伸长脑袋,盯向某个地方。
何况,他心里实在乱,乱且躁动,一时半会估摸着睡不着。
接下来,宁元昭在菩提寺中安安然然待了几日,每日跟着那些和尚们吃斋念佛,在朗朗的诵经声中昏昏欲睡。
宁元昭坦然接下夸赞,陪着老太太安安心心用了晚膳。其中数道大荤肉菜,足以见老夫人对孙儿的心疼。
晚膳之后,老夫人嘱咐宁元昭早些休息,补一补这几日苦念佛经消耗掉的元气。
她总觉得孙儿瘦了,但面色十分红润,精气神很足。可见菩提寺还是祥瑞兆人,常去修行总是有益。
宁元昭应下,舒舒服服沐浴一番。而后擦净全身,熄了灯,赤条条躺在绵软床榻上,闭目歇息。
两刻钟后。
窗外传来“咕咕咕”的声音,貌似鸽子在叫。
三长两短的“咕”声后,一道穿着劲瘦身影翻窗进了宁元昭屋内,无声落地后还不忘把窗关好。
是个素简黑衣的娃娃脸少年。
他走近宁元昭,坐在他身边的踏床上,静静看着宁元昭。
宁元昭自然地睁开眼皮,也看向少年,看了许久许久,眼中布满某种复杂的怀念神色。
少年看不懂,脸上却下意识显出悲凉来。
宁元昭惊奇,率先开口道:“怎么不走正门?而且我记得你不是传信说还要七-八日才能回家……”
少年回说:“我以为主子睡了,害怕走正门会惊醒主子。我听说主子得了不治之症,已然束手无策,只得去佛寺祈求上天保佑,我心中实在着急,所以快马回来了。”
宁元昭明白了,怪不得宁亦舟会露出那种死了爹一样的表情。
他说:“我没事,小舟。”
少年名为宁亦舟。
宣正侯收养来的孩子,比宁元昭小两岁,从小时便陪伴着宁元昭,是他的玩伴以及朋友。
说是朋友有些不确切,宁元昭把他当弟弟养,宣正侯则希望他保护宁元昭。
宁亦舟也确是尽到了这个职责。
前世下狱前,宁元昭流亡了一段时间,宁亦舟始终护着他,最后生生被顾琰的手下砍死,在他的眼前失血而亡。
宁元昭绸被下的手蓦然握紧,几息后松开。他轻轻揪住宁亦舟的脸颊肉,嬉笑着说:“来让哥哥看看瘦了没有。”
宁亦舟神情不变,任他去摸。
宁元昭揪得开心,说:“胖了。”
宁亦舟:“我的身重并无变化。倒是你,你的病……”
宁元昭:“只是风寒,早好了。”
宁亦舟没太相信,直接将手搭在了宁元昭脉上。
一年之前,宁亦舟对医术起了兴趣,宁元昭便为他找了位师父学习医术。后来那位师父要去云游治病,宁亦舟跟着一道去了。
前世这个时候,宁元昭的风寒不过两日就好了,自然也没有去菩提寺这回事。
今朝重生,变了太多事。估计银竹给宁亦舟拟信时多了一些夸夸其谈,又因为他从来不去佛寺之地,此番乖乖前去显得甚是诡异,所以这小子急得提前回来了。
宁亦舟诊完脉,确认宁元昭未说谎,方才安心。
“既然回来了,就多待两天。”宁元昭说着,拍拍宁亦舟的脸蛋,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小舟,我想让你去查个东西。”
“是什么?”
“莲花。”宁元昭顿了下,“小心水蛇。”
次日晚。
宁亦舟抱着一捆厚厚的宣纸,走进了宁元昭屋内。宁元昭没睡,屋内烛火明亮,犹如白昼。
宁亦舟解开宣纸,里面躺着两棵连根带泥的莲花。
宁元昭捻了一片莲瓣,轻轻嗅闻,脑中一瞬恍惚。
果然,这莲花不是俗物。
他说:“小舟,你帮我验验这莲瓣有没有什么特殊功用,我总觉得它古怪。”
宁亦舟:“可能需要几日,不会太快。”
宁元昭:“无事,你慢慢来,我不急。”
得了莲花,宁元昭心情大好,午膳时都多吃了两筷子甜口红烧肉。是他们侯府大厨跟一位江南厨子学的,老夫人很喜欢。
午睡后,他卧在小院的躺椅中晒太阳。
这会儿的阳光最是好,暖洋洋的,又不晒人。只是他柔弱的眼仍觉得刺,得拿什么东西遮上才行。
于是他拿了把纸扇盖在脸上,颇有一点风流的韵味。
他的好时间没能持续太久,在他又有些困意之时,银竹来了,还领了一位小厮装扮的太监。
顾琰身边贴身侍奉的小祥子。
银竹:“少爷,小祥子来了。”
宁元昭眼皮未抬,懒洋洋地说:“来干什么?”
小祥子:“我家主人听说小侯爷前段时间病了,心里焦急,却又无法出宫,所以特让奴才来看望。”
未成婚的皇子不能随意出宫,侍奉的太监宫女们却可以借采买的由头出来。
宁元昭未发一言,连扇面都没有揭下来的意思。
怎么回事?小祥子心中无措,小侯爷虽然骄纵,但和主人最是交好,往日他来府中,小侯爷也都温温和和的,怎么今日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不由得惶恐,却又不知缘由,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小侯爷,主人还专门包了些药材,都是顶名贵的山参鹿茸,即便不用来治病,平时用来养气也可,您看看……”
又过了许久,宁元昭才缓缓拿下扇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说:“打开吧。”
小祥子偷偷擦了下汗,打开手中的盒子。
确如他所说,都是品质极好的药材。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放着一样和药材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枚红缎金线的香囊。
宁元昭拿起香囊,问:“这也是药材?”
