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住的厢房在江边,这里本就是人修魔妖混居之处,雁禾推开窗,偶尔能看见保留了一些原型特征的妖物路过。
    燕无争的手指修长些,在给本体编发。
    沈扶闻一边认真观摩,一边试图上手,最后就是燕无争刚把盛梳的发丝梳好,低头的白发仙君就把他们两个头发弄在一起,分不清了。
    燕无争耐心地解开,扎好,再看,又一缕被纠缠在沈扶闻手指上了。
    燕无争默默地抬头。
    沈扶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喜欢一边做事一边走神一边捣乱,干脆让临渊伸出手按着祂再手贱。
    但是盛梳在梳头发的时候祂就靠过去贴贴,盛梳转头的时候祂就靠过去贴贴。
    一直挪一直挪,位置越靠越近后,盛梳终于忍不住了,伸出手,啪地把沈扶闻的头发给拆散了。
    做完坏事又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留下沈扶闻试图把头发理清。
    但盛梳转头,就是对燕无争道:“你心跳跳得好快。”
    她想起剑修马甲的剑鞘:“虽然没本命剑了,但还是配剑鞘比较帅的。”将倾叛逃指认燕无争,是剧情里必须发生的事,她倒没有很遗憾,只是觉得燕无争还是带着剑好看。
    程云他们本来是在六界集市买了药材,得知此地奇珍异巧更多,能人异士也更多后,想来此地寻寻线索,顺便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破局等。谁料一踏进这地界,便听到他们议论,脸色变了几变,连避让他们这一群人的路人,都不知道这脸色是难看还是不难看。
    燕无争看着一个两个衣冠不整,独自生闷气。
    程云手指攥得越发紧,喉头滚动几番,最后却是道:“你也要护着沈扶闻,是不是?”
    盛梳真的有点想摆烂。
    他眼前状似罗盘的东西飞速闪过,还未等他看清,那仙君一句未曾说,便拂袖将他弹出千里之外。他浑身血液倒流,回去之后却将自己见闻偷偷渲染得人尽皆知。
    “.祂说魔军将有动静,修仙界不到如今也是一片安详?”
    最后,沈扶闻输了,但祂还是倔强地在所有人都和本体出去逛了一圈之后,拉着腰酸腿软的盛梳出来了。并且很贴心矜持地给他们掌心绑上了布条。
    一行人诡异安静地往前行了半晌,到了凡人拱桥边,晋起忽然说:“他也见了那秘境,不会对盛道友怎么样。”
    四个马甲都靠过来了,单看他们互相把手搭在对方手腕上,又侧耳倾听对方心跳的模样,真看不出来这几个人一个是剑道魁首,一个是清河仙君,一个刚卸任魔族少主,一个还是合欢宗被封印了数年的掌门人。
    垂下来的白色丝绦被风掀起一角,女修看不清神色,但抬头看了眼酒楼牌匾,犹豫一瞬,还是摇摇头。
    那云鹤原本是察觉此处灵力波动甚为温和,下意识想要靠近的,不料一抬眼便被仙人威压震慑住,堂堂高阶灵兽,竟然怔然不敢动弹,直到主人来了,才敢躲在身后瑟瑟发抖。那散修也未料此处一普通厢房,还有这等人居此,再看那白发,以及辽远瞳眸,霎时间心神俱震。
    程云本来还压着火。他之前还寄希望于沈扶闻看见盛梳为保全他们所做的努力后,迷途知返,对师兄好一些,如今祂和盛梳并肩同游,师兄却不知去了哪,哪怕不知内情,他还是不免怒火中烧,即便应沧澜提醒他平心静气,他也无法放下什么。
    这两个马甲就安慰似的装作听了听他其他两颗小心脏的样子。
    但雁禾和临渊一个碎碎叨叨,一个严肃着张脸揉自己的本体,盛梳只能含含糊糊,让沈扶闻贴贴,又规规矩矩地坐在剑修马甲身前,把弄着他腰上的剑穗,任他给自己梳头发。
    “他说曾见过罗盘,那位也不是以卦入道啊。”
    众人霎时间望去。
    再手贱,他不弄了!
