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人类打破天空的那一刻,他们也一定会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我现在要讲的,是两个月前,来自弗罗瑞亚与塔多卡联邦边境线的战场上的故事。
塔多卡联邦位于弗罗瑞亚的北部,是一个冬天能看见极光的、无比美丽的国家。然而,我们却与这样的国家展开了战争。
战火一直从秋天燃到了春天,这一年,我得到我的老师坎索尔的允许,成为了战场医院的志愿者。也是在这一年,我见到了真正的战场。
树叶才抽新芽,午后的阳光肆意地挥洒着光辉,将温暖传递向冰冷的石碑。草地上早已有了绽开的花,它们不为人知地绽放,不为人知地凋落,与自己所存在的地方完全迥异——这里是位于战场医院后方两公里的墓园,栏杆外便是在夜晚可以倒映出大熊座的大熊河,园内每一座石碑,都记录着其主人一生的荣光与功勋。
我捧着一大束鲜花,将它们一朵一朵地放置在每一座石碑前,并默念悼词。也许这些石碑想要给我讲一讲它们主人的故事,但我没有办法听,只能让我的花代替我去倾听了。
忽然,我看见树下躺着一个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躲在那里闭着眼,正熟睡着。
少年身穿军队的衣服,手中还握着一个小小的牛皮本。可能是接连不断的战事让他想要清净一下,他才躲到这里来了吧。我看那少年的身体微弱而均匀地起伏着,想他大概是累坏了,便没有打扰他,准备离去。
而我刚转过身,他就慢慢地坐起来,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适应午后的阳光,随后看向我。
「伊德莱尔小姐?」
「您认识我?」我放下手中剩下不多的花,提起裙子向他示意。
「那当然了,」少年整理了一下杂乱的黑色碎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向我点头致意,「您曾为我治疗过两次伤,也许您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您。不仅是我,军队中的其他人也有许多被您救过,您是一名很厉害的医生,是天使。」
他走出阴影迈入阳光中,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睛与我十分相像,是蓝色的,而且瞳孔里面有一颗星星。那双眼睛是那样纯粹,仿佛来自宇宙的尽头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地愣住神。
「您过奖了。但我不是医生,如果硬要说的话,我的好朋友洛芙薇尔,她的父亲是一名军医。」
许久,我回答道。
「是不是医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笑着走到我身边。
「您是来看望亲人的吗?」
「不是的,我没有亲人,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听了我的话,少年的眼中划过一丝歉意,他垂下眼帘,放柔了声音:「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并不在意,又问道:「那么,您是来看望亲人的吗?」
少年先是一愣,随后眨巴眨巴眼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遗憾,我也没有亲人。」
气氛变僵硬了。
我也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您不必在意那些事,今后的日子里,也有许多事情不必在意,但是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应对的。伊德莱尔小姐,您真的相当了不起。」
他莞尔一笑,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闪耀着太阳的光。他的身后便是天空,大熊河的尽头与其融为一体,还有闲适的白云在悠哉悠哉地飘荡。少年离开后,我看见草地上安静地躺着一个小牛皮本,是他落下的。我走过去捡起,希望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可以把他的东西归还给她。
只是,下次再见的时候,还能认得出他来吗?
带着牛皮本回到了医院,我看见一个金色卷发的少女坐在台阶上撑着脑袋发呆,脸颊肉乎乎的,粉色的眼睛已经出了神,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但那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华贵的气质。
「洛芙薇尔。」
听见自己的名字,少女转过头来,眼睛顿时亮起来。
「赫尔卡莉!你也不忙吗?我一闲下来就想来找你聊天,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你诶。」
「我到大熊河那边去走了走,没什么事,大家的伤似乎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笑着走过去,与洛芙薇尔聊起天来。
「你知道吗,乌娜丽——就是那个脸上有雀斑也长得很可爱的护士,她中午的时候抓到了一只超级大的鸽子,已经烤着吃掉了,当时本来我偷偷给你留了一条腿的,但这么长时间过去,那条腿凉了没法吃了。你可真是的,错过了那么香的鸽子。」
洛芙薇尔一面抱怨着,一面给我比划那只鸽子究竟有多大。错过了一顿鸽子,我自然也很遗憾,但听着听着,我忽然想起我手中还握着那个少年的本子,准备归还的,于是我问道:
「洛芙薇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在军队里见过一个眼睛和我很像的少年?是黑头发,也是这样蓝色的眼睛,瞳孔里还有星星,长得很白,很好看……」
