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第103章
这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皇宫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譬如四皇子顾瑜逼入金銮殿,意图要熙成帝写下传位诏书。宣正侯宁云霄前来救驾,顾瑜功败垂成。
譬如熙成帝的情绪起伏过大,致使宿疾尽数爆发,半身的僵硬衍化至全身,现出眼不能眨,口不能言的半死之象来。
譬如宸月公主在宫变中受了重伤。
又譬如,七皇子顾琰作为帮顾瑜篡位的协助者,在失败后逃亡潜藏,同样不见的,还有前去追捕的宁元昭……
宣正侯府。
“亦舟公子。”梨鸢看到宁亦舟收拾起了包袱,“你要去哪?”
“主子不见了,我得去找他。”
“驸马爷他……”梨鸢苦涩地顿住了。
宁元昭反手握住刀柄,意欲拔刀出鞘,一如数天之前。
站在他身边的顾琰则多了前所未有的病弱与阴沉。
争斗中,顾琰的右眼碎于飞射而来的刻刀,喉咙则差点被宁元昭斩断。而后顾琰被人相救,在策马坠入悬崖后潜逃消失,宁元昭一路追踪,终是跟到此处,寻得踪迹。
前世顾琰借熙成帝的子蛊来使得顾景懿蛊毒发作,那么又是谁帮他操控了子蛊呢……
甚至比起顾琰,夏侯烨才是他追踪不舍的真正原因,他不能让这样的人重新隐入人群,否则只会招致无穷的祸端。
子蛊的丧命给顾景懿带来了反噬,再加上夏侯烨对玄霓的伤害……
村子里肆意横行着比人肩膀更高的杂草,一条刻意的路被踩了出来,通向村子正中央光秃秃的沙石地。
宁元昭猜,是夏侯烨。
人太过聪明了不好。
“这样说来,让他命不久矣的是你啊。”夏侯烨认真地归根,“小元昭,他连半年之久,都活不到了。”
夏侯烨说的没错。
换而言之,宁元昭没有失踪,是他自己选择了离开。
夏侯烨着了身华贵的银白衣袍,袍上绣着繁盛而赤红的三十三重焰,与他同样变成银白色的头发交相辉映,像是时光一夕之间滚过数十年,为他添满了神圣而诡谲的气息。
“小元昭,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夏侯烨笑着看他,眼神间竟有一种别样的慈爱,“我还以为,你会待在那位公主身边,毕竟他的情况不太好,不是吗?”
话如此说,夏侯烨面上根本没有惧意。
宁亦舟看出她的意思,冲她点了点头,旋即不再多言,策马离去。
宁元昭是在一个荒芜的小村子找到顾琰的。
你知道的,我一心惊胆战,就会更加不高兴了,我不高兴,就想让别人也和我一样不高兴。”
我为顾琰的筹谋几乎被他追本溯源地毁尽了,这让我真的有点不高兴。
“蛊若是虚弱,对毒的压制,岂不是就会变小。”夏侯烨自问自答一般,话中的愉快之意肉眼可见,“若他乖乖当他的公主,说不定还有几年好活,奈何他是个聪明人。
那夜,四皇子顾瑜发动宫变,七皇子顾琰作为襄助者一同参与了那场混乱血腥的争斗。
顾景懿的情况……不太好……
“所以我来找你了。”宁元昭的神色很是平静。
然而他的面容依旧年轻雅致,总是噙着的从容淡笑也依旧在眼中浮现,虽然那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与之相应,能留下这样致命伤痕的,必得是锋锐无比的刀刃。
——是两柄刀。
可若夏侯烨不是所谓的县丞之子呢。
“可惜,唯一能救顾景懿的东西,快枯萎了。”夏侯烨说。
宁元昭知道花蛊快枯萎了,但这不是他能阻止的。如果要说为什么,他想答案应该是他对顾景懿的感情不能控制吧。
夏侯烨和顾琰就站在这里,好似在等他。
不过,我想他大概是为了讨你欢心吧。知道吗?小元昭,在你手上的花蛊长出来后,他的行事可变得比之前残酷太多,让我都开始心惊胆战了呢。
离开去找顾琰和夏侯烨。
两道不同的伤痕分别横贯在顾琰的右眼和喉咙,让人难以想象他经受过多么致命的危险。
一柄是刻刀,另一柄,名为泠霜。
这实在太让宁元昭感到危险。
为了最高深蛊术而让步一切的蛊师,是不可控的。
这个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男人,却能说出最不为人所知的隐秘,无论是他想要的三十三重焰,还是他想要这花的缘由,夏侯烨仿佛都了如指掌。
再见面时,这两人已变得与宁元昭印象当中迥然不同。
她该说什么呢?说公主和侯爷已遍搜了皇宫京城,都没有驸马爷的消息,让宁亦舟不要徒费功夫么?