    沈扶闻拿了她喜欢的金钗之后,她便四处看看,寻找休息的地方。
    连神魂都被煞到九霄云外,双嘴机械道:“仙君恕罪,我只是偶然来此.”
    听到剑修马甲的心跳,脉搏,还很好奇:“我们的心跳好像是不同步的诶。”
    沈扶闻偏头。
    和文皓攥紧长笛,闭了闭眼。自离开秘境后,他闭关数次,都没办法再吹起静心曲,与他结缘的大能说他是心有魔障。是,他生了魔障,可世人心魔皆有解,他这样怨恨沈扶闻,难道杀了便能让临渊死而复生吗?
    晋起也不知道和文皓为什么一定这样咄咄逼人,但看他至今还放不开有血痕的长笛,便也转开视线。话痨之人话少了很多,但转眼看去还是第一眼便望见沈扶闻。他目露震惊:“那是不是他?!”
    盛梳还不知道主角团的“想找人必然顺利找到人”BUFF生效了,望见掌心绑着布条的沈扶闻,陷入沉思:“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同意这个建议的?”
    旁人不信那散修的话:“那位是来过六界集市,但怎么会屈居一地字号厢房?”
    应沧澜问:“你生怒,到底是裕恨沈扶闻受天道蒙蔽,对师兄下手,还是恨师兄再也不能回头?”
    和文皓冷笑:“盛道友当日选代替临渊的时候也觉得沈扶闻不会对他怎么样,到如今临渊如何了?!”
    “你们听去万里海的师兄他们传音回来没?沈扶闻修为逼近化境,竟引得问心三重!”
    当初祂封登毓秀峰的时候就是如此。毓秀峰作为万剑门立宗之后都无人攀上去的第一峰,多年来一直闲置,直到他们迎回这位仙君,才有人踏破虚空,须臾便至。因而六界无人不知晓沈扶闻的地位,也无人不清楚,白发空眸,便是清河仙君这名号真正归属之人。
    八鞘有三颗心脏,盛梳捏的时候还认真参考过古籍的,但到这种马甲团建的时候,他就有点委屈了,抬头去看雁禾和燕无争。
    回过神已经被压得四肢战栗。
    是这样的。被散修发现后,他们关上了窗。六界集市就是这点不好,阵法特殊,很多结界威力都降低甚至失效了,他们又不好暴露身份,不能欣赏过路的妖魔鬼怪,颇有些无聊。于是决定逛街。四个人都想和本体牵手贴贴,于是决定猜拳。
    不发一言,沈扶闻便跟了上去,还贴心地给本体戴好斗笠。
    程悦:“师兄!”
    在旁人面前,白发仙君恢复了世人面前的淡然威严,即便是在普通厢房中,也如同高居莲花座登云山之上。
    盛梳又想着心跳不一样,是不是可以变成一样的,八鞘有三颗心脏,演挖心的时候是不是少算了一颗,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在五个人的脑海里转了一圈,沈扶闻终于移开目光。
    沈扶闻握紧本体的手,垂眸看她,洁白睫羽因为伪装,泛着鸦羽般的黑,但仍然不掩此人通身气度。在外游玩,哪怕引人注目盛梳也不喜欢遮盖掉马甲本身的一些特征,毕竟她当初捏马甲就是因为喜欢,有机会炫自然可劲儿炫。看到马甲如芝兰玉树,也很满意。
    祂也不问,转身就进去了。
    沈扶闻:“嗯。”
    应沧澜:“师兄并未怨怪祂。”他这样说是怕程云冲动,可转头,却见程云死死地盯着酒楼一角,转过身的动作也顿住。一席人停在那,看到沈扶闻与燕无争对坐,将世俗喧嚣抛在脑后。程云手指松了松,待应沧澜蹙眉,拦住和文皓及程悦时,说:“我恨师兄本该是那样的。”
    他扭头:“他本该与她结伴同游,他本该与她长相厮守。”
    走火入魔不知道几次的人低着声音,又沉又哑:“这样的结局有什么不能给他?他有何理由不能站在她身边,不能和沈扶闻一样清誉满天下呢?师兄,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应沧澜张嘴。程云冷笑,他本来不是会随意攀扯其他人的性子,但是一路上有人护着沈扶闻,护着临渊,都没人想起师兄,实在叫他窝火。更别提师兄那样牵挂盛梳,沈扶闻却拦着他们见也不让见。
    断肠草是谁控制盛梳让师兄服下的?炼化神魂又是谁控制盛梳做的?