听我形容着,洛芙薇尔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没有听说过诶,不过,如果是和赫尔卡莉你的眼睛一样都有星星的话,应该早就传遍整个军队了吧……我会帮你问一问的。」
「嗯,谢谢你。」我说着,对她微笑了一下。
洛芙薇尔总是这样,总能带动气氛,让大家都笑出来。
两个人正聊着天,从医院里面走出来一个用纱布包着右眼的中年男子,下巴上还带着胡茬。男子看见我们,伸着懒腰和我们打招呼:
「哟,赫尔卡莉,洛芙薇尔,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们啊。」
「下午好,克尔克慎先生。」
我笑着向他问好。
不知道是否是出于年龄的缘故,克尔克慎先生总是把我和洛芙薇尔当成他的女儿安妮,只不过安妮小姐在几年前病逝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大概和我与洛芙薇尔差不多大了吧。
「真难得啊,天气这么好,可惜不久之后又要开始打仗咯。」
「又要开始打了吗?」洛芙薇尔脸上的笑容有些褪色了。
「是啊,要发起进攻了,没有办法,谁叫我们有一位战争狂国王,和一位战争狂上将呢?」克尔克慎说着,将双手插进口袋里,神情没落地看向远方,「真想,等到战争结束,好回家去啊,总感觉还有好多事,没有和我的妻子做呢。说起来,战争结束后,你们准备到哪里去呢?」
一提到以后的规划,洛芙薇尔立刻来了劲,滔滔不绝地讲着她的梦想。
「我准备报考艺术委员会,成为一名剧作家,等到我的戏剧演出了,克尔克慎先生和赫尔卡莉可一定要来捧场哦,我请你们看!」
我笑着点点头,答应她一定。
「那么赫尔卡莉呢?」
忽然被问起来,我有些迷茫,思索着回答道。
「大概,会回到城堡中,继续和坎索尔老师学习魔法吧……」
「赫尔卡莉是魔法使协会的魔法师,可厉害了,」洛芙薇尔向克尔克慎解释道,「她老师是魔法使协会的会长坎索尔·莫塞斯特。」
「没有那么厉害啦,你太夸张了。」
三个人正谈笑着,忽然走过一个沉着脸的男子,看见我们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聊天,十分不乐意地说道:「在做什么,马上开战了,快回去准备!」
说话的人叫做埃瑞里,是一名没落的贵族。
「知道啦知道啦,吵死了哎!」洛芙薇尔朝埃瑞里做了个鬼脸,把他打发走了。
「那么先这样吧,下次再聊……嗯,等到下次,我找一片树叶,给你们吹一曲。」克尔克慎笑着揉了一下我的头,转过身去要回医院里收拾自己的东西。
「克尔克慎先生——」
我喊住了他。
「怎么了?」
「……」
我深吸一口气。
「请一定要活着回来。」
「嗯,放心吧,我答应你们。」
——
战争很快再一次打响了,随着第一个伤员被送进医院里,我们也开始了忙碌。受伤被送过来的士兵渐渐多起来,医院的床位已经开始不够了。我和大家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尽量做得麻利一点,能多帮助一个人是一个人。
有很多人的生命都在我的忙碌之间悄然逝去,还有的人甚至没来得及被送回到医院,便先死去了。我忽然看见两个人搀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黑发军官,那名军官的衣服被肩膀上不停地流出的鲜血染成了深色,血液滴落在地面上,与泥泞一同拖了一地。
「雷因布洛斯少校!」我惊呼一声,赶紧喊人去给他看看,自己也跟着跑了过去。
「前线的情况并不乐观,」搀着少校的埃瑞里强撑着说道,他的头部也在不断地流着血,「少校的肩膀被敌方的士兵刺穿了。」
洛芙薇尔听见我喊人,很快就跑过来了,她检查了一下雷因布洛斯的肩膀,本就灰青的脸色更难看了。
「好严重的伤……整个肩膀都被刺穿了。」
我正想说点什么,一直咬紧牙关的雷因布洛斯忽然生气起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因为伤口的剧痛有些颤抖。
「还愣着干什么,赫尔卡莉,这里用不着你,还有更多伤员等着呢!」
我被他吓了一跳,抬到半空中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了,但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情形:无数重伤的士兵痛苦地躺在床上,□□着、抽搐着,没有床位的只能靠在床边,喘着粗气,忍耐痛楚。于是我很快调整好状态,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赶紧逃离这里,把这个臭脾气的长官留给洛芙薇尔应付。
一名护士手忙脚乱地端着一盆水从我身边经过,见我闲下来了,便将手中装有酒精的瓶子连同一团棉球一起塞进我手里:「三号床的士兵有些严重,年纪又小,但目前只能做紧急处理了,拜托你了。」
说罢,她没有等我回话,端着她的盆一路小跑,去寻找需要热水的伤员了。
有许多受了伤的士兵只能坐在地上,他们无一例外忍耐着疼痛,将□□的权利留给了重伤者。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来到三号床这里。
三号床的是一个看上去比我还要小的男孩,他本就铁青的脸上沾满灰尘和鲜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我看着他不停地抽搐,一刻也不敢怠慢,掀起他的衣服。在我看到他腹部的伤的那一刻,我知道治疗已经没有必要了。
那伤已经严重溃烂了,从他的腹部一直蔓延到胸口,黑紫色的肉块沾着泥土和已经干裂了的血,用无比狰狞的面孔,叫嚣着啃食男孩的生命。
我咬着嘴唇,打开酒精瓶。
但男孩忽然抓住我的胳膊,用虚弱得难以听清的声音问道:
「……姐姐,我还能活多久?」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微弱,那一大团腐烂的肉块也随着他的呼吸微弱地起伏着,令人无法直视。
「没问题的哦。」
许久,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回答道。
「姐姐是很厉害的医生,只是这点小伤,难不到我的。你先睡一觉,睡一觉就不疼了,等醒来之后,姐姐就把你的伤全部治好了哦。」
「是么……」
男孩闭上眼睛笑了。
