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役没有成功,士兵们拼上性命也没有抢夺回那座城池。事实证明了,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赢。
战火歇了下来,本该安静的夜晚,医院里却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声。战场上的事完成了,我们医院的事还在继续,还有伤员没有得到治疗,还有死者没有被安抚埋葬。
其他人在医院里面继续忙,我则跟着爱丽丝他们来到医院后面,帮忙一起安葬逝者。
「那个,赫尔卡莉,对不起啊……」
爱丽丝语气充满歉意,想说点什么,却又怕说不对。
「我,我不知道你的熟人在那边,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就不让你去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爱丽丝,我要谢谢你。克尔克慎先生他,看上去真的很幸福。也许他仅剩的遗憾,就只有他的夫人了吧。」
「这么说的话,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你可要去拜访夫人啊。去告诉她,这位先生并不痛苦,也将不再痛苦了,他很爱她,他很幸福。」
我看向她,不知为何,忽然鼻头一酸。
还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这场战役一宣告暂停,雷因布洛斯就立刻将来到这里的菲西斯上将甩给洛芙薇尔和埃瑞里应付,随后自己带着几名士兵马不停蹄地赶回王都。我不知道他能否成功,如果可以成功的话,我们便都可以回家了。
爱丽丝提出要帮我寻找克尔克慎的遗体,但我婉拒了她。我不想去寻找,克尔克慎先生不是特殊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就这样让他躺在不知那一片土地下,或许会更好。
虽然失去的人非常多,但安葬遗体并不只是挖一个大坑,把逝者的遗体丢进去那么简单。我们需要将他们安置在地下,以一种虔诚的态度。修女在一旁唱着歌,希望他们死后能够幸福。
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爱丽丝用还算干净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好了,结束了!赫尔卡莉,大家,辛苦啦,回去休息吧。」
「啊……嗯。」
我应答着,怅然若失地看着那片平整的土地。
好奇怪,明明一个人活这一生是那么漫长,但是死去只需要一瞬,被埋葬也不需要太长时间。人的一生那么长,最后还是会死去……那么,我们的存在,究竟是不是有价值的呢?
我还不想睡,也不想回去,现在只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于是我道别大家,来到了那天和克尔克慎聊天的树林里。
月色很美,透明如洗,但照进树林内,徒增寂寥。远方的景色在夜晚的空气里变得清晰无比,是春日夜晚的氛围。
我在树林内走着,抬起手,轻轻触碰头顶的树叶,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小时候唱过的歌。
永别了,遥远的故乡
即使依旧能思念你
却忍不住地茫然彷徨
铃声想起,我隔着铁栅栏眺望
心驰神往。
永别了,缥缈的故乡
我找不到归家的路
期盼你为我指引前方
窥探小窗,太阳光芒万丈
飞鸟迷茫。
永别了,彼方的故乡
最后一次为你唱赞美诗
然后去进行没有尽头的远航
一步一歌,是我归家的期望
回首过往。
这首歌的名字叫做「致天空」,是儿时孤儿院的大姐姐交给我的,那时的我很喜欢这首歌,它就像诗一样美。
「所以,『天空』是指故乡吗?」
我歪着头问道。
那位姐姐也答不上来。
唱着唱着,我的声音渐渐小了,抬起的手收紧,捏住了一片叶子,将它摘下来。我尝试像克尔克慎一样吹奏它,却没能成功。
「克尔克慎先生……」
我失落地放下那片树叶,然后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把自己团到一起。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安抚自己的情绪了。
如果,存在能够治愈伤痛的魔法就好了。
虽然我跟着坎索尔老师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魔法,但每次我问他「有没有能治愈伤痛的魔法」时,他都告诉我没有。为什么没有呢,明明这种魔法那么实用,实用到可以让大家能平安从战场上回家。
好压抑,喘不过气来,好想逃离这里,逃到一个所有人都能幸福的地方,那里的魔法可以治愈伤痛,可以实现大家的愿望。
但不存在那样的地方,就算有,我也去不到。好想发泄,好想大喊出来,一想到那些残疾的、死去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哭。战争打响了一年,我来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这期间我一直都在努力面对一切,但是现在,我只想逃避。
「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又一次想起小时候,坎索尔老师牵着我的手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场景。
「老师,为什么要学习魔法?」
「因为这样,赫尔卡莉就可以保护大家了。」
但是现在的我,没有办法保护任何人,我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怎么睡在这里?」
听见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看见那个星星眼少年蹲在我跟前,看上去十分担心的样子。
「没事吧?睡在这里可不行,会着凉的。」
我的眼睛哭得酸涩,这个时候应该会很难看吧,但我只是摇了摇头,告诉他我没事。
少年笑了笑,把我扶起来。
「谢谢你,伊德莱尔小姐,尽管如此难过,可你还是愿意来赴约。」
「啊,这件事……」
我感觉脸变得烫起来,忙了一下午,我甚至忘记了我有答应少年晚上去大熊河找他。出于违约的羞愧,我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
「真对不起,我这一下午实在是太忙了,所以,真的不是我故意放你鸽子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替自己开脱,还是在真的拜托对方原谅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少年居然轻笑了两声。
「什么话,您这不是很准时地来了吗?」
我震惊地回过头,发现此时我已身处大熊河边,背后便是冰凉的栏杆。
「诶?怎么回事,明明刚才我还在树林里睡着了的……」
「做梦了吧?」
少年笑着歪了歪头,然后走到我身边,趴在冰凉的栏杆上,抬头看向天空,眼里流露出无尽的向往之情。
「而且,这个情况下,随时有可能再打起来,我又只是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就算伊德莱尔小姐您不肯赴约,也是能够理解的。」