    祂之后悔改了便能弥补祂之前的罪过吗?祂口口声声要寻他们,为什么却阻隔他们其间,连师兄眼盲,他们进酒楼前,还趁着丝竹间隙侧耳仔细听了听都不知道?
    “我知师兄和盛道友将昔日的祂视作同袍,也知无论我做什么也无法阻止师兄被炼化。”
    他目露悲怆,是明知事不可为,但仍在藏书阁查了几天几夜才罢休的无力:“可我难道连恨的权利都没有吗?我难道不能怨一怨祂——”
    晋起忍了又忍,还未偏头看过去,燕无争就将酒杯放下了。
    他气色倒是好不上,身若修竹,注意到孩童因为自己双眸面露好奇,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开,听到系统的疑似声音,面露沉吟。
    沈扶闻:“妖生来多闻,不会因此大惊小怪。”祂给他倒酒:“怎么了?”
    燕无争摇头,又说:“习惯了。”他们当初捏马甲没成形的时候,也会避着山中精怪。
    有梨花飘进来,祂又说:“真不治?”
    靠纸鹤靠近,听清的杜无悔之间一颤。
    燕无争:“浪费这些心思做什么?反正我也”他一顿,到底顾忌着这是在外面,没有将事关灵力修复的事说出来,只是摇头:“让她不必担心。”
    沈扶闻:“昨夜她又在和临渊偷偷炼丹。”不料会在沈扶闻口中听到临渊,而非八鞘心三字的和文皓喉骨一颤,竟觉掌心滚烫起来。原来你也知道他是人,并非器物。至于和临渊一起炼丹,他初听也觉心猛地一跳,竟恍惚觉得他还活着,但很快便自嘲明白,这无外乎是拿八鞘心炼丹说事,却不欲叫燕无争和盛梳听了伤心。
    沈扶闻,你对你的错不一样遮遮掩掩,不敢面对。
    提到临渊,燕无争沉默许多,轻声:“她只是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还是对他有愧。”否则不会受临渊鞭策半夜加班。
    他们几个马甲都分担着本体的情绪,但昨天晚上竟然只有盛梳和临渊醒了,记得炼丹赚钱的事,一时间,两个马甲都有些沉默,这个想要不今天爬起来,那个想其实偷偷懒也没什么关系,两人上工三人轮休,很合理。
    这么互相考虑,过了半晌,燕无争顿了顿:“不如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女修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镶嵌着朱红宝石的剑鞘,上面还晃着一个颜色鲜亮的剑穗,和之前的一模一样,不过加了些养神的灵植淬炼,显得越发花团锦簇,被递到那剑修面前,竟叫他眼睫颤了颤,燕无争分神去“看”。
    其实挑的时候意见已经过了本体和马甲的大脑,但是她还是得意洋洋:“好不好看!”
    花里胡哨的纹样不衬剑修的风格,至少他一袭素衣便叫其他人忌惮不肯接近,完全无需这剑鞘威慑。他也应该是不喜欢这风格的,但看不到,还是点头,真心实意道:“好看。”除却经历被揭露,燕无争几次沉默不语外,方恢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轻松自在的神色,仿佛如今不过是随同道历练,经过了一座小城,和同袍喝了几盏淡酒。
    但他瞳孔被灼烧的伤分明还未好全。
    眼前这人或许是剑道魁首,可撇去这身份,也不过是一个少年优渥,宗门中又有师长照拂,一心向道的凡人修士。他当然也有私心。
    可是和他的抉择相比,这私心显得那样浅:“给我试试?”
    盛梳坐下来:“你的剑带了吗?”