「那么,姐姐先去帮助其他人吧,反正姐姐你,一定会治好我的……对吧?」
他不可能活下去,还是不要在他身上浪费药了,还有更多人等着我呢。心中的理性不断提醒着我,但我还是无法移动脚步离开他,我做不到。
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了男孩微弱的声音。
「谢谢你……」
我沉默了,许久,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随后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男孩的床边。
面对那些奄奄一息、不断向我询问“我还有希望吗”的士兵们,我只能一遍一遍地鼓励他们,但是,就连我鼓励人的说辞,都只是毫无说服力的、生硬的文字。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土味,即使是医院,在这种情况下,卫生也无法得到保证,几乎只要走一步,就能够踩在污血上。满地都是废弃的衣服碎片、纱布线,当我走过去时,它们会与粘稠的血一同粘在我的鞋底上。
我蹲在地上为一位胳膊上有严重烧伤的伤员上药消毒,似乎是为了缓解疼痛,他用微弱地声音对我说道:「真是没想到啊,对方居然上来了魔法使协会的魔法师,而且似乎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本来不敢停下来的手忽然顿了一下,但很快继续动作起来。
尽管我没有回答,但那位伤员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家伙,有能够控制火焰的魔法,二话不说就一团火烧上来了……幸好,我把他的一只眼睛刺瞎了,否则的话,恐怕我就被他烧死了……
「……没记错的话,魔法师协会似乎是禁止成员参战的吧……那孩子,之后会怎么样呢……嘶。」
「很抱歉,但是请您忍耐一下。」
我尽我所能以减轻伤员的痛苦,很快为他包扎好后,看见脸上长着雀斑、戴着圆眼镜的乌娜丽端着一盆血水和一堆药品往这边跑,看见了我,慌张地问道:「那个,你,你好,请问换水的工作可以请你暂时代劳吗,那边那位伤员撑不住了,我需要快点过去。」
「好,请交给我吧。」
我接过水盆,乌娜丽一将水盆塞给我,便带着小跑离开了。
我端着水盆来到室外,才发现此时医院外面已经硝烟弥漫,地面上随处可见已经干涸了的血液,还有伤员被不断地送过来,甚至有许多上战场的战地医生也负了伤。两个修女相互接应着,生怕晚一秒,就会多死去一个人。
我「哗啦」一声,将血水倒到地面上,然后跑到林子里面找到水管,涮掉盆里留下的血。
在等待水接满一盆时,我听见林子里面传来男性的喘息声。
我警觉起来,四下张望,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树后面,似乎是一名年轻男子的身影。
带着警觉和提防,我缓缓靠近那名男子,倘若他是敌方的什么人,想要来伏击我们的医院,那么就由我来解决他、或者将他抓回去好了。但随着我的靠近,我发现,他似乎并不是前来伏击的,而是……
我紧忙跑过去。
是一名受了伤的蓝发金瞳的少年士兵,似乎和我差不多大。
我靠近那名士兵,发现他穿着敌军塔多卡联邦的军服,已经气若游丝,右眼被划伤,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流出。听见声响,他艰难地睁开左眼,愣了一会儿,忽然像是释怀一般笑了出来。
「哈……结果,还是要死在这里啊。」
「……」
我没有说话。
「你是弗罗瑞亚战场医院的人吧,要杀了我吗?」
少年的声音十分温润,尽管在这样随时可能丧命的情况下,他的语气依旧优雅,似乎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
「你是塔多卡联邦的士兵,对吧。」
我问道。
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嘴里还说着什么。
「真不想死啊……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做呢……」
我有些于心不忍,也许他也有家人,也许他只是被迫来到这里参与战争的,也许他一个人也没有杀过……
但这一切都只是「也许」。
「如果……」
我蹲下身去。
「如果,我帮助了你,你愿意和我『立誓』吗?」
少年缓缓睁开左眼,似乎是在震惊。
「以诚信之神『吉尔贝利』之名,如果我救了你,你不可以再参与塔多卡联邦与弗罗瑞亚的战争。违约者,将会被反噬,由吉尔贝利带进封锁违约之人的高塔。」
「啊……」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坦然一笑。
「谢谢你,小姐,你一定是一位天使吧。」
「我的名字是赫尔卡莉·歇里亚·伊德莱尔。」
我说着,伸出手,将手心向着少年。
「嗯,伊万莱纳·科里华托夫斯基。」
名叫伊万莱纳的少年也伸出手,在两人手心触碰的那一瞬间,一道深蓝色的光闪过,又湮于手心之间的那一道缝隙。我收回手,手心中已经有了一道符咒一样的印记。
我没有说话,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品和纱布为他包扎眼睛上的伤,在完成一切以后,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向他鞠了一躬,随后匆匆离去。
就这样一直忙到傍晚,这一场战役终于结束了。但战火熄灭后,也依旧有护士没有休息,相互交替着轮班,提着灯行走于病床之间以随时检查士兵们的伤势。
很快便有人来替了我的班,我可以稍微喘上一口气了。我来到医院外的林子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又回头看看不远处依旧闪着金色灯火、在夜幕中格外显眼的医院,不由得心情有些低落起来。
白天里所见到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我在医院里所见到的士兵,死去了、失去四肢了、伤口溃烂了、重伤不醒了、放弃治疗了……
我们所进行的战争,真的有意义吗?