她说不出口。
或许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丞之子并没有相救的本事。
不会是白烛。
这个诡异的男人对蛊术的造诣很深,他自知无法靠近顾景懿,便利用了蛊虫,玄霓就是在杀死剧毒蛊虫的时候受了伤。
——在顾景懿杀死熙成帝的子蛊时,花的枯萎就开始了,掩在缎带之下,唯有他发觉了而已。
“好在你也很聪明呢,小元昭。”夏侯烨感叹,“不然你一定会杀了顾琰吧。”
宁元昭斩向顾琰时,是收了力的。
顾琰死了,花蛊就再没有开放的机会。
宁元昭没说话,似是默认了夏侯烨的说法。
“纵然知道解毒的办法,却依旧无能为力啊,小元昭。”夏侯烨对眼前的场面有所预料,“我说过,感情是不能控制的东西,你看,我说得很对吧。”
“你想要什么?”宁元昭停顿了很久,终于开口。
“不是我想要什么,是你需要花开。”
“是,我需要花开……你有什么办法吗?若你能让花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喜欢你这样坦诚的乖孩子。”夏侯烨满意了,他想,掌握住花的生死,当然也就掌握了宁元昭的意愿,“我会愿意帮助乖孩子的。”
“怎么帮?”
“让一切……重新开始……”顾琰慢慢地向他走来,同时替夏侯烨做出了回答。
顾琰的声音不复往日清亮,竭尽全身气力才能勉强地发出声来,是喉咙受损太严重的缘故。
“哥哥……”顾琰说,“我……终于懂……”
“你不会懂。”宁元昭抬手打断了他,“如何重新开始?”
“真是无情啊,连一点怜悯也不肯给他。”夏侯烨接过宁元昭的话,“算了,还是让我和你说说吧。”
“重新开始。”夏侯烨指指自己的脑袋,“人是从什么时候才真正有了生命呢?出生的时候。刚出生的婴儿白纸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这才叫做开始。”
“我想我应该无法变成婴儿。”
“可是记忆能够变成白纸。”
“你想抹掉我的记忆。”
夏侯烨赞赏般点头,“到时候,等花重新盛开,我会达成你的愿望。”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重新开始。”宁元昭反而笑了,“听起来危险得很,我如何能确定,你一定能把花交到顾景懿手里?”
“我告诉过你,我不说谎。”夏侯烨看向他,“而且,你没有选择。”
宁元昭再度沉默,再开口时拒绝的意思依旧强烈,不过这一次,他看的人是顾琰。
“那你又如何能保证,我会真心喜欢上你呢?顾琰。”
顾琰张了张嘴,艰涩地说:“哥哥……本来就是喜欢我的……”
宁元昭听言,解开了手腕的缎带。
细弱将死的花蔫巴巴趴伏着,宁元昭将花给他看,说:“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
那夜顾瑜谋反,我险些将你杀死,从那一刻起,这朵花开始便立不起来了。
我能感知到,它受了你情感的影响。
我不相信你会喜欢上一个差点杀死你的人。”
“不一样的……”顾琰怔怔地回答,眼睛有点不敢看那花。
“有什么不一样?”宁元昭垂下手臂,声音淡漠,“你不会变的,你也不会如同我一样,去抹除自己的记忆。”
说完,像是觉得这般说话太过武断,宁元昭又问了一句:“你会吗?顾琰。”
顾琰以无声沉默作出回答。
宁元昭笑了一声,不太意外的样子。
“如果你想要这样的话……我愿意的,哥哥。”
“是么?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宁元昭歪歪脑袋,听起来像是同意了顾琰的请求,他问,“那你们要如何做呢?”