    燕无争笑。他没有将倾,但还带着,是把品阶很低的灵剑,连灵智都未开,但仍然被他很完善地保全着,信赖地交出放在桌上:“在这。”盛梳就拿剑鞘去套,边套还边絮絮叨叨,等沈扶闻去接雁禾和临渊,本体代替其他马甲发问了:“你刚刚是不是想说,不如把你也炼化了?”
    燕无争薄唇微抿。
    他神色依然坦然平静,仿佛她问的不过是下个菜上什么,今日心法应该如何理解的小问题。但盛梳盯着他瞧,他居然偏头:“不可以么?”
    程云早知道这人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却不知道他已经目睹了临渊的惨烈结局,知道盛梳是和沈扶闻出去游玩,自己却被禁锢在这酒楼里,因为神魂被锁,目不能视而寸步难行,为何还能这么平静。他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被炼化,在他看来居然是盛梳问了,他问不可以么,便可揭过去的事吗?
    程云再也忍不住,拔剑便将沈扶闻留下的结界劈开。
    主角团身负气运,这结界也形同虚设,天道更是会屏蔽一些关键词,但两个人都是微顿。
    迟一点发来消息的沈扶闻:
    主角团真是神出鬼没。他们才休假一周!
    程云不知沈扶闻在想什么,看到祂面色不善地看过来,也无暇顾及了,而是看向燕无争。话未说出口,悲怆情绪已满怀,最后也只能从牙缝里挤出那句:“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明知天道是为了折磨你,为了叫你屈服,还劝盛梳,劝沈扶闻将你炼化呢?
    这便是你修为一直水涨船高,却不愿意让自己伤口痊愈的原因么?还是你依旧想要一死以全此界平安,这个修仙界凭什么享用你这样换来的平安!
    燕无争沉默地握着酒杯,似乎是感觉主角团都到了,神色微动,但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覃清水倒是一直想要找到小师妹,可惜之前看着水龙吟走神,想追时盛梳又去买剑鞘了,现在看到她自然不可谓不激动,但是见到她的神情,又是嘴唇微张,口不能言。寒凉在心底一圈圈扩散开,她知道之前的小师妹无知无觉都是因为和天道的博弈,而如今小师妹已经知晓了一切,但是除了故作不知,她还能做什么呢?
    看到自己,她也只是移开视线。找不到破解方法,又被迫做了将殉道之人,她不想让燕无争被炼化,那她自己呢?她有考虑过吗?
    沈扶闻将她带走,却不限制她自由,她却不来找他们,是为什么?是怕连累他们吗?可天道给她加了那么多枷锁,她又什么时候真的连累过其他人?
    水龙吟震动一下,小师妹眼睫也跟着动了动,覃清水更是险些泪如雨下。
    盛梳和沈扶闻,燕无争都在。后面还有两个藏起来在思考对策的雁禾临渊。
    主角团却有神算阁众人,和方恢杜无悔等。和他们相比,主角团自然是人多势众。可他们面对人更少的盛梳他们,竟然同样一片寂静。不是说不出话,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能说什么?
    他们不肯通过他们向仙门求助,便是不愿意连累此界众生,直到现在,修仙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除了他们,又有谁知晓此界大祸将临?
    天道确实因为盛梳放弃了干涉此界,但它的手拿开了,此界却仍然面对一个死局。燕无争说炼化他,可能是行之有效的方法,但之后呢?
    杜无悔咬着牙将后面的话问出来:“之后会不会是临渊被献祭也不够,盛梳被献祭也不够,找到了天生炉鼎也不够,只要是忤逆天道的人,都要迫于这命数做第二个燕无争?”他深知燕无争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才故意将这话牵扯到盛梳身上,但目光还是牢牢锁定不说话的剑修:“师兄不肯妥协,天道就不会再做什么?不是吗?除了炼化,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燕无争:“什么办法?”
    盛梳手还落在那剑鞘上,闻言心中有些动摇。却不是被主角团说服,而是被马甲。
    燕无争:其实炼化效果很好,就比如临渊,现在主角团就没有再盯着他了。
    盛梳一边听主角团说话一边分神:嗯?
