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会变成外婆这样吗?照朝这么想着。她的外婆不怎么显年龄,七十多岁的人了头发乌黑腰板溜直,还能骑着摩托车半夜顶着雪出门——就是昨晚上发生的事;偶尔头疼脑热发个烧也能指使她干这干那,嘴巴还刁什么都要吃——
所以照朝对年纪这件事情一直是没什么实感,哪怕穿了外婆六十年前的校服也是一样。外婆当然也会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少女时代,这她当然知道,可是从她有记忆起外婆就始终是现在的模样,似乎对她来说就该是这样……
然而刚才见了一与爷爷,照朝却莫名地感觉心里被揪了好几下。一与爷爷的精神当然也很好,说是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是她自己突然想到,不管是什么人,其实也是没什么办法能一直陪着彼此走下去的。
就像影山家那位早逝的奶奶,从来没能出现在影山和美羽姐姐的人生里。还有她未曾谋面的母亲,和没什么记忆、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外公,照朝当然也明白——
宫城本来就不像东京那么寸土寸金,秋山町这片风景又好,常见的一户建都是两层,比如影山家就是。但照朝家只有她和外婆两个人,房子却是三层,一楼和三楼的两间书房也是风格迥异,因为另一间书房本来是给外公预留的。
照朝出生之前、还有很小的时候那些年的事,外婆并不会时常挂在嘴边,但也不会避讳她。当年她的母亲去世之后,外婆本来是打算和外公一起带着照朝回宫城,只是外公没能熬到回来的时候。
在照朝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一个人带着她,但外婆年轻那会儿,也曾经有过和外公伉俪情深的时候吧。从外婆的各种朋友、来访家里的客人那里,她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比如一向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的外婆也会有想要摆烂的时候,但都能被身为“天海老师资深负责编辑”的外公轻松搞定之类的……
所以她和影山上了年纪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样想其实挺残忍、也挺无聊的,但照朝莫名其妙地就是容易钻这个牛角尖——
影山倒是没有吐槽她莫名其妙,看了看照朝的脸便垂下了视线,另一只手抵住下巴,似乎是在认认真真地思考。
这也的确是这个家伙的作风,像什么“总之阿照是要当我的老婆的”这种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啦,或者立刻搞点推拉艺术、让人瞬间心跳加速之类的啦,可能是照朝之前看的推理小说里的管家影山吧,并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她心爱的人。照朝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模糊又散去的一片氤氲中悄悄地凝望着男孩好看的侧脸。
……心里莫名地柔软起来。从抿起的薄唇看到英挺的、微微泛红的鼻尖,再从鼻尖流连到半垂着的浓黑睫毛,而那双眼睛的颜色是熟悉的、深海一般的绀青——
似乎只要这么望着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了。照朝刚想往男孩那边挪一挪、靠在人家的肩膀上,就见影山转向了她。
“我想……”影山其实也没有思考多久,没过两秒就干脆地给了她答案,“大概也是和现在一样吧。”
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回答,再加上还有一半心思在偷看人家,照朝像是大脑短路一样地眨了眨眼睛,发出了一声对她来说甚至有点愚蠢的反问,“……啊?”
“就是说,”身边男孩轻轻晃了晃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就像现在这样啊。”
怎么回事,刚才还在说她的影山不会故意讲甜言蜜语哄她开心呢,怎么一下子就……太阳已经落下去的、寒风凛冽的一月,照朝却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烧着了。
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下意识地又把手牵在一起之类的,这种事情已经没有再去讨论的必要了。并且这个家伙还很是不解地歪了歪头,就好像在疑惑明明是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她为什么会这么大反应……
怎么可能反应不大,再过六十年也和现在一样牵着手,这和“总之阿照是要当我的老婆的”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要是他摆明了在调戏她、逗她玩也就算了,可是影山甚至一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样子,望着她的眼神全是坦然和清澈,就更让照朝想要扑上去用这家伙的嘴唇磨磨牙。
算了,仪式感总是要一些的,照朝还记得那个夏日的深夜两个人在桥上交换的约定,她愿意再给影山一点时间,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嗯,反正也没成嘛。
再、再说了,初吻是大冬天寒风中的公交站什么的实在不太有美感,再这么待一会儿估计鼻涕都要冻出来了……
说起来这么半天了,怎么公交车还不来的?照朝顶着一张发热的脸,逃跑似的移开视线四下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到站牌上的时刻表突然想起来——
“要命了,今天是节日啊!”
