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第54章
◎道长当真不记得了?◎
再一睁眼,却回到了南柯镇。
江采霜头痛欲裂,手心痛苦地抵在太阳穴两边。
背后伸来一双大掌,轻轻移开她的手,温热的手指落在穴位上,动作轻柔地帮她按揉。
犹如沁凉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土地。
江采霜脑袋总算不再一跳一跳的疼,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发现自己回到南柯镇的小院,她不禁皱起眉,“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已经去青州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嗯?看来道长是睡迷糊了。”燕安谨低低地笑着。
江采霜回头看他,“你这话何意?”
燕安谨拧眉望着她,随即下了床榻,从桌上取来一只盛了酒液的酒盏。
江采霜被他牵着来到院中,其他人已整装待发,罗方也跟他们一起。
在她身后,燕安谨伸出一双手,将灯笼从她手中抽走。
江采霜摇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道长闻闻看,桂花酒的香气你可还记得?”
燕安谨关心问道:“道长要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和风细雨,如江采霜记忆中一样温柔。
燕安谨握住她的手,商量似的轻声道:“道长,我们先回青州。之前发生的事情,道长路上再慢慢想,可好?”
只要灯笼里有毒香,就能证明她实实在在经历过中秋夜的事。
“好。”
“好,我陪你去。”
他抬起手掌,掌心轻贴在她额头,“似乎并未发热,奇怪。”
燕安谨原本轻松的神态,逐渐染上些许凝重,低声问:“道长当真不记得了?”
梁武大掌一挥,豪爽应下,“好!待会儿就让大哥带你体会一番,策马疾奔的妙处!哈哈哈哈。”
“我去看个东西。”江采霜指着前方的槐树。
终于,江采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槐树边,她踮起脚,摘下了挂在树上的灯笼。
江采霜稍稍松口气,指尖抠开灯笼外面糊着的纸,撕开一条缝隙,“若是我真的昏睡过去了,便不会知道这灯笼里有毒香。”
中秋早就过去了,怎么会是前夜?
连带院子里这棵参天的古槐,她也颇有印象。
视线扫过树上挂着的灯笼,江采霜眼睛一亮,刚要去摘灯笼,却被人握住手臂。
燕安谨扶她下床,更衣穿鞋。
江采霜捏了捏指尖,茫然如稚童一般,“你在说什么……”
江采霜被惊了一跳,心慌不已地回头。
不知为何,江采霜心中莫名发毛,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燕安谨站在床榻边,面露忧色。
她跑得越来越快,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可这个小院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跑了许久都没有跑到树下。
江采霜凑近酒盏,闻见清冽馥郁的桂花香气,“桂花酒的酒香我记得,可只有梁武他们喝了酒,我并没有喝才对……”
“我不会骑马,便与梁大哥同乘一匹吧。”罗方腼腆地开口。
她什么时候跟罗方喝酒了?
燕安谨无奈地看向她,摇头轻笑,“道长素来酒量不佳,这次的桂花酒甘醇浓烈,后劲颇大,在下应该拦着道长的。”
“道长到底要看什么?”
“前夜中秋,我们留宿这方小院,道长与罗方恰巧是同乡,便兴致颇好地多喝了几杯酒,昏睡了整整一日呢。”
江采霜站在石阶前,这院子的陈设布置倒是与她记忆里的没有出入。
外头传来小虎子的声音:“主子,要出发了。”
她明明没有喝桂花酒。
而身后也传来了沉沉的、加快的脚步声。
却见燕安谨神色如常,修长指尖把玩着那只灯笼,似乎只是好奇。
罗方忙连声讨饶,“梁大哥就饶了我吧,我长这么大还没骑过马,慢慢来,慢慢来就好。”
江采霜怔愣地听完,“什么?”
江采霜走在前面,燕安谨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此行要去见师父,她明知自己酒量不好,怎么敢碰酒呢。
院子里所有正在交谈的人齐齐停下,空洞的视线转向她。
她没有喝酒昏睡。
没有。
江采霜撕开糊在竹篾上的灯笼纸,露出里面的一截蜡烛,可旁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有?不应该啊,明明有毒香的。”
“什么毒香?”