这世间的一切战争,真的都有意义吗?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白天在树林里见到的那个叫做伊万莱纳的敌军士兵。或许我不应该救他,但我当时的确是被紧急的情况冲昏了头,在战场的硝烟中,没有一名士兵是应当牺牲的,我希望能够有更多人活下去。
不过我大概不需要担心,他已经向代表诚信的「吉尔贝利」立过誓了。我遇见了伊万莱纳的那个地方,早已没了人影,只剩下一滩血泊,我低下头看向手心,印记早已消失,看来他已经活下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哟,赫尔卡莉。」
忽而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去,看见克尔克慎先生笑着走来。经历了一下午的战争,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上多了更多伤,但目前的情况军服供应又有些紧张,他没有办法把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换成一件新的。
「克尔克慎先生。」我向他行礼。
「今天可真是辛苦你咯,我看见你跑来跑去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看看,嘴唇都干了,要记得多喝水啊。」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您。」
话是这么说,但是更辛苦的应该是这些上了战场的战士吧,他们忍受着伤痛,冒着随时有可能死去、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说的危险,在战场上奋战。
「克尔克慎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把想要问的问出了口。
「您觉得,我们会胜利吗?」
克尔克慎沉默了。
许久,他叹出一口气。
「谁知道呢。国王陛下在决定开战以前曾无数次到教堂去做祷告,他坚信身为胜利之神的『奥苏提娅』会眷顾我们。但是谁知道呢,在面对整个约斯卡大陆军事实力最强的塔多卡联邦,我们又有几分胜算呢……」
见到我露出了沮丧的神情,他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没关系的哦,就算有一天敌人打到这所医院来了,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好你的。」
「还没到那个时候,请不要说这些话……」
我伸出手,梳理被揉乱的头发。
「哈哈,说得也是。」
克尔克慎笑着,顺手摘下来一片叶子,将叶子横放在嘴唇上,嘴巴抿紧,一种清脆悦耳的声音便从中发出,那片叶子在克尔克慎的手中像一件真的乐器一样,演奏着乐章。
「好听吗?」只是吹了一小会儿,他便放下树叶,微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问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不算很难,来,我教你。」
他说着,又摘下来一片树叶,将上面的灰尘擦干净,指导起我来。
不知怎的,看着我笨拙地学习的样子,他忽然笑出了声。
「如果我女儿安妮还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吧。她是一个和你一样好的好孩子,吹树叶也是她教给我的……后来安妮不在了,我的妻子整日郁郁寡欢,战争打响,我又必须来参战……」
「……」
我沉默着,手里还拿着叶子。
「我只想等到战争结束,然后赶快回到家里去看我的妻子啊……那里是我们的家,只要回到家里,就不会思念安妮,因为安妮曾住在那所房子里,她今后也一直都在。」
「……所以说,您可要小心一些啊。」
「嗯?」
「在战场上,请小心一些,然后平平安安的,等到战争结束,就回家去看夫人和小姐。」
克尔克慎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一定会的,你就放心好了。」
他这幅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呢,但我还是摆出一副相信他的样子,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随后我便向他告辞,回到医院里休息去了。要好好睡觉,否则明天就没精神了,克尔克慎先生最后向我这样说。
——
「赫尔……」
「赫尔卡莉……」
梦境中,我似乎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教堂前,教堂矗立于一个破碎的世界,这里除了教堂以外的一切,皆是一漂浮着的碎片。银河与极光串联起天空与大地,流星划过尚是清晨色彩的蓝天,与闪烁的辰星交相辉映。
这里与我所生活的世界不同,它是扭曲的、破碎的、无序的,来自亿万年前的星球不停地运转,从起始到湮灭,不过弹指一瞬。这个世界的一切信息,瞬间涌入我的大脑,恍惚间,似乎无法辨认色彩的星系汇集,凝聚而成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因扭曲的空间而破碎不堪,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也听不清那人的声音。
随着教堂的钟声响起,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是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那人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的大脑告诉我,那个人在说话,并向我传达的话中的内容。
「赫尔卡莉……」
我尝试向那个人影靠近。
「去寻找……」
我努力分辨着大脑传递给我的信息。
那个人影最后对我这样说。
「……去寻找真正的星空吧。」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进室内,窗外鸟儿的鸣叫提醒着我这才是我所生活的世界。我深吸一口气,左顾右盼,与我同房间的姑娘们早已离去,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也整理好床铺,换上衣服,走出房间。
一关上门,我就听见金发的葛勒西先生爽朗的笑声,其他士兵跟着他一起笑,听他讲述着作为庄园主在庄园内发生的趣事。尽管受了伤,但这依旧阻挡不了他们的欢笑。
「然后啊,那个偷了东西的奴隶就被其他庄园主买走了,他走的时候一副解脱了的样子呐,殊不知我和那个庄园主,究竟是谁更仁慈,哈哈哈,可有他好受的咯。」
医院里洋溢着轻松的氛围,我虽然没有细听对话的内容,但也感觉轻松了不少。
我一边和他们笑着,一边回忆着那个梦境,不知为何,我的直觉告诉我,梦里的那个人影,就是我不久前遇到的那个与我同样有着星星眼的少年。正巧,我还要还给他那个本子,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熟悉一下他。