小祥子:“主人说,病后最易睡眠有损,所以他亲自选了些安睡的香料,制成香囊,给小侯爷您……啊!”
小祥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外力强行阻止,带出两声不可置信的颤音。
原因无他。
宁元昭在他阐述香囊来历时,眉宇间的平淡很快变成十分的不耐烦,没等他说完就松了手指。
香囊径直下落,落于水珠未干的青草泥地中,一瞬便沾满了脏湿尘土。
宁元昭没有去捡的意思。
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轻蔑。
小祥子急道:“小侯爷!您!这可是七皇子给您的!您!”
“如此粗制滥造的东西,也配得上给本少爷?”宁元昭声音如常,“当本少爷是没见过市面的乞丐吗?你手上的俗物,本少爷要多少有多少,还用得着顾琰送?”
小祥子的表情凝滞了,想要反驳又无从可说,因为宁元昭说的对,即便是七皇子觉得好的东西,以小侯爷的身份,也是司空见惯。
他是侯爵独子,父亲镇守北境,姑姑又是当朝皇后,身份可谓尊贵无双。
可是……主人和小侯爷不是好友吗……往日哪怕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小侯爷也会细心收起来的……
宁元昭扇面一展,遮住小祥子的目光,说:“银竹,送客。”
银竹“欸”了两声,示意小祥子捡起香囊,然后快速把他带出了侯府。
做完这一切,银竹回到宁元昭身边,听见宁元昭吩咐说:“以后和七皇子有关的人,一律不许进府。”
银竹应下,片刻后终是没忍住好奇,疑惑问说:“少爷,七皇子是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宁元昭笑了一下,“没有。”
银竹:“那您怎么……”
宁元昭:“腻了。”
银竹:“什么?”
宁元昭:“好银竹,你也知道,我当时和七皇子交友,不过是看中他生的好看。与他处了这么些年,我已然看腻了,不想再看了。不想看的人,还给他多余的错觉干什么,只让人心烦。”
银竹:“嗯……嗯。”这话倒是符合宁元昭的性子,爱时万般皆好,不爱时弃如敝屐,可她总觉着哪里不对,却也想不出来。
宁元昭:“行了,别瞎想,去找人给我买一小坛桃花醉来,许久不喝,寡淡得很。”
桃花醉,京城中价格最昂贵的醇酒之一,产自望烟楼,宁元昭自第一次喝便很喜欢。
至于这望烟楼,则是京中最大最繁华的……花楼。
按照望烟楼的规矩,要买桃花醉,需得本人亲自去。
可惜宁元昭今天没心情。
万事皆有例外,他在望烟楼花下的银子如同流水,老板娘自然会朝他攀附上交情来。
银竹办事很利索,找了脚程快的小厮,不消两刻钟就拎回了酒。
宁元昭遣退下人,一个人坐在院中池边慢酌。
日落月升,愈靠近十五,天上的月就愈发圆润。夜风吹来,荡起一池涟漪,池中肥硕的锦鲤争相冒出头,鳞片在月下闪着银光。
他有些醉了,一边随意撒着鱼粮喂食,一边由风吹着醒神。
锦鲤中最大的一条是红白花的,它动作快,其他鱼都抢不过它。宁元昭点了点它的脑袋,它不客气地咬了宁元昭一口。
好在它没牙,宁元昭也没完全醉,不然以它的力道,人被拽到水里也未可知。
肥锦鲤咬人未遂,甩甩尾沉了下去。
宁元昭把鱼粮尽数撒在湖面上,喝掉最后一口桃花醉,起身欲走。
他站起身,随意往湖面瞥了一眼,抬起的脚步顿时停下了。
那只最大的肥锦鲤,居然翻了白肚皮!原本和它相聚的锦鲤也都纷纷散去,躲进了空心石中。
鱼是很敏锐的东西,它们在害怕些什么……
水里有东西!
宁元昭凝神,很快盯住了一道大摇大摆的白影。
那道白影也发现了宁元昭的目光,它不仅没有躲,还朝着宁元昭游来,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随着它的游近,宁元昭亦看清了它的全貌。
根本不是什么白影,那是一条纯黑的小蛇,只不过脑袋处被人缠绑了一条白色绸布。
如果忽略其他,单说这条小蛇的精心装扮,也算得上有几分可爱。
但宁元昭压根没心思欣赏它。
又是一条纯黑色的蛇么?样子粗细都和在菩提寺见的一般无二……
小黑蛇游上岸,在宁元昭面前停下,特意来找他一般。
离了水,它脑袋边素白绸缎的材质显得更为清楚。宁元昭注意到,绸缎上有暗银丝线绣成的繁杂花纹。
织云绸。
和宸月公主一模一样的织云绸。
落水时莫名其妙出现在湖边的顾景懿,自己腿上被蛇咬过的伤口,床尾的蛇,找蛇的顾景懿……种种画面一一浮现在宁元昭脑中。
“我的小宠丢了。”
小黑蛇扭动身体,月光照在它的鳞片上,竟然折出璨彩的微芒来。
玄霓……
怪不得叫玄霓。
难道这条坏蛇就是公主的小宠?宁元昭头疼扶额,内心抵触,万分不想面对如此恐怖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