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第101章
无言的僵滞霎时蔓延开来。
“其实我原本,没想用蛊来威胁哥哥。”顾琰神色平淡,看不出太多开心得意的模样,“是昨日,我才知道,原来哥哥需要这花蛊。”
“不是威胁,是报复吗?”
“报复什么?”
“报复我姑姑杀了你的娘亲。”
“这事啊。”顾琰仰头看着阳光,说了句,“不算。”
宁元昭歪了歪脑袋。
自从得知了这件事,宁元昭一直记着。他原本是想,等宁秋水生产完后再行询问。
可后来,花长了出来,他便不想再问了。
他一直有些怕这位公主。
是荣妃与太监私通,被熙成帝发现。
不是不想探寻真相,而是事情的真相如何,都不会改变他与顾琰,抑或是姑姑的关系。
事情归源,荣妃又是因何被打入冷宫?是因为宁秋水的陷害算计么?
不是。
如今顾琰说不算,倒让他觉得有些想笑。
有三位熙成帝的重臣刚刚从这独属于皇帝的私密地方离开,小升子目送着三位大臣离开,心中对皇帝召唤大臣来的意图有了猜测。
“宸月。”熙成帝开口了,“朕病了这些日子,有不少人都蠢蠢欲动,望朕对立储传位一事做出决策。”
谁料祖母同样知道当年之事,就将真相告知了他。
昨日,熙成帝的半边身子虽依旧僵硬,右手却久违地能够动弹了。
“让哥哥产生些愧疚之心罢了。”顾琰毫不避讳心中所想,“生了愧疚,大概就少了厌恶,少了厌恶,蛊大概就更容易生长。”
就算没有宁秋水,也会有李秋水,陈秋水去送这杯酒。
风雨欲来。
派皇后去赐毒酒,不过是熙成帝遮掩事情本质的由头而已,将一顶绿帽子潜移默化成妃子间的争风吃醋。
上书房。
“殿下。”小升子恭敬地说,“陛下在里面等您。”他拉开上书房的门,垂眼注意着顾景懿进去,又将门再度闭上。
宁元昭眨了眨眼睛,是太长时间盯着莲花池而变得有点涩,虽然他的眼睛原不该如此脆弱,“或许我的心还没有软到这种程度。”
顾景懿在熙成帝面前站定,如往常一般向他行礼,亦如往常一般直起身子,径直望向这位老态龙钟的天子。
“相信杀了自己的人吗?”
一反常态的是,熙成帝的眼睛亮极了,像两捧将要燃尽的烛火,散发出某种癫狂的生命力来。
以顾琰的想法中,他会产生愧疚的机会确实很大。
顾琰这般回应。
同一时刻。
“不算吗?”宁元昭说,“那你为何要让我知道这件事呢?”
自此为熙成帝和顾景懿隔绝出一个不可打扰的世界。
“父皇。”
一瞬静默,似是万物具停。
明明只是个长相过好的女人而已。
“愧疚?”宁元昭想笑的心情更加强烈。
毕竟当年,确是宁秋水端了毒酒到冷宫之中,荣妃饮酒自亡,从此顾琰失去了唯一的庇护。
宁元昭猜,顾琰不会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倘若顾琰真的不知,就不会利用那个名为姜禄的太监。
“当然,若是因此让哥哥对我生些怜悯,是最好不过的了,我知道,哥哥的心很软。”顾琰也笑了,“……我只是没想到,哥哥已对我防备到丝毫不愿相信的地步了。”
之后,他就传了大臣进宫。
知晓一桩旧情,其余的旧情想来也藏不住。顾琰很聪明,不会推测不出荣妃真正的死因。
于是他略过顾琰,三两句说了说心中的不解。
顾景懿静静地听着。
一场突如其来的跌倒,将熙成帝维持许久的回春假象尽数打破,展现出行将就木的真容来。
听起来有些亲理不分,但他不相信他的姑姑会做那种事。
谁能拒绝天子之令?
只是,他与祖母絮说姑姑生产那日的情形时,不免叫祖母发觉了异常。
小升子不由产生了些颤栗感,还伴随着点恐惧与兴奋。这样微妙的感觉在看见素衣而来的顾景懿时更是达到了顶峰。
“……哥哥,我从没有,想过杀你。”
利用那个太监对荣妃的旧情来策划红珍珠与密道一事。
“你知道,朕属意谁。”
“儿臣不知。”
“朕有三子,顾瑜张狂,顾琢蠢笨,顾琰心机深沉,传位于谁,朕都心有犹疑。”
“如此而言,皇位由父皇来坐,才能最保江山安稳。”
“朕已写好传位诏书。”熙成帝左手握着菩提串,生疏地拨动,“世人知朕有三子,你却知,朕还有第四子。”
“陛下的意思,宸月不懂。”
“朕知你因着蛊的事,对朕心有怨言。”熙成帝面上多了些慈祥,“可朕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造化弄人,你我父子,皆是被你娘亲一手玩弄了。”
“我娘亲么?”
熙成帝看向顾景懿的脸庞,眼中倾泻出一抹怀念,“你知道,朕当年为何隐瞒你的身份,册封你为公主吗?”
“为何?”