但是,我四下望去,这些士兵里,并没有那个少年。
「哎呦,赫尔卡莉。」
葛勒西先生笑着向我打招呼,样子就像喝醉了一样,尽管脸上挂着伤,但看起来相当快活。
「姑娘们都到外面去玩了,你也一起去吧。」
「是啊,这里不用麻烦你们了,有需要的话,这里有药和纱布,我们自己就能解决。」
有人附和道。
「嗯,当然,我准备去。说起来,请问有人见过与我一样有这样星星眼睛的人吗?是一个男生,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
「星星眼、十五六岁的男人吗……」
大家开始议论起来。
「还真没见过……」
「赫尔卡莉的星星眼很特别呢,要是有和她一样的人,早就让咱们都认识一遍啦。」
「是啊,多么有辨识度的人啊。」
「我们会帮你留意的,放心吧!」
坐在我身旁,似乎正在缝着一副手套的克尔克慎先生笑道:「哎呀,赫尔卡莉真受欢迎啊。」
「哪里,没有的事。洛芙薇尔才是最受欢迎的呢,她的性格在哪里都会吃得很开的。」
虽然只是客气一下,但我说的的确是实话。
「哟,忘记告诉你了,洛芙薇尔和乌娜丽一起去抓鸟了,她让我帮忙转告你,如果你要去什么地方的话,尽量在中午之前回来,不然的话还要再错过一顿烤鸽子了。」
他说着,将手伸向兜里,掏出一大把糖果递给我。
「来吧,吃点糖开心一下。」
「谢谢您。」
我怀着感激的心收下那些糖,其他士兵见状,也都翻遍全身上下,一人给我一两块糖。
「拿着吧拿着吧,和朋友们分一分!」
「你们里有好几个姑娘容易晕倒呢。」
「小孩子肯定都喜欢吃糖啦。」
「就这么多了,拿着吧!」
很快我就收满了一大包的糖,我向他们道谢,然后装好了糖,离开医院。
既然医院里找不到那个星星眼少年,那么说不定他出去了,也许他不是很喜欢和人相处,所以才跑到大熊河那边去。这样一想,大家都不认识他,也是正常的事了,或许我在大熊河那边能遇见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摸了摸口袋里他的本子,到大熊河那边去了。
又来到了那一天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墓地,一排排石碑安静地立在阳光下,栏杆外的大熊河闪着波光,太阳在河流的尽头燃烧。
「哟,没想到又见面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看见那个少年靠在树干上,笑盈盈地向我招手。
「嗯,又见面了。」
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十分肯定,他一定会在这里,于是我也鬼使神差地跑过来了。
我来到少年身边,拿出那个本子双手递给他。
「抱歉,拖了这么久才还给您。」
少年露出欣喜的表情,接过那个本子,很宝贝地翻了两下,确认了是自己的以后,郑重地向我道谢。
「真的是太感谢您了,伊德莱尔小姐,我正到处找呢……哎呀,您绝对是天使吧。说起来,您有看过本子里的内容吗?」
他这样问我,我慌忙摆摆手表示自己没看过,那样过分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也许这个本子里面都是这名少年的隐私,如果我看了的话,真的是打心底唾弃我自己。
「哎哎,是么……其实,如果是伊德莱尔小姐您的话,我不是很介意的……」
「这样啊……」
借着与少年说话的机会,我偷偷地观察着他,的确,他给我的感觉,和梦中那个人影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我很想向他询问关于星星眼的问题,但想着我们两个才只见过两面,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否有些不太礼貌了……
「其实啊,我是一个诗人,这个本子里面都是我写的诗哦,我平时没事就喜欢跑到大熊河这里来,放松一下心情,或者取取材什么的。面对自然的话,总是能灵感迸发呢。」
「我也这么觉得!」
我想起洛芙薇尔和我自己的经历来,十分激动。
「我的朋友梦想是成为一名剧作家,她告诉我,她灵感枯竭的时候就会找一片景色很好的地方,走一走,散一散步,就能想出很棒的剧情。我自己也是,以前我和我的老师学习魔法的时候,一遇到难题了,就坐在湖边发呆……」
「然后就能够打开思路了吗?」
「不,然后我的老师就会知道我又遇到困难了,过来指导我……」
「诶……」
我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挠挠脸,但是的确,在我的印象中,只要有坎索尔老师在,就什么都算不上难题了。
「噗嗤……」
少年把头别过去,用手挡住嘴巴,脸因为憋笑而涨得通红,就连肩膀都在颤抖。
「我知道很好笑啦……」
「没有哦,不是因为这个笑。」
他深吸一口气,把笑忍住。
「只是感觉,伊德莱尔小姐总是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开朗起来呢。」
「什么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为了掩饰尴尬,慌乱间,我从口袋里面掏出两颗糖来,递给面前的少年。
「诶?给我的吗?」
少年接过去。
「是的,是大家送给我的。」
「哎呀……真是谢谢您,伊德莱尔小姐,自从来了军队,似乎就没有吃过甜食了呢。」
少年欣喜地拆开糖纸的模样,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说起来,您为什么要来到军队呢?」
少年闻言看向我,思索了一下。
「嗯……谁知道呢。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我并不是弗罗瑞亚人,我也不来自任何地方,只是听说了弗罗瑞亚要与塔多卡联邦开战,而我又恰巧漂泊到了弗罗瑞亚,才选择参战的。我想见证真正的战场,看见生命真正地在我面前流逝,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说服我自己,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诶……」
诗人的话都这么难懂吗。
「您呢?伊德莱尔小姐?」
「我吗?我的话,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来的。后来有一次,我和我的老师一起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看见了一名从战场医院下来的修女。她为了从战场上接下来一名受重伤的战士,自己也失去了双腿。我去的时候,她坐在轮椅上,和我讲了很多东西……」
「于是,您决定来到这里做志愿者了吗?」
「是的,在那之后,我见到了许多失去了家人的人,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想要能够做点什么。于是我向我的老师请求来到了这里,他是一位开明又温柔的老师,并没有阻拦我。」
「是么,有这样一位老师,真好啊……」
少年十分幽默,性格又十分温和,与我很合得来,我们两个聊了很多。一直到太阳即将升到头顶,我才想起来洛芙薇尔提醒我的,要叫我回去吃鸽子了,我才道别少年准备回去。