平时照朝跟影山来青叶南医院看望一与爷爷都是周末,下午的探视时间结束后直接回家,那肯定是坐这趟宫城交通的公交最快。但今天是1号,虽然是周六但也是元旦,公交时刻表应该是按照法定节日来走的——
现在这个时间末班车已经开走了,要到另外一边稍微远点的车站坐市营巴士才行。照朝瞄了眼车站广告牌上的电子钟,顿时脑袋嗡的一声。
常用的时刻表都是记在脑子里的不用现查——市营巴士会运营到很晚,但都说了今天是节日,公交线的车次也没有平时那么多,错过这班的话……照朝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要等将近一个小时。
“快快,咱们走,”医院的位置是中间,两趟公交线路的车站是两个方向,“现在跑过去的话应该还能赶上。”
照朝喊要命的瞬间影山的表情还有点茫然,到“咱们走”的时候就已经飞快地跟上了她的思路。男孩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左右转着看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那边?”
都这样了两个人的手仍然牵着没放,影山还微微地紧了紧手指,似乎是一个无言的安抚。满心的懊恼被这悄咪咪的小动作冲淡了一些,照朝长长地吐了口气,点了点头率先迈开了脚步,“对,那边。”
冬天里慢跑是心肺锻炼,但这种玩命的快跑就是酷刑了。影山牵着她虽然会省力一些,但冰凉的冷空气灌进肺部还是针扎一般的疼。照朝尽力闭着嘴巴只用鼻子呼吸,脑海里的自己却在捶胸顿足。
影山不太擅长看路牌记数字这回事儿,两个人一起出门都是她负责研究路线的。从医院回家这条路也走过很多次了,怎么就今天大过节的突然掉链子……
如果面前有棵树的话,照朝真是要当场上去撞两下表演以头抢地……不对,以头抢树了。只是就像言出法随似的,这样的想法掠过心头的下一秒,她便真的一头撞上了什么扎扎实实的东西。
“这样不行,”先停下脚步的影山伸手拦了她一下,照朝才反应过来那是青梅竹马的胸膛,“可能要赶不上了——”
“上来,”男孩拍了拍照朝的背,一边说着一边在她面前蹲下身,“我背你。”
差距……还真是大啊。不用自己跑路之后,照朝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有了点正常思考的余裕,然而背着她的影山始终健步如飞,就好像她这四十多公斤的重量对他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说起来被影山背着也不是头一次了,小时候有过,长大之后……也不是没有的。照朝靠在男孩的肩上,看着身边的街景飞快地向后退去,突然感觉脸上有点微微的凉。
“开始下雪了诶,”照朝抬起脸,看着星星点点晶莹的明亮从深黑的夜空中缓缓飘落,转眼之间好像就下大了,“小飞要戴帽子吗?”
影山身上这件连帽外套是户外运动款,帽子有点小,他嫌勒得慌,所以是从来不肯戴的,照朝多嘴问这么一句也是因为下雪。今天两个人一开始是出来慢跑的,跑完一圈去过神社天气也都很好,所以就没回去换衣服……
“不要。”影山果然如她所想地、闷声闷气地说。照朝应了句好,伸手帮着男孩把这几句话间就落在发顶肩膀的一点积雪掸掉,想了想,又抬高手掌,轻轻地遮在了影山的头顶。
长年累月锻炼下来的体力和速度果然不可小觑,就算是背着一个她,跑到车站的时间也仍然比时刻表上还早了两分钟。影山把她放下来,手撑着膝盖缓了口气,回身看见照朝眼神却一凝。
“怎么回事,”男孩拉着照朝的手把她拉近自己,仿佛如法炮制似的帮照朝扫掉身上的雪,“人都白了。”
“嘿嘿。”照朝没反驳,就只是笑了笑。她本来也想像是掉在水里的小狗一样抖抖毛、把身上的雪抖掉的,这不是影山没给她机会嘛。她一面也伸手、想要拨弄一下影山的刘海,心里突然却想到了什么,“对了——”
影山帮她掸雪的动作没停,也没有刻意看她,只是用鼻音表达疑问,“嗯?”
“刚才小飞说的六十年之后,”照朝摸摸男孩柔顺的黑发,还好,虽然是跑过来的但也没有很湿,不至于着凉了,“其实也有和现在不一样的啦。”
“是说头发都白了是吧?”影山这次的回答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了,他稍微用了一点力道,却还是轻柔地、仿佛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地,揉了揉照朝的发顶,“就像阿照现在这样?”
“哼,那早知道刚才我就不帮小飞遮着了,总要两个人一起白才好吧——”板着脸的话还没说到一半,照朝自己也先破功笑了起来,“不行不行,这个真的说不定呢。”
市营巴士就在笑声中缓缓开进了站台。登上公交车的时候,照朝向着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没什么人的人行道上盖了一层新雪,雪地上影山大步飞跨的脚印只剩下薄薄的一点痕迹。
这场有些突然的雪是越下越大了,就这么一小会儿,踩出的脚印已经被刚落下的雪埋了一半。照朝收回目光,跟在影山的身后走过过道,在男孩的身边坐下,然后靠在了青梅竹马的肩上。
话题过去就过去了,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区别……也总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的。感觉到影山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握上来,照朝在男孩的肩窝里悄悄地翘了翘嘴角——
——六十年之后、等到她到了外婆这个年纪的时候,应该早就是“影山照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