    燕无争:假死之后就可以把和主角团的牵扯斩断了,而且剧情也可以宣告完结。没错。盛梳眼睫微动。这两个字确实让盛梳心动了,因为,燕无争的洗白差不多已经完成了,说是完成其实是她的剧本,她自觉已经差不多了。但剧本最大的BUG在后面因为没有修复马甲,而引出的——燕无争不死此界就会崩塌这里。
    燕无争必须被炼化固然是一个不修复马甲的好理由,但也是个大雷。和殉道者一样的大雷,那就是,不死不行啊!除非她还有精力整一个什么两全之法或者救世之策出来,不然此界已经没有大灾祸,因为剧情快崩完了,而燕无争不死不是很BUG吗。虽然看主角团的态度,马甲不死他们也不会太深究,可盛梳在意啊。
    做人设,最重要的就是前后不矛盾!经常在这点上犯错的盛梳态度很不坚定。
    于是燕无争就开口了:“我愿意被炼化不是向天道妥协,而是这的确是如今损失最小的方法。”
    程云悲愤满怀,几乎要拍案而起:“损失,让师兄神魂无存的事,也可以说是损失小吗?”
    剑修坐而不动。
    酒杯被他们的灵气震荡弄得嗡嗡作响,但燕无争只是轻轻按住,酒杯就不动了,澄清酒液也映照出他眉眼。
    “我已不是你们师兄,也不会再练太上剑法,更算不上累身清白。”他仍然不疾不徐,似乎是见盛梳要喝酒,掌心向下按住酒杯,对她摇摇头。
    小师妹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质问他的不是她,但覃清水却觉得小师妹像是下一秒就要落泪了一样。她见不得小师妹如此沉默,也见不得燕无争这样轻描淡写,就好像他的命早就不是命一样。到底那几百世的轮回几千条人命带给他什么,难道他们这么多人就不能再想一想别的办法吗?难道天道就一定可以得偿所愿,轻描淡写地毁了人的性命——
    “更无须你们在此阻拦。”
    他说这话已经算不上温和,但仍然让人觉得不咄咄逼人,正是如此,杜无悔才觉得更加难受。
    燕无争说完似乎是想叫人将酒撤下去。他和沈扶闻喝了已经是纵容自己了,本体再喝可以直接将四个马甲带趴下。心虚的盛梳也依然沉默没有阻拦。
    杜无悔却也拦住转头的人:“师兄还记得在秘境里让我不用学剑去学弩吗?”他声音颤唞,剑修却面不改色。
    杜无悔:“那时师兄已看出我天赋,尚且言语间留有余地,如今却是想也不想,便说出,炼化自己就是代价最小的方法了吗?”他猛地将手按下,咬牙:“是谁告诉师兄,是谁将灭世救世的经过告诉师兄,让师兄在沈扶闻放弃后仍然一意孤行,是谁,让师兄知道了其他代价不那么小的方法?”
    他声音陡然战栗:“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是不是?”
    燕无争手指微紧,神色仍然不动。他浑身凝着清光,像是旷野中和煦的风,没有攻击性,却有力度。这力度从前让人安心,如今才让人惊觉他对自己这样恨。
    “我不知。”
    “师兄!”
    “我从不曾知晓什么旁的方法。”
    杜无悔嘴唇发抖。“师兄还是像当日不肯直言教训我,非要将我自尊心踩在脚底下,才肯暗地里送来那一套心法一样,对谁也不肯拿出这颗真心,可是盛道友你呢?你已脱离了天道的掌控,你已在秘境里恢复了所有的记忆,所有人当中,唯有你是那个第一世完完整整经历过的人吧?唯有你知晓师兄从前是何模样,如今又是何模样,你难道忍心看着他去死吗!”
    杜无悔声音越说越高,明明说话的是他,众人却觉得自己也要喘不过气来:
    “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为我们这些没有喊过他大师兄,叫他受过一天师门恩惠的人去死,我们的生死分明和他无关啊!”
    他没说完便被拦住,可杜无悔还是声嘶力竭。
    值得他救的是第一世爱他信他的人,可此世自他拜入沈扶闻门下开始,就没有人真正觉得燕无争名副其实过,他凭什么要为这些人牺牲性命?他们拦不住,盛梳为什么不拦!