「伊德莱尔小姐。」
少年最后对我说道。
「如果您不忙的话,今天晚上,可以再次请您来到这里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当然,没问题啦。」
——
平静的生活就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有的时候我会在医院里干些杂活,没事的时候就到大熊河边去散心,偶尔还会遇到那个少年。生活很好,好到我忘记了,这是战争时期。
但是这天从大熊河回到医院时,本应该听见的热热闹闹的谈笑声被争吵声取代了,我看见雷因布洛斯少校穿着带血的衣服站在医院门口,肩膀上还绑着绷带。他似乎在与身边的士兵和护士争论着什么,洛芙薇尔也在其中。
「否则还能怎么办,我不能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少校的语气十分愤怒,这句话几乎是他喊出来的。
「如果您不要您这条胳膊了,那就去吧!要不是我爸爸他去了上将那边,临走前嘱托过我照顾好您,我才不管您呢!」
洛芙薇尔也和他据理力争,要不是身旁的埃瑞里一直拉着她,她怕是都要冲上去拎着少校的领子和对方讲道理了。
「这是怎么了,不要吵架……」
我赶紧跑上前去劝架。
「菲西斯上将命令我们,明天之前无论如何也要将昨天失去的城池抢回来。」洛芙薇尔向我解释道,「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雷因少校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本就该好好修养的,他的肩膀现在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止不住血,连端杯水都成问题,更别提打仗了!」
「作为少校,难道我还能看着战士们上了战场,而我自己却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吗!」
少校个子很高,比洛芙薇尔高上一个脑袋还要多,但面对他的气势,洛芙薇尔也丝毫不畏惧。
「那您就去啊!等您抱着自己的断臂躺在火海废墟里面等死的时候就会想念我了!」
洛芙薇尔说罢,转过身去,但我可以看见她捏紧了拳头。
「根本就不可能赢,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塔多卡联邦可是军事大国啊,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国王,还有上将,那群战争狂,如果不是他们挑起战争,我也不会在这里看着那么多人死去而我还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他们不会真的以为胜利之神『奥苏提娅』能够庇佑我们吧?别开玩笑了。只是因为他们喜欢战争、想要获得更多的土地、奴役更多的人民,就不顾议会劝阻向塔多卡联邦宣战,让那么多人到战场上去送死。
「一群人渣。」
留下这句话,洛芙薇尔离去了。
「洛芙薇尔——」
我尝试喊住洛芙薇尔,但她没有理我。
其他人继续劝阻少校,但他完全不听劝埃瑞里碰了碰我的胳膊,让我也说上两句。我没办法,只能也试着劝说。
「少校,我赞成洛芙薇尔的观点,您的伤势很严重,如果继续参与作战的话,真的无法想象后果如何……况且,您是我们的首脑,尽管这里不是主要战场,但我们也依旧需要您。倘若您真的死在了战场上,那么我们全军覆没,只怕也是时间的问题。」
雷因布洛斯咬牙切齿地看向我,他似乎还想要骂点什么,但最终还是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先派人去侦查一下,之后再商量对策。一定要快。」
说罢,他也气愤地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身旁一名和我一起来的志愿者女孩庆功一般地拍着我的肩膀。
「真是太厉害了,赫尔卡莉,看来少校他还挺听你的话的嘛,三两句话就把他说服了,真是捏了一把汗呢,我快要吓死了。」
「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这么擅长辩论的么……」
我思索着,刚才我说的话,似乎并没有多少说服力,其他人在劝说少校不要贸然行动的时候一定也提出了我所说的。
「不过,上将他到底在想什么。」
埃瑞里愤恨道。
我摇了摇头。
「是啊,在敌我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要把被抢走的城池在一天内抢回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当务之急还是要保护好要塞。」
「哎,真不知道上将怎么想的……」
我身旁的女孩子抱怨道,她昨晚自告奋勇地值了一晚上的班,现在眼睛里面都是红血丝。
「还是少说点吧,当心上将的手下听见,你们全都活不了。」
埃瑞里说着白了我们一眼就走了。我身旁的那个女孩抱着臂,也白了埃瑞里一眼,随后笑着向我伸出手。
「你好,你也是魔法使协会的吧!我的名字是爱丽丝,请多指教!」
「嗯,请多指教。」
我握住了她的手,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碰见魔法使协会的人。
「对了,赫尔卡莉,你上午出去了,应该不知道,雷因少校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菲西斯上将今晚会过来。如果我们无法在他过来之前拿下那个城池的话……」
爱丽丝叹了口气,语气听上去相当困扰。
「谁知道那个疯子会做什么。」
「这样……」
「不过别担心,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现在他的手下估计已经过来了,说话小心一点就好。拜拜啦,我要去看看饭做得怎么样了。」
「嗯,好。」
道别爱丽丝,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出神起来。
我听说,菲西斯上将是一位喜欢战争又喜欢折磨别人的疯子,他在那边的阵地关押了许多战俘,用来做各种各样的实验。而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战争,也是他怂恿国王陛下宣战的。
我对那位毫无人性的上将没有一点好感,所以也完全不希望他能过来,尽管知道我和他见面的可能性很小,但我依旧感觉浑身不舒服。
因为知道了即将要面对一场苦战,我们很快都进入了状态,提前准备好了医疗物品,以免再出现手忙脚乱的情况。
清点好缺乏的物品后,我将清单交给了雷因布洛斯少校,他点点头,告诉我之后会尽快找人添置好的。于是我向他行礼,转身要走,因为他的脾气实在是太臭了,我不想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等一等,赫尔卡莉。」
他忽然叫住了我,我转过身去,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雷因布洛斯似乎是有些难以开口,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向我询问。
