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第102章
灰白肉虫被钉在刀刃之下,几息后永远停止了挣扎。
顾景懿拔出刻刀,熙成帝被刺伤的地方迅速泛起青黑,周围皮肉更是彻底变成尘土般的死物,簌簌碎开……
肉虫融于血肉,便也随其一并落于地面,化为齑粉。
熙成帝的子蛊就这样……死了……
然而死亡并不是结束,刀刃上覆盖的青黑色明晃晃昭显了事情的不祥。
——粗暴地杀死蛊虫以致蛊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熙成帝的身体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也不知道那残躯中是否藏有新的虫卵。
最重要的是,没了子蛊的压制,熙成帝身体里不可解的毒……要渐渐开始发作了。
解毒的其中一种办法是找到那名为三十三重焰的红色花朵。
而另一种……
他是要长生不死得道成仙的人!要成就大业,牺牲一两条不重要的性命实在太是应当!而多出没必要的善心只会徒增阻碍……
熙成帝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右半边身子的僵硬不知怎么蔓到了全身,整个人直挺挺地从龙椅上歪倒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响声。
“没关系!没关系!”白烛见他聚起了点神思,赶忙道,“如若他的血真有用,是还来得及的……还来得及的!是真是假,总得一试才知!”
是有人控制了他的宫殿吗……
此言将落,熙成帝身后的小升子很快惊怕到贴住了墙,以维持身体的站立。
顾景懿没有再看皇位上的人,哪怕一眼。他牵起宁元昭的手,向后殿走去,没有任何人敢阻拦。
“不看。”顾景懿掌住宁元昭的后颈,“他不会死的。”
一片死寂。
子蛊的用处,是辨出宁元昭的血是否特殊,以免白费功夫。
“陛下!陛下!”白烛完全顾不上任何规矩了,心中某种名为失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不由惊恐地大喊,“陛下!你的毒要加重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是天生要做皇帝的人,那个女人却对他无视乃至鄙夷,甚至一心喜爱那最低贱的农夫,说什么真心可贵……还说他永远都比不上那农夫,可笑至极!
最后还不是成了他的妃子!
“……如何试?”熙成帝嗓音沙哑。
对了,是他的儿子,是顾景懿,和那个叫阿盈的女人一样,都是早该死去的贱人……
“陛下!”白烛完全没料想到眼前一切的发生,顾景懿的动作快而狠厉,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看见化成碎粉的子蛊。
可现在,熙成帝的沉默代表了另一种疯狂——这位皇帝已经不在乎宣正侯将会如何了。
有一个人走到该死之人的身边了。
小升子能想明白的事情,其余人皆能想明白。
如今失了子蛊,他照样可以取血验证,只是……要取到足以解毒的量,一举为之,方能看出效果。
“来人。”熙成帝的声音大了起来,“来人!”
取一点点血,连毒的蔓延都追不上,又如何能测出有用与否!
“陛下!”白烛大喊,“请您早下决断!”
熙成帝终于听进去了白烛的话,眼睛慢慢地聚起了光,像是暗夜中的鬼火,亮得让人震悚。
若错过了宁元昭的血,他数十年探寻而得来的猜测,恐怕再没有机会得到证实
“蛊没了……”熙成帝呐呐自语。
他让那女人享尽荣华富贵,那女人却下蛊报复于他,让他此后数年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该死!
“将他全身的血一并取净,奴才即刻就可为陛下提炼解毒丹药!”
倘若熙成帝一直是这幅浑噩模样,那疑似为南祈皇室的少年恐怕会算计着方法逃脱!
那或许是世上最后一个天生药体的人了……
他的唤声中有一股势在必得的得意和杀意,眼中除了立于阶下的宁元昭什么都没有。
宁元昭当真听话地不再扭头了。
果不其然。
熙成帝忽地像被泼了盆冷水,所有沸腾的情绪都化成了说不出口的不安。
下一瞬,熙成帝开了口:“那便一试。”
他想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想去劝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先前皇上要宸月殿下去劝宁小侯爷,为的是给宁小侯爷安一个自甘奉献之名,如此一来就算名正言顺,即便宣正侯想追究也有法子应对。
都该死!
“来人!来人!”
“好……好!奴才定当竭尽全力!”白烛喘着气笑起来。
顾景懿看得出来,宁元昭的情绪有点不对。
杀了宁元昭又能如何!熙成帝控制不住地想,为君而死本就是应该,即便是宁云霄也不能奈何!他是君,宁云霄是臣!永远只能是臣!