    她不是这个世上还留在他身边的唯一一个人吗!她不是为了他和天道抗争那么久
    杜无悔被覃清水猛地拉开,她厉声:“杜无悔,你做什么!你凭什么逼小师妹,你又知她心中再想些什么,你又知她没阻拦吗!”哪怕小师妹选择成全,他也没有任何权利置喙,谁都没有权利在这说三道四!说罢水龙吟就将其他人都震慑住,叫他们好好清醒清醒,但这顿饭已经是吃不下去了。
    沈扶闻到时,小厮正捧着菜肴在不远处不知所措,祂让人将菜肴撤下去,而后看向众人。
    杜无悔喘着气,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只纸鹤,应沧澜手指微紧,对上沈扶闻视线。
    祂淡漠地叫人将酒水也撤下去,见燕无争衣袖被酒水浸湿,移开视线:“还不走?”仙君如今用的并不是仙音,但也足够对低阶修士造成影响了:“需我请你们走么?”
    天天来找他和马甲本体吵架。
    杜无悔紧紧咬牙,却是第一个站起。
    “师兄,此界到底有没有其他挽救方法,你比我更清楚。我也不和你争,到底什么样的方法是代价最小。我只问你,是不是掌门,长老,师兄,师弟,都不肯为此界救你,你却仍肯为他们舍了性命?是不是盛道友为了救你和天道博弈数载,你还是希望一力将此事扛下,连临渊被炼化成法器这样的事,都势要让我们经历第二遭是不是?”
    程云也攥紧剑。“师兄。”他闭眼:“你入万剑门的时候,分明是想问,此界修士是不是肯为高深修为舍弃一切的。”
    而如今,你却一定要做那个愚不可及之人了是么?从前积压的百般情绪终于在今日宣泄出来,程云颤声:“我们也仍然可做那个被你抹去记忆之人,但你有把握我们一定会不记得吗?你有把握沈扶闻一定不会阻止你——”纵然他怨恨沈扶闻,却也敢肯定沈扶闻不会见死不救。
    至少对燕无争和盛梳不会。
    其实已经把天道赐予的这个能力用光了的剑修保持沉默。
    没有想到这一层的沈扶闻也满脸冷然,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但晋起已经看着他。从前他的目光还会对少年沈扶闻和清河仙君有所区分,但如今刀修看着他,连刀也不曾去摸一下。他问:“你找仙骨是为了代替他们,是么?”
    众人不知道听到了多少,但是听清这话的人都是肩膀一震,和文皓看过去,目光掺杂百种情绪,仍沉淀着深沉恨意。
    晋起:“盛梳是卦修,可上达天听,你也未必没有和天道沟通过吧。”
    主角团的逻辑一直强于他人,推究起来也不管他人是否在场,是否在说些别的什么:“你也知道天道一直在迫害身怀剑骨,神算子,佛骨和炉鼎之人。只是你不知道天道一直在欺骗你让你没有认出真正的燕无争和盛梳。可临渊你是认识的。”
    沈扶闻冷着一张脸:“你又在妄自揣度着什么?”
    晋起:“你的悔悟秘境里有临渊。”
    沈扶闻手指颤了一下。
    和文皓也听晋起提起过,但他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忽然听闻,也过电般猛然站起,颤唞幅度却比沈扶闻更大,他几乎不敢去看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不敢去想,是啊,为什么呢。
    沈扶闻若是只是对炼化临渊的神魂有愧,为什么在道心秘境二重里,不直接令临渊长命百岁,为什么不令神农谷满目生机,为什么要让临渊成为万剑门的弟子,为什么要让临渊在燕无争和自己庇佑下做一个寻常剑修。
    为什么道心秘境二重临渊的第一句话会是:长老呢?