「『要付出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可以立刻结束这场战争』,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问这问题的意图。
「为什么这么问,少校?」
「这个是,埃瑞里问我的问题……在前段时间,菲西斯上将也曾问过我……问你你就答好了,哪那么多问题。」
他双手抱在胸前,并不看我,不知是出于难为情还是什么。
我斟酌许久,才回答他。
「我不确定,少校。『很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嗯……比方说,名誉、地位、金钱之类的?」
我为难地笑起来。
「我可一样都没有,少校。」
「哈,你可真是……」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是十分愿意的。」
他惊讶地看向我。
「我知道这种事说说很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但是,我还是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见证了太多人死去了,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帮助更多人,让大家都活下去……但是不可能,只要战争还在继续,这个愿望就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盯着袖子沾上的血污看,因为太过于害怕这位长官,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不知为何,我越说越有劲,开始有了勇气抬起头,直视他。
「世界是完整的,时间是流动的,无论是谁,只要是生命就都会死去,只要上了战场,生还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但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没有退缩,即使是在很有可能就不会再有『今后』的这个时候,大家依旧能高声谈笑,高谈阔论今后的理想。」
雷因布洛斯愣住了,他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况且。」
我笑着将手背到身后。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啊,我身边的大家也都是这样,少校不也是如此吗?」
「啊,是啊……」
雷因布洛斯呢喃自语。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啊。」
这时,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士兵,他一手扶着墙,喘着气说道:「少校,不好了,菲西斯上将他提前来了……」
雷因布洛斯吃了一惊,我也很识趣地行礼离去。
菲西斯上将似乎对于军官们来说一直都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起码在我印象里,雷因布洛斯很害怕他,所以菲西斯的到来才是一件「不好了」的事情。
回到医院时,我碰巧遇到了克尔克慎,他此时已经和其他士兵一样整装待发了,我向他道别,他却忽然塞给我一副手套。
「来,这个。」
「诶?是我的……」
「嗯,稍微有些破旧,我给你补好了,这样的话,做什么的时候就能稍微轻松一些了吧?」
我握着那副手套,微笑着点点头。
「那么我走了哦。」
听见战友喊自己的名字,克尔克慎拿起长矛,冲我莞尔一笑。
「好,请您一定要小心。」
他赶上了那个喊他的士兵,两个人笑着搂到一起。
「那小姑娘,小赫尔卡莉是你亲戚啊,这么照顾她?」
「哈哈,算是吧,是我可爱的干女儿哦。」
「喂!赫尔卡莉,可以过来帮我搬一下东西吗!」
洛芙薇尔喊我过去帮忙,我应了一声,又凝望克尔克慎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有一点……悲伤的感觉。
——
这一次的战役造成的伤亡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料,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医院里再次忙碌起来。但这一次,战事要更加惨烈,我们忙得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不少伤员被从站上送回来,甚至都没有人能抽出空来去给他们看一看伤。
我非常利落地给面前的人换好药后,又被其他人叫走去帮忙了。
「赫尔卡莉!没事的话就快过来!」
洛芙薇尔清脆又尖细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很难听见,她喊了两遍我才赶过去。刚一走到她身边,她便把手里的毛巾塞给我,连话都来不及说完就站起来跑了。
「那边那个太严重了,要动刀子,医生先生叫我去帮忙,这里拜托你了。」
我「啊」了一声,只当是答复,我没有时间说过多的话,她也没有时间听我讲话。
我现在接手的这名伤员,额头上被纱布缠满了,他的手指大多都被烧得焦黑,剩的下几根也如木棍一般挂在手掌上。我检查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最严重的在靠近胸口的位置,不停地流血,身上还沾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融合、凝固。
我一只手用冰凉的湿毛巾按住伤口,防止流血过多,另一只手不停地翻找身边的器具,想要找针线给他把伤口缝起来。但一只手做起事来非常麻烦,翻找了几下并没有找到针线。
「喂,怎么死了这么多……八名伤员被送回来,现在只剩下四名还活着了!」
「这里又有人死了,谁来帮忙抬一下!」
「先把遗体暂放在医院后院吧,」
医院内吵吵嚷嚷,伤员们在□□,护士们在叫喊,医生们在喊人帮忙,修女们在安抚亡魂。我没有工夫听他们讲话,但心情却也被这样急躁的氛围影响了。
我听见躺在我面前的士兵因为疼痛而哼出声来,我不停地安慰他没关系,马上就好,而心下却急得不行,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我。
「赫尔卡莉,你在做什么?」
我抬起头一看,是那个粉色头发的爱丽丝。
「爱丽丝!你快帮我找一下针和线,然后——」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爱丽丝打断了,她的语气十分艰难苦涩。
「没用了,早就死了。」
「什么啊,我刚才还——」
我低下头,发现那名士兵真的已经死了。
「可是……我刚才还听见他……」
爱丽丝漂亮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悲伤,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关系,这里交给我。你去大门口吧,那里缺人手,现在很需要你。」