江采霜抬起头,“罗方与强盗联手,偷偷在灯笼里放了毒香,想要迷晕我们,抢夺金银马匹。”
见燕安谨露出不解的神色,她抓住他的衣袍,着急地解释道:“你忘了吗?还是你跟我说的,整个南柯镇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南柯镇只有年轻男人,没有老弱妇孺。”
燕安谨眉心拢起,盯着她一言不发。
江采霜心下不免焦急,便将灯笼抢过来,继续撕外面的油纸,把灯笼撕成了一个只有竹篾的框架。
如此一来,视线再也不受遮挡,灯笼里面就是只有蜡烛,没有她所说的毒香。
院门被敲响,一位微胖的妇人牵着小孩过来,“罗大哥,你这是要走了?”
罗方憨厚地笑了笑,“是啊,我要回青州去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终于能回家去了。我正说要给你送些吃的,既然你要回家,正好把东西带到路上吃。”
“多谢了。”
江采霜怔怔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和小孩。
整个镇子明明没有女人,没有稚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安谨叹了口气,“兴许是临近青州,道长心绪烦忧,所以才生出了幻觉。”
“不是幻觉……”
“道长无须太过担心,清风真人法力高深,不会有事的。道长若是觉得疲累,我让人租一辆马车,道长路上便坐在车里休息。”
江采霜喃喃自语着摇头,“不对,不对……”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这么真实。
视野中一切都清晰明亮,颜色鲜活,她能闻到淡淡的槐花香,能感受到竹篾尖戳手指的痛感。
是她刚从一场漫长的幻梦中苏醒,还是她此刻正在梦中?
这是梦境吗?
燕安谨声色如常地吩咐人备好马车,他和江采霜一起坐在马车上,其他人骑马随行。
路上,每路过一个地方,燕安谨都会向江采霜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一些有趣的奇闻轶事。
因着这次多了辆马车,所以前行的速度慢了不少,用了快五日才到青州城。
江采霜沉默不语地坐在马车角落,脑海中有两股念头在疯狂拉扯。
一个念头是,之前从南柯镇开始发生的一切,都是她醉后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也该将那些事情放下。
另一个念头是,她此刻就被困在一场梦中。
若当真如此,她要怎样才能逃出去?
这几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好似真实发生的一样,她可以吃饭喝水,能看得很清晰,能听得真切,能闻到气味,也能尝到味道,有触觉更有痛觉……甚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上。
会有这么长的梦吗?
江采霜不禁开始怀疑。
马车驶进青州城,帘络外面传来热闹喧嚷的声音。
江采霜撩起车帘往外看,见外面灯火辉煌,长街酒旗招展。
杨柳河岸边搭起了无数香案祭坛,拥挤的人潮正在烧香做法,敲锣打鼓地祭拜水路菩萨“禹王”,祈求禹王震泽保平安。挂着华灯的轻舟荡破水波,绢纱后的歌姬舞姿曼妙,丝竹声袅袅。
“青州城里有白露节气祭禹王的习俗,香会能持续七日,今天正好是最后一日。”
江采霜被盛况所吸引,撩着帘络看了许久。
在她认真赏景之时,脑海中被忽略的念头一点点浮了上来。
如今南方多地战事四起,已经快要蔓延到青州,怎么还会有这么热闹的景象?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前面不远处,罗方身下的马匹忽然不受控制,朝着马车冲了过来。
马车被重重一撞,江采霜的身形朝一边倒去。
她赶紧扶住车厢内|壁,可还来不及松口气,马车的马儿也受了惊吓,仰起前蹄在大街上狂奔起来,惊得路人四散而逃,尖叫声此起彼伏。
江采霜被晃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吐出来。
马车穿过闹市,踢翻了几个摊位后,竟直冲江河而去。
马蹄高高扬起,伴随着一声嘶鸣,马车重重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洒满岸边。
江采霜身子骤然一轻,衣衫被打湿。
紧接着,冰凉的水不停往鼻腔里灌,生冷的涩意蔓延到肺部,窒息和缺氧的感觉奔涌上来。
意识越来越沉。
眼皮忽然被一阵强光照射。
江采霜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坐起来,咳嗽了好几下。
咳嗽声嘶哑,咳出了一地的水。
“霜儿,我的好孩子,你终于醒了。”
江采霜还未反应过来,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声音听着很熟悉,似乎……是她的姥姥?