    为什么上元灯会里沈扶闻和临渊走在一起,还伸手拉了下他的兜帽,让他避开身后的水灯笼。你明明记得他是怕水的。你明明都记得。
    晋起:“在鬼城的时候我拷问过那鬼王。他亲口说来改名册的人,满头白发,神情淡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祂还亲自,一个个,一个个地检查了上面有没有临渊的名字,一个个把神农谷的众人划去,祂还把他送去神农谷里,给他买遮住日光的兜帽。”
    八鞘怕日光,却也不是格外怕。他当时被神农谷捡到,用的理由是他被盛家赶出去,可被赶出去的人竟然还有一身华贵的黑袍,看到沈扶闻出现在秘湖之上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伸出手。八鞘有三颗心,和分魂一样,是会自己掩护住最要紧的那颗心脏,让这个单系传承的种族可以长盛不衰的。
    八鞘有那么多保命方法,你给了他那么多保命方法。
    你甚至用生而知之的能力告诉他离水远一些。
    那最后是谁让八鞘交付了所有真心让你把他的心挖了出来呢?是谁贵为仙人,踏破虚空的第一处所在是万鬼道,万鬼窟。是谁给临渊续命了六年。
    燕无争和天道都只能暂停时空。
    你是怎么将一个魂灵保存六年的呢?
    你是怎么在问心秘境问临渊心三重的时候,毫无阻碍地就突破了这单为每一人单独而设的问心秘境,将他的神魂保存下来,又让它在八鞘心上重现了又重现,宛若熄灭又燃起的烛火,你是怎么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同伴,却仍然保持着一颗冷硬心肠,忍受着这些唾骂,冷静地这样看着我。
    告诉我我在胡言乱语的。
    晋起声音低缓:“我在魔族的朋友告诉我,他们从未听说过魔君要被复活的消息,即便有,也是许多年之前了。没有八鞘心之前,你一个人压着,不累吗?实在压不住,也没有想到只是不能不违背自己生而知之的能力,只是想让临渊假死的时候,你看到那颗八鞘心,心里在想什么?”
    沈扶闻肯定想不到有人能话痨到六界妖魔鬼怪全都认了个遍,有人在那日万界山的影璧边看了又看,在鬼城中寻了又寻,才找到这些消息,才知道他那日在看到那颗心脏后,垂下眼睫,手竟然也抖了一下。祂装得那么冷静,那么无动于衷。可道心秘境里竟然全是这几个人。
    燕无争以为只需要一个人牺牲就够了。盛梳以为只需要一个人牺牲就够了,连你也觉得,只要你做这个率先登仙,举世闻名,做这个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清河仙君,就能把所有罪过都扛下来了,就能把所有的兴趣都转移到你身上。连和天道对弈时,盛梳说最后登仙的人本该是你啊。
    那是什么让天道改变了主意让燕无争登仙的。
    你口口声声说杀了他们就能让燕无争停止炼化了,可燕无争没有被炼化的这些年天道就没有怒火吗?你听到炼化,那么冷静,难道不是因为今日的燕无争,难道不就是昨日的你吗?
    “盛家的支撑全靠着盛道友,所以炼化神魂的方法是从盛家得来这个结论根本就是错的。”晋起闭眼。他不愿意多说,可是蹊跷之处实在是太多了,和那个只知道模仿别人的少年如出一辙。他们的破绽多如牛毛,可他踽踽独行,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你也不可能从盛家那里得来炼化的方法,你炼化神魂的方法,根本就是从你自己身上得来的。”
    在燕无争被炼化之前,一直被炼化,修为也像燕无争如今这般,停滞不前,甚至被修仙界怀疑无有寸进的人,是你吧。
    那个以身饲魔气的少年。那个连自己找不到燕无争和盛梳,都会在卷进横断城秘境后给自己下惩戒咒的少年。
    知道自己一直害错了人,知道自己杀了临渊,知道燕无争和盛梳其实也受尽磨难的时候,你表现得那么平静的时候,心里也在一层层给自己加惩戒咒吗?你心里也一直在想,我是个骗子。我以为离开了沈家,成了修士,登了仙,就可以靠着自己生而知之的能力提前救下所有人,可还是被天道愚弄,沦为了刽子手。
    我还是那个在沈家大火的时候,望着牌匾掉下来被焚毁,望着水里的金鱼被活生生烧死,一动也不动的沈扶闻。
    盛梳捂住了我的眼睛,燕无争让我别去看,临渊死在冥河水里,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我还是,什么都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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