「好……」
可是,我刚刚明明……
即使是情绪低落,我也不能怠慢,紧着跑到了医院门口。门口或躺或坐着约摸十几位受伤了的士兵,因为缺少人手,本该负责安抚亡魂的修女也有几名赶来帮忙,就连没有办法上战场的雷因布洛斯也站在那里。在嘈杂的声音中,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赫尔卡莉。」
沙哑的,微弱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赫尔卡莉……」
我循着声音,一眼就看见了克尔克慎。
但是,他只剩下一条腿了,头上血液流了一脸,浑身上下也都伤得惨不忍睹,奄奄一息,就连呼唤我的名字都极为艰难。
「这也太严重了……」
很快就有护士赶来,蹲到他的身边,我也走过去,想要帮助他们。
但克尔克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啦,没那个必要的……小姑娘你先去忙吧,留一个人就好了。」
小护士也知道执着地留下来没有用,便站起来鞠了一躬,然后去照顾另一名伤员了。
我可以感受到克尔克慎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而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在这里干干地看着。
「哈哈,我可真不小心啊,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抱歉哦,小赫尔卡莉……之后,就要你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事啦。」
「请您先别说话,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我感觉他似乎马上要离我而去了,眼泪立刻掉落下来,声音也染上了哭腔。我哭泣着请求他不要放弃,虽然我们都知道,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从小便在孤儿院长大的我从未有过什么很重要的人,自然也没有经历过重要之人离去的悲痛。后来我遇到了坎索尔老师,他对我来说是无比重要的,但他太强大了,以至于我认为他是绝对不可能死去的。而现在,似是神明在对我这样的心态降下的惩罚,对我来说同样「十分重要」的克尔克慎先生,要离去了。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甚至还在不停地吐着血。
「别哭,别哭……」
他想给我擦眼泪,但他举不起手来。
「安妮去世得太早了,早到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样一个父亲的角色……但是我没想到,我可以在这里遇到像天使一样的你啊,所以,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女儿。只是,如果我这样死去得话,我的妻子可怎么办……你不会讨厌我的吧?」
「对不起,对不起……」
我哭着摇头,我太没用了,却连这样一位把我当成女儿的人都守护不了。
「别哭啦……哪有父亲会想要看到自己的女儿哭啊?来,把眼泪擦擦……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小到我听不见。
「真好啊……安妮。」
他微笑着闭上眼。
「……是爸爸哦。」
我彻底绷不住了,抬起手抹掉眼泪,张开口想要喊出来,却又不敢发出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而我却只能压抑着喉咙轻微地啜泣。无力感和窒息感席卷过来,那一刻我没有办法再鼓起勇气站起来了。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的雷因布洛斯,并未像往常那样责备我,而是沉默着朝我走来,轻轻把手搭上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如果换作是曾经的话,他一定是要批评我的。过去他经常说,「如果总是自以为感性地哭哭啼啼的话,就不要来战场了!真正的战争,远比你们想象的要残酷得多。」,因此,我来到这里后,便很少会哭,我认为他说得对,一味地哭泣解决不了问题,眼泪不过是对战士的亵渎。
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忍不住了。
雷因布洛斯无言,但他想起了不久前曾发生过的对话。
——我已经见证了太多人死去了,我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帮助更多人,让大家都活下去。
——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啊,我身边的大家也都是这样,少校不也是如此吗?
他抬起头,看着医院外战火纷飞的景象,一群又一群战士伤口得到了一些治疗便走出了门,而一批又一批伤员受了伤被抬回来。那些人都有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妻子或丈夫,有儿子或女儿,但他们有的死了,有了残疾了,无一例外,他们的生活破碎了。那是另一种地狱,可能下一秒就立刻会有人死去,每个人都不知道还能都见到明天的天空。
战争是残酷的,但人不是。
「赫尔卡莉。」
我听见雷因布洛斯少校叫我的名字。
「如果我说,我要回到王都的皇宫里去放手一搏,这样子有可能会结束这场战争的话……你会支持我吗?」
我迷茫地抬起头来看他。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雷因布洛斯站起身来。
「根本就不可能赢,这本就是塔斯克塔和菲西斯两个人挑起来的战争。议会本就不同意,而他们却越过议会,私自开战,不顾士兵死活,不顾人民……现在议会正在焦头烂额地想该如何结束这场战争,他们需要一个充足的理由。」
「充足的理由……」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被死亡和绝望覆盖的这一片土地,就是最好的理由。
「所以,赫尔卡莉,你支持我吗?」
我知道,他需要有一个人,让他能够回到王都去找议会。而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哪怕不是我,只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普通士兵,那也足以支撑他去放手一搏。
我对他点点头。
「当然,雷因布洛斯少校。」
「嗯,谢谢。」
雷因布洛斯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我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了,擦了擦眼泪,最后再看一眼克尔克慎,他真的在笑,仿佛看见了安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