江采霜从她怀里抬起头,“姥姥?您怎么在这里?”
“你落水多日,今日才醒。”
姥爷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待会儿让翠翠把刚炖好的松茸鸡汤端过来,给你暖暖身子。”
“翠翠?”江采霜惊诧不已,“翠翠应该在京城啊。”
姥姥笑道:“翠翠是你的贴身婢女,从小就在你身边照顾,跑到京城去干什么?”
“霜儿不会是睡迷糊了吧?哈哈。”
没多久,翠翠打着帘子走进来,端来一碗金黄澄澈的鸡汤,香气飘出去老远。
江采霜呆愣在原地,在姥爷姥姥的劝导下,默默喝下了这碗鸡汤。
她此刻正在青州老家,旁人都说她因为一次玩闹,不慎落水,昏迷了好几天才醒来。
江采霜不止在这里见到了姥爷姥姥和翠翠,还见到了同样应该在京城的采青姐姐。
只是采青姐姐不是她的堂姐,而是变成了舅舅所生的表姐,罗采青。
“不对……这里是宁府,我娘姓宁,舅舅的女儿怎么会姓罗呢?”
更让江采霜意想不到的是,她还多了一个表哥——罗方。
姥爷姥姥笑呵呵地同她说:“你从前最喜欢跟表哥一起玩,怎么长大了反而生分了呢?”
“什么宁府?怎么连姥爷姓什么你都忘了?”
“你爹娘何时在京城了?他们、他们早些年便已经去世了。霜儿,别想这些了。”
江采霜在府上住了两日,发现自己关于过去的记忆正在逐渐变得朦胧,模糊,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就像是——苏醒后对梦境的遗忘。
更重要的是,她的法力不见了。
腰间挂着的桃木剑,小葫芦,怀里藏着的罗盘和符纸,都变成了一堆没用的废物。
江采霜从腰间取下小木剑,努力回想法诀,试图调动身体里的灵力,来将其催动变大。
可她尝试了半天,经脉中分明空空如也。
往日蕴藏在身体里的磅礴灵气,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江采霜不死心,换了符纸再试。
“引火符,烧!”
她手指捏诀,指向夹在另一只手上的符纸。
几息过去,符纸毫无反应。
江采霜深吸口气,一次次地继续尝试。
“霜儿,怎么又在捣鼓这些玩意儿了?你还想要什么,姥姥去街上给你买。”
江采霜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些不是街上买来的,是我师父送给我的。”
“什么师父?你这孩子,又在乱说什么胡话了?”
江采霜不禁气急,“我师父是清风真人,住在青城山,拂尘观。我从五岁起就跟他拜师学艺,学了降妖除魔的本事,怎么突然间就不行了呢?”
姥姥露出慈祥的笑容,“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魔?是不是睡觉前看话本看得太多,梦里被魇着了?”
“我没有乱说,这个世上就是有妖魔。我被我爹娘接去了京城,和燕世子一起破获好几桩案子,捉了好多妖。”
“燕世子……这个人听着倒是耳熟。”
“在什么地方听到的?”
“不记得了。”
江采霜眼里不由浮现出失落。
这个地方虽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老家,但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这里处处透着诡异,处处透着陌生。
根本不是她的家。
江采霜溜出老宅,叫了辆马车,径直前往青城山。
可到了青城山下一看,却并没有看到上山的石阶,也没有看到耸立的山门。
只有一座苍莽高山矗立在那里,山上林木茂盛,是几乎无人踏足之地。
怎么会这样?