熙成帝则仍沉在子蛊被杀的诧愕中,异常迟缓地看向白烛。
皇位之上的人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不应该的……
确切来说,是从听到白烛要放血时就开始不对了,那是种细微到不可察的变化,唯有顾景懿一个人感知到了。
他们穿过后殿的门,彻底踏出了这栋金碧辉煌又令人作呕的宫殿。
夜风是热的,没有一丝凉爽,却散发着冰天雪地般的寂静。
很不寻常的表现。
宁元昭感觉自己听到了一点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兵戈相击的鸣声。
这种声音他以前也听到过。
第一次去菩提寺,落水让他梦到了上一辈子死后的情形。在梦里,顾景懿逼宫时,有同样的声音。
可顾景懿镇定极了,没有半分出乎意料的意思。
于是他也镇定极了。
他随顾景懿穿过茂盛的草丛,幽暗的假山,和遮天蔽日的树木,走进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柔和月光倾落在顾景懿的脸庞,将他衬得像个勾魂摄魄的绝色妖魔。
尤其是他的脸上还有一点血珠。
刺伤熙成帝时飞溅而来的血珠。
宁元昭不知怎么,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他擦去那血痕,对顾景懿说:“殿下,你好漂亮。”
顾景懿也笑了,低头覆上宁元昭的唇,细细地品尝。
“阿昭……阿昭……”顾景懿用吻接住垂落的泪水,在宁元昭耳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为什么哭?阿昭。”
顾景懿捧起宁元昭的脸,强硬般去探寻那晶莹泪水下潜藏最深的秘密。
宁元昭没有躲。
他说:“因为我好喜欢好喜欢殿下……”
“我也好喜欢好喜欢阿昭……”顾景懿满怀爱意地回应他。
宁元昭想说,我知道的……
但汹涌泪水再度淹没了他,同样汹涌的情绪让他连发声都变得艰涩。
从蛊师说要取血入药起,他就知道了,也终于懂了……
所有尘封的记忆一瞬之间尽数冲破屏障隔膜,得以被全然而真切地想起。
原来除了三十三重焰的唯一解毒之法,就是要用他全身的血去提炼解药。
以命……换命……
其实顾景懿从来不想死。
否则以公主这样骄傲的人,不会忍受反噬割血之痛数十年,想尽办法以求活下去……
说什么没有必要去查花的踪迹,没有必要以血解毒……
不过是为了他,为了一个没有任何用的他,伪装出看轻生死的假象,以此阻止任何人去探寻他身上的秘密。
甘愿赴死,也要保护他么……
他真是笨。
一直都很笨。
风将微弱的血腥气和愈发喧闹的争斗声一齐送到这座与世隔绝的殿宇。
宁元昭和顾景懿却一步未动。
“殿下……”宁元昭埋在顾景懿颈边,声音哽咽。
“元宝……”顾景懿一下又一下抚他的头发脊背,“是不是吓着了?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没事的,不怕,一会儿我们就回家。”顾景懿禁锢般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可宁元昭不觉得拘束,只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心。
“到时候喝点汤,我抱着阿昭好好睡一觉,好不好?”顾景懿亲亲他的侧脸,“宝宝,不哭了,好不好?到时候眼睛该疼了。”
宁元昭仰起头来,望向顾景懿的眼睛,“……殿下,你早就知道,那个蛊师所说的办法,是不是?”
顾景懿顿了下,“……是。”
“什么时候?”
“很久,很久之前。”
宁元昭的手指开始变得颤唞,声音亦是。
“是你吗?”他轻声问着,执起顾景懿的手,在他手心上写——是你吗?
“……是。”顾景懿似是叹息,“是我,小阿昭。”
怪不得。
怪不得会换掉携有风险的监门卫,怪不得会在宁秋水生产时,承诺说会安然无恙……
怪不得……又以前世那种伪装来轻蔑自己的生死……
“是我惹阿昭难过了吗?”顾景懿擦掉他又落下的泪水,罕见地有点手足无措,“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就想让你自己发现,应当不算欺骗,算隐瞒,阿昭别怪我,好不好?”
宁元昭不住地摇头。
“殿下……”
“嗯。”
“那时候,你是怎么将我救出来的?”宁元昭没有明说,顾景懿却知道他在问什么。
宁元昭问的是前世。
方才在金銮殿上才想起来的前世。
前世,他的公主将他从乱葬岗捡回了家,不仅细心地一直养着,更是耗费了根本难以估量的心力,才让他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
可是,有一天,顾景懿的蛊毒发作了。
猛烈至极的爆发,所带来的痛和反噬几乎要了顾景懿的性命。
在顾景懿最虚弱的时候,有人攻破了顾景懿的家,将他带走了。
带走他的人是顾琰。
而让顾景懿蛊毒发作的,正是熙成帝。那时候熙成帝尚未薨亡,却也已经生出了痴呆浑噩。
顾琰被立为储君,以熙成帝最亲近之人的身份,控制了熙成帝。
顾琰发现了熙成帝的秘密。
又利用子蛊,为顾景懿带来不可预知的反噬。
那之后,顾琰将他掳走,将他关在昏沉不见天日的华屋之中,用簪子刺他的眉心,皮肤,企图在他身上留下永远抹不掉的伤疤。
他从来不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其实他很疼。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忍过来的。
他只知道,他很想他的公主。
好在他的公主没有让他等太久。
他的公主将他重新带回了家。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可怕蛊毒的发作了,哪怕他十二个时辰都与他的公主待在一起。
“是杀了……那只子蛊吗?”宁元昭替顾景懿做出回答。
“是,不想再让任何人牵制我。”顾景懿贴住他的额头,“对不起,让阿昭久等了。”
“是弑君的罪名。”
也是弑父的罪名。
“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殿下,你的心,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么……
就像他问的问题,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回答。
——“……所以你来劝我了……是吗?”
——“阿昭,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