顾琰从袖中拿出一个玉质的药瓶来,药瓶里是一枚乳白药丸。
顾琰将药丸递给宁元昭。
宁元昭拿过药丸仔细端详数秒,在将要吞下时却又停住了,说:“你刚刚撒谎了。”
“……没有。”这是顾琰的回答。
“那它为什么快要死了?”宁元昭再度伸出手臂,给他看濒死的花蛊,“既然你说愿意,那么它应该感受到爱才对。”
唯有真挚感情才能充当养分的花朵,此刻变成了面真实无比的镜子,将另一方的虚伪丑陋通通照在了明面上。
难以否认。
顾琰不会想到,用来钳制的蛊,竟然成为了戳穿假面的最有力工具。
宁元昭没觉察一般,继续说:“顾琰,即便我如约吃了药丸,你也不会吃的。无论是你的记忆,还是权力皇位,都比我更重要。
失了记忆的我,只会又一次成为你达成目的的工具,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
你所说的后悔和喜欢,其实都是假的。
你后悔的是,纵使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依旧不能掌控一切,你喜欢的是,能够让你达成心中所愿的帮助和台阶,而不是宁元昭这个人。
从第一次接近我起,你就是有目的的。”
熙成帝给顾景懿的抉择让宁元昭渐而明白了一切。
顾琰曾经暗指,想杀他的人是熙成帝。其实这说法完全成立,前世之时,熙成帝的身体并没有衰败得这样快。
故而他死前,熙成帝仍然在位,顾琰则被立为储君。
当时宁云霄已在熙成帝断送粮草的隐晦命令下与战士一同战死沙场。
毕竟功高震主之辈,用些龌龊的手段清除,对熙成帝而言应该是理所应当吧。
即便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还藏着熙成帝众多不可言说的私心。
可熙成帝没想到,仅仅不过一年,北境大乱,守境将士节节败退,宁元昭一个平日里只知喝酒玩乐的纨绔子被送往北境,却没有同他爹一样死在沙场,而是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重新守住了北境安宁。
此后又过两年,宁元昭屡战屡胜,再无人敢侵犯大燕北境。
与此同时,效忠于皇帝的世家所培养出的年轻将才也被陆续送往北境。
宁元昭则以论功受赏之名,被召回京城。
宁元昭支持顾琰是所有人都肉眼可见的事实,已然无法隐瞒。
想来那时的熙成帝同样让顾琰做了抉择吧。
是皇位……还是其他……
而顾琰的选择已经不需要再问。
顾琰猛地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极度的不甘和怨恨通通自其间倾泻而出。
“你也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不是吗?”顾琰的声音近乎嘶吼。
宁元昭注视着他,安静不言。
顾琰在这样平静陌生的眼神下倏尔节节溃散,片刻后才勉强恢复,“从第一次见到我时,你对我,就不是真心……”
顾琰的声音很低很低,不敢让宁元昭听见一样。
“哦?”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顾琰垂下了眼眉,“你给我的小糖糕,很甜……很甜……你是吃不完了,才施舍予我的……对吗?”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不可闻。
“对。”
话音落下之际,赤黑的花蛊犹如干枯的泥土,从根至花轰然断裂。
狂风忽至,三十三重焰的残躯散成齑粉,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花蛊,解除了。
宁元昭轻轻松开手指,一直缠缚于他的缎带被风裹起,飞向了再也看不到的远方。
顾琰麻木地抬起眼皮,愣然望向宁元昭,他看见了宁元昭微微眨动的眼睫。