江采霜一头扎进足有一人高的灌木丛,倔强地往山上走,脸颊和脖颈、手臂都被树枝划出了细小的伤口,又涩又痛。
她却浑然不顾,莽着一股劲上了山。
金乌西陲,江采霜顶着满身的伤口和杂草,终于抵达山顶。
可山上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望无际的草木林海,什么都没有。
没有拂尘观,没有清风真人,没有师父和同门。
什么都没有。
江采霜鼻子发酸,眼前渐渐漫开水雾,她无助地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后来是罗府的家丁寻过来,将她接了回去。
大夫过来给她看病,江采霜看见那人熟悉的眉眼,立马抓住他的手,“宋公子!你知道燕安谨去哪儿了吗?”
这不是宋允萧吗?
他也出现在这里了。
“宋允萧”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她的手挥开,“姑娘,请自重。”
姥爷姥姥站在一旁,看到她这副模样,两位老人脸上都浮现出来浓浓的愁容。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大夫把完脉起身,提着药箱往外走。
姥爷姥姥跟了出去。
江采霜偷偷下床,趴在门上偷听。
“令爱落水后受了刺激,记忆错乱,似乎有失心疯之象……”
失心疯。
江采霜抱住头蹲下,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这三个字。
怎么可能呢?
她明明有着那么多真实的记忆,她有师父,有师兄师姐,有爹娘,有采薇姐姐采青姐姐……还有燕世子。
他们都去哪儿了?
从那天起,江采霜便被软禁在府上。
姥爷姥姥不放心她,怕她这个状态下出门会有危险,便派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看着她。
江采霜没了法力,哪里是这两个婆子的对手,被压制得死死的。
从小她就在老宅长大,此刻,这里却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表哥罗方前来看她。
“霜儿,听说你生病了,哥哥过来——”
“你不是我哥!”江采霜急声打断他,“你是我在南柯镇遇到的陌生人,你说你家在青州,受地痞所害才流落外地……”
罗方表情复杂,“霜儿,这些都是你从哪听来的?”
“这不是我听来的,都是我经历过的事情!”
罗方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你说说,你怎么会去外地?你年纪小,祖父祖母不可能同意你单独出远门。”
江采霜努力回想那些变得朦胧的记忆,想得头都疼了,终于捕捉到一丝回忆,“我、我被我娘接回了京城,后来南方起了战事,我不放心我师父,就回青州来看看。”
“不可能,我姑父姑母,也就是你的爹娘,早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来这里接你?”
江采霜立刻说道:“我可以画下来,我画下来给你看。”
“好,你画吧。”
罗方让下人准备了笔墨纸砚,江采霜坐在桌前,回忆了很久,才终于动笔。
等她画完爹娘和哥哥,采薇姐姐的模样,拿给罗方看的时候,罗方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我还记得其他人,你也帮我找。”
江采霜画了自己熟悉的很多人出来,边画边讲自己与他们的关系和过往。
过了两日,江采霜知道罗方当时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罗方带来了三个人,一家三口,与她画像中的爹娘和哥哥一模一样。
“爹,娘,哥哥!”看到熟悉的亲人,江采霜鼻尖一酸,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跑去。
跑到一半,她的脚步被他们陌生的眼神钉在原地。
那个与江水寒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挠挠头,小声问道:“你们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哥哥,你不认得我了?”江采霜咬着下唇,眼眶渐渐泛红。
青年一头雾水,“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是您的哥哥呢?”
江采霜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另外两人身上,“爹,娘,你们也……”
中年夫妻尴尬地笑了笑,“小姐,您不要开玩笑了。”
三人看她的眼神都很陌生,带着尊敬,根本不是看向亲人的眼神。
就好像他们真的不是她的家人一般。
江采霜苍白的嘴唇颤了颤,“那他们是谁?”