“一面,是为你的安危着想,另一面,是朕忧心你的身世。”熙成帝说,“你母亲身怀奇蛊,朕一直怀疑,她为南祈皇室,而你若有南祈血脉,断断不能有继承大统的资格。纵然你娘亲与朕说过,她是大燕人,朕依旧不敢全然相信于她。”
“陛下的意思,是现在信了。”
“其实她从未骗过朕。”熙成帝只回答了这样一句话,未解释具体缘由,“宸月,你同朕的其他儿子,拥有同样的资格。何况朕向来,喜爱于你。”
“只是要当皇帝,从来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熙成帝垂下眼皮,有点精神不济的模样,“告诉下人,可以传元昭过来了。”
“那不是毒药。”顾琰对宁元昭说。
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前世过往以最直白尖锐的方式揭露出来,不可遏制的剧痛霎时盈满宁元昭的身体,他摸了摸袖子,没有摸到一直带着的小刻刀。
对了。
是顾景懿没收了。
他表情不变,悄无声息抚了一把心口的平安符,并未回复顾琰。
“那是假死药。”顾琰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它会让人觉得有些痛,也会损伤眼睛和声音,却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只是哥哥,你的生命力太强了。”顾琰的声音变得很低,“你在喝过假死药之后,竟然仍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松懈。
给你灌药的狱卒太蠢,见你如此,以为是酒中掺的药量太少,没有起作用。他生怕叫验尸的人发现了端倪,索性又给你灌了许多……
是我安排的不好,是我之过……”
“这样说,你不想让我死。”宁元昭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太监,熙成帝的太监。
他不慌不忙地继续说:“是谁想让我死?”
“你已经猜出来了,哥哥。”
“驸马爷,皇上请您去金銮殿。”小太监对宁元昭说。
“知道了。”宁元昭起身,拍掉沾上的尘土,遥遥望了一眼天际。
太阳要西沉了。
金銮殿。
偌大的殿宇中,除了小升子外,看不见一个服侍的宫人。
熙成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顾景懿立于他的身侧,重机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则站于阶下。
最先开口的是重机。
他对熙成帝说:“臣……夜观天象,发觉陛下近日煞气临身,才会如此多舛……”
“重机大师,可有解法?”小升子赶忙道。
“需……找一命格极祥之人,以血入药……方能转圜……”重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着宁元昭,却并未抬头,“宁小侯爷,臣观众人八字……唯有您,命格极祥,与之相符……
您可愿,为陛下,割血入药……”
宁元昭未言。
“元昭,你可愿意?”熙成帝终是开了口,声音含混,又足够让众人听见。
是询问,亦是命令。
宁元昭望向顾景懿的眼睛,里面藏着无边无际的情绪,他看不懂。
忽然,顾景懿歪了歪头,朝他笑了一下。
那些情绪好像就此变成了一张不会断裂的巨网,无论他跳下多么不可见底的深渊,都能将他牢牢接住。
即便现在,他们正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衣裳里的平安符微微摩攃着他的心口,他想,他说过的,会相信顾景懿。
于是他慢而坚定地回答了。
他说:“不愿意。”
满殿皆寂。
“什么?”熙成帝似是不敢置信。
“我不愿意。”宁元昭便又回答了一遍。
“好啊!”熙成帝将手中的菩提串大力扔到了地上,珠子断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陛下息怒!”小升子高声道,“宁元昭,你怎敢公然违抗圣令!”
“罢了!”熙成帝怒极,却依旧在按捺着,“朕念你不懂事,不与你计较!宸月,去劝劝你的驸马!”
顾景懿无声走下了玉阶。
“我不愿意。”宁元昭对向他走来的顾景懿说。
即使顾景懿还未开口。
“我知道。”顾景懿抚上他的脸,以很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阿昭,别怕。”
“顾景懿……”
“阿昭,别怕。”
“他对你许诺了什么好处?”
“皇位。”
“……所以你来劝我了……是吗?”
两个人久久地对视着,姿态太过亲近,以致于任何人都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熙成帝同样如此,没由来的,他心里生出了种很浓重的不安。
“宸月!”他唤着顾景懿的名字,竭力压下莫名的情绪,“劝得如何?”
顾景懿走回他身边,平静地说:“他不愿意。”
“不愿意?”熙成帝兀自重复了遍,“如此说来,你是劝不动了?”
“是。”
“你可要想好。”熙成帝眯起眼睛,“有些东西,孰轻孰重。”
“是。”
见顾景懿态度坚决,熙成帝猛地高唤道:“白烛!”
宁元昭不认识的那个人当即快步走到了熙成帝身边,慢慢掀开了熙成帝的袖子,动作一气呵成,像是早就和熙成帝商量好了一般。
白烛拿出柄小刀来,小心翼翼割开熙成帝的手臂,随即在伤口上洒了些什么。
伤口周围微皱的皮肤登时沸水一般鼓动起来。
一只灰白肉虫从伤口间探出半个头来,狰狞地夹着口器,很是狂躁不安的样子。
顾景懿的眼神一如既往,神情却无法控制地变了,变得也如虫子一般狰狞。
只不过是他在压制着而已。
白烛,是熙成帝的蛊师,宁元昭心中惊骇。
而现在,熙成帝竟堂而皇之将蛊的秘密暴露在了人前,甚至催动了子蛊以促使顾景懿反噬的发作!
宁元昭下意识向顾景懿的位置走去,又因顾景懿安抚般的眼神而强行顿住了脚步。
小升子和重机脸上的表情则已然失控,知晓了惊天秘闻的人,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地好好活下去……
“宸月,朕再问你一遍。”熙成帝眉目阴沉,“能不能劝。”
这样的时候,顾景懿竟还笑了一下。
“不能。”他做出回答。
“来人!将宁……”
熙成帝的声音遽尔止住了——像遭遇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而一时失声。
不属于人类的“滋滋”叫声痛苦响起。
哀嚎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是熙成帝的子蛊在叫……
是顾景懿透过熙成帝苍老的皮肉,刺穿了子蛊的身体!
用一柄锋锐至极的刻刀。
“我说了。”顾景懿说,“他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