某种不可置信的真相骤然浮现了出来。
“你骗我……哥哥……你骗我!”顾琰抬手想抓看不见的花蛊,最终却抓了一把空。
“是。”宁元昭有某种叹息的意味,“你说得对,我不喜欢吃甜的,所以姑姑每次要小厨房给我做东西时,都会吩咐放最淡的蜜。
我吃过许多次小糖糕,也分给过别的小孩许多次。
没有人会说甜,却会有人嫌弃味道太淡。
只有你说,它很甜。”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第一次吃甜的东西。”
第一次尝试的味道,之后无论再尝多少次都不会比得上,那是种深刻而难以磨灭的记忆。
甜是,苦也是。
顾琰尝到了甜,亦尝到了苦。
顾琰再次怔愣住了,整个人如同死前的花蛊一样,失去了全部支撑,不知疼痛地跪倒在地上。
所有一切在他眼前变得模糊扭曲。
恍惚之间,他看到了前世,前世宁元昭死的时候。
宁元昭……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在宁元昭被顾景懿再度夺走后,不知来由的嫉妒和恐惧同时湮灭了他的理智。
于是一场刺杀降临在了菩提寺。
谁也不知道,宁元昭是怎么为顾景懿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击,明明宁元昭连东西都看不太清楚……
他望见了宁元昭看顾景懿的眼神。
他无法形容那里面是怎样一种感情,他只记得,他也得到过——在北境战场的时候,敌人的重刀向他凌空砍下,以一种能贯穿胸膛的可怖力道。
宁元昭策马而来,将他护在怀中,以后背替他挡下了那一刀。
那一刻,他看见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或许是,把你当成世界上最重要的唯一。
那一刀令宁元昭险些身死,从此后肩至腰侧更是落下了一道永世不能消弭的伤疤。
他得到过的……得到过宁元昭最珍贵的情感……也许这情感无关乎情爱,却是独一无二……
是朋友。
是亲人。
是相依为命。
顾琰大口喘熄着,喉咙却像是被什么苦涩至极的东西堵上,蔓延出窒息般的刺痛。
他又想起了他的娘亲,一个美丽而令他不解的女人。
她不喜奢华不喜权势,不喜天子,更不喜欢他。
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近乎肆意地与每一个她喜欢的太监交欢,有种求死般的大胆与勇气。
哪怕她面上总是戴着皇上赏赐的珠宝,以求皇上的宠爱,以求家族得以庇护。
她的运气很好。
直到他五岁时,这样大胆的行径才被皇上发现。
她被贬入冷宫,他却觉得,她有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她带进冷宫的唯一东西是一枚青玉簪子,从她表面上最喜欢的那套头面里拿的。
他知道,她只选择这一样物什的缘由——某一个她很喜欢的太监用那簪子,替她绾过发。
在冷宫里,她很多次都用簪子尖锐的尾刺过他的眉,轻声细语地说:“琰儿,若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要记得为她描眉绾发,她会喜欢的。”
不过这句话并不是结束。
“可惜,你和皇上一样,是生来就甘愿永坠黑暗的人,永远薄情寡义,践踏真心。
你和他一样,会不得好死。”
这像一句诅咒,更像一句预言。
顾琰想,他懂宁元昭为什么不愿意与他重新开始了。
宁元昭已然对他付出了所有的好与爱,从他们第一次相遇起……
无论重头再来多少次,他们的结局都不会再改变。
明明,他有无数次机会啊。
母亲,你说的对……
“哥……哥……”
没被任何人听见的声音散于风中。
顾琰倒在地上,真正地死去了。
猎场坠马那天,他就该死去了……
只是当时,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