“霜儿,你不记得了?你从前最喜欢去桥头街角那家香饮糖水铺,这是掌柜的一家三口啊。”
江采霜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高楼坍塌。
随即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醒来后,江采霜不吃不喝。
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可她只顾靠坐在床头发呆,谁也不理。
罗方每天都跑来跟她说话,自言自语,絮絮叨叨地说很多事。
“霜儿,你之前说的师兄师姐,我也打听到了,都是姑父姑母故交的孩子。与你常常来往,所以你才会记岔了。”
“还有你说的宋莺,她是街边唱皮影戏的,所以能模仿许多人的声音。他与宋大夫并非兄妹,也并不认识。”
“你师父的画像我也看了,他其实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教书先生,你从前跟着他学诗词文章。”
这日,罗方兴致冲冲地跑来,“我找到你说的燕世子了。”
江采霜黯淡的眸泛起亮光,“在哪儿?”
罗方脚步慢下来,晃了晃手中的书本,“在……在书里。”
“什么?”江采霜皱了下眉,“拿来我看看吧。”
接过罗方手中的书,江采霜翻开几页,发现是写志怪故事的话本。
话本中的主角……燕安谨,定北王世子,清风真人的爱徒,隐藏在人族中的狐妖。足智多谋,修为深不可测。
第一桩案子,写的是世子北上京城,查察歪柳巷,醉香坊人皮一案。
第二案,查的是望天楼覆池案。
第三桩案子,是太舍学子失踪案……
所有江采霜以为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其实都是书中人的故事。
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翻到最后,还附了一张燕世子的小像。
剑眉凤目,狭长的眼眸多情温柔,鼻若悬胆,薄唇朱红。唇畔漾着蛊惑人心的笑意,面容昳丽俊美,漂亮得不似真人。
江采霜的背一点点弯下去,舔了舔干涩的唇,“这是哪来的话本?”
“这是采薇仙子写的书,外面卖得可好了。”
采薇。江采薇。
就连采薇姐姐也是她的幻想吗?
江采霜脑子里仿佛有一双大手在不停地撕扯,几乎要将她的脑袋撕成两半。
她痛苦地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而站在床前,方才还一脸关心的罗方,却露出了满怀恶意的笑。
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江采霜躺在床上,身体疲累至极,却仍是思绪纷乱,根本睡不着。
她回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曾经那样真实地发生过,怎么会只是她的一场梦呢?
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师姐,对她有着救命之恩的师父,还有慈爱的姥爷姥姥……他们不是这样的,姥爷姥姥对她那样爱怜,怎么会将她软禁在府中?
江采霜回忆起五年前的一件事。
那日中秋,江采霜如往常一般,在后山的悬崖边上苦苦练剑。
她修行向来刻苦,不管什么节庆,都要练到半夜才会下山回家。
那日,江采霜记得自己穿了一件鹅黄的衫裙,还是姥姥亲手帮她缝制的。天刚刚擦黑,她正拿着桃木剑,认真地对着破破烂烂的稻草人挑刺劈砍,师姐跑了过来。
“白露。”师姐叫住她。
江采霜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师姐,怎么了?是师父有事叫我吗?”
“不是,”师姐一路上跑得急,不停喘着气,“你怎么还不回家?”
江采霜抿出一抹笑,腼腆地道:“师父今日新教的口诀,我还没学会呢,再练一会儿就回去。”
师姐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丫头,什么时候练剑不行?非要在今日练?”
江采霜呆呆地问:“今日怎么了?”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采霜一脸茫然,“什么日子?”
“今天是八月十五啊,傻丫头。一年就这么一次,你不回去陪家里人,难道就打算孤零零地在山上,陪这个稻草人过节吗?”
江采霜愣了下,迟钝地抬起头。
一轮明亮的圆月高悬在夜空中,洒下皎洁如银的月辉,给苍翠的山林都罩上了一层如梦似雾的薄纱。
“今天……是中秋?”她这时才后知后觉。
“是啊,要不是我回来拿东西,还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山上没走呢。赶紧下山去吧,你家人在山下等你。”
“我家里人来了?”
“是啊,别让老人等久了,快去吧。”
江采霜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慌里慌张地道:“哦,好,我这就下山!”
她丢开符箓,急急忙忙往山下跑。
师姐无奈地笑了笑,高声提醒道:“你慢点,别摔着了!”
江采霜练剑出了一身的汗,沿着野菊遍地的石阶往下走,微凉的山风迎面吹拂,带来一阵舒适的沁凉。
远远地便看到,家里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姥爷姥姥手中提着东西,翘首往山上看。
江采霜刚好路过一片阴翳的树影,身影被挡住,两位老人没有瞧见她。
“这孩子,怎么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又倔又刻苦,都这时候了还不下山回家。唉,累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姥姥无奈地感叹道。
话虽如此说,她的语气却是充满了骄傲的。
别看她家小霜儿年纪小,可是早早就在青城山上拜师学艺了,还跟她师父去外面捉妖除魔呢。
连她师父都说,她是所有弟子中天赋最好的一个,将来必会有大作为。
“想学本领,不用功哪行?自从霜儿跟在清风真人身边,身体比小时候好多了。难得孩子也喜欢学道术,那便让她尽心学吧。”
“我又没说不让她学。”姥姥唉声叹气,“只是做长辈,哪有不心疼孩子的。”
听到这里,江采霜不自觉咬着下唇,慢下脚步。
“前头我听真人说,霜儿胆子可大着呢,遇到妖怪一点都不怕,她师父说她心性纯直坚定,天生就是修道的好料子。”
姥姥语气悠远地感慨道:“刚才上山那个女娃娃你瞧见了吧?身上拿的小木剑都跟我们霜儿一模一样。等霜儿长大,成了大姑娘,肯定也跟那个女娃娃一样俊……”
江采霜站在树影下,看到两位老人站累了,便相互搀扶着在石头上坐下。
他们叙着家常,目光始终不离她下山的路,生怕没有第一时间瞧见她。
江采霜鼻子发酸,眼眶一瞬间涌上溼潤。
她加快脚步往下走,嗓音沉闷地喊了一声,“姥爷,姥姥。”
“霜儿,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采霜如实回答:“方才师姐过来叫我,说你们在山下等着我呢。”
“唉哟,会不会影响你修行?”
“唔,会影响一些,但是我明日再练剑也不迟。”
说罢,江采霜抿了抿嘴,脸颊微红地小声说道:“中秋一年只有一次,我想跟家人一起过。”
姥姥露出欣慰的笑容,“霜儿长大了。”
“快尝尝姥姥亲手做的月团,比外面铺子里卖的还好吃呢。”
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江采霜吃着月团,听姥爷姥姥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这会儿正是蟹最肥美的时候,回去咱们吃煠蟹,喝桂花茶。”
“姥爷让人把桌子搬出来了,正好今天你放课放得早,咱们一家人坐在凉亭里头赏月看菊。”
“你爹娘给你写了信,还送了许多东西过来。他们都很担心你的身体……”
月凉如水,夜风掀起车帘一角,送来一阵阵桂花香。
江采霜腰间缀着叮铃啷当的法器,亲昵地靠进姥姥怀里。
姥姥身上有种很好闻很舒服的气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但一靠近便觉得安心,温暖。
江采霜骄傲地说道:“我今日学了新的法诀,师父夸我认真,还说要把他的法器传给我呢。”
姥姥遍布皱纹的手温柔地抚过她发间,“好,真好,我们霜儿最厉害了。”
“往后我会更努力修行,等我抓完天下所有的妖魔,就可以一直留在姥爷姥姥身边了。”
躺在床上的江采霜睁开眼睛,枕上留下一块深色的水痕。
她吸了吸鼻子,起来坐了一会儿,对着窗外喊道:“翠翠,我要见我姥爷姥姥。”
翠翠请来了两位老人。
江采霜坐在床上,杏眸清透澄净,定定地望着他们。
“霜儿,以前的事你都想起来了吗?”姥姥慈爱地问道。
她坐在床边,想要拉住江采霜的手。
江采霜下意识躲开。
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垂下眼睫,心也越来越沉。
这一次,江采霜内心无比坚定。
这个人不是她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