「这种话……」
「伊德莱尔小姐,您喜欢看星星吗?」
少年一问这话,我立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从小到大,除了坎索尔老师和洛芙薇尔,我很少能找到机会和别人聊起星星。
「喜欢,非常喜欢!我从小就很喜欢星星,待在孤儿院的时候经常晚上不睡觉,悄悄爬起来去看星星,虽然经常会被发现,然后带走打一顿……但是我小时候可抗打了,为了看星星下一次我还敢。」
「哎呀,这可真是。」
「因为,总感觉星星好像会说话似的,只要看着星空,就好像真的在和某人讲话一样。」
「是么?」
我点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好像有点多了,便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假装刚才没有说那些话。但是一脱离开轻松的话题,我就又想起那些沉重的事,不由自主地伤心起来。
「不需要自责,伊德莱尔小姐,您已经很努力了,我说过的,您真的相当了不起。失礼了,请您转过来一下。」
我点点头,转过身来,面对着少年。他也站直身子,将胸口的一枚歇里亚花胸针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别到我的领口。
那是一枚镶了金边的胸针,有着星空一般颜色的歇里亚花怒放着,闪着透亮的光。
「『永恒的旅途与无限的星空』,这是歇里亚花的花语,希望它以后,能够见证你的旅途。」
少年说着,望向天空,注视着夜空中的星星。
「实际上,我们所看到的天空,不过是被阳光照耀的结果罢了,在天空之外的宇宙,比我们所生活的星球更大,更古老。那里有太阳,有行星,还有很多我们没有见过的事物。宇宙在我们所生活的这片土地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存在多久。伊德莱尔小姐,您也信仰旅者教吧?一直以来,教会都告诉人们,我们的神『始源的见证者』创造了世界,祂是一切的伊始,是这样的,对吧?」
我点点头,始源的见证者创造了整个世界,难道还存在什么疑问吗?
「但是啊,伊德莱尔小姐,您有想过一个问题吗?」
「问题?」
「嗯,您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始源的见证者』所创造的吗?祂在旅者教中是有『旅行者』的称号的,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祂也不过只是世界的一个旅行者而已呢?」
「诶?诶——?!」
我很大声地「诶」了一声,然后伸手想要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
「请别再说了,会被处死的,我曾经见过好多人,因为不信仰旅者教,被拉到大街上游行处死了。」
「哎呀,好强硬的手段啊,这样真的能使民众信服吗?」
「我,我不知道……」
我一下子像泄了气一样蔫了,我真的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和大家一样信仰着旅者教,但也只是信仰,被不停地灌输教会的思想,因此也只跟着教会走。但是,如果真的能使民众信服的话,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异教徒了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问他关于眼睛的问题了,况且,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说起来,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名字?这很重要吗?」
「当然了,非常重要的!」
少年看了我一眼,笑容非常温柔,嘴角微微上扬,瞳孔中的星星仿佛在闪烁一般。
「很抱歉,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名字不过是称呼人的一种方式罢了,譬如说,我称呼您『伊德莱尔小姐』,又称呼您『赫尔卡莉』,难道说我的这两种称呼方式,指的不是同一人吗?或者说,也许这个世界上会有其他姓作『伊德莱尔』,或者其他叫作『赫尔卡莉』的人,但当我喊出这个姓或名时,只特指您一人。」
我听得头脑发晕,但也能理解他的意思,也许他想告诉我,我也可以叫别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也可以不是我,只是在论证名字并不重要这件事吧?
「您请看。」
他忽然叫我一同看向大熊河,河面上倒映着天空的星星。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这样面对大熊河了,它因为夜晚能够倒映大熊座而得名。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见到的阳光,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阳光,而是太阳在投射出光芒的八分钟后,光线穿过宇宙,穿过大气层,穿过云层,才给我们看到的。而在这八分钟内,又会发生什么呢?就连太阳熄灭,我们也需要在八分钟后才能知道,所以说不定,我们所看到的世界,也不过是宇宙投下来的虚影罢了:大熊河不是大熊河,而是三纳秒前的大熊河;行人也不是行人,而是三纳秒前的行人。世界就是这样的,它从来都不是真实的,而是三纳秒前的,是『过去』的。」
「唔,所以说,我们看到的世界,一直都是三纳秒之前的。」
「嗯,但是——」
少年忽然转过头来,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在星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
「但是,赫尔卡莉,你对我来说,是无比真实的。我所看见的你,是瞬间的你,是我的世界中唯一真实的事物。」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个少年身上散发着一种亲切感。
「我们……以前认识过吗?」
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
「不,但是我们曾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同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呢,还是说,不过只是人们身为生命的一种错觉罢了。赫尔卡莉——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如果你可以活下去的话,那么可以请你,替我去寻找这个答案吗?」
「为什么……」
为什么会说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呢?
少年看着我,笑意依旧。
「譬如说,你现在站在大熊河和我说话,可是你真的在这里吗?」
我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坐在树林里,靠在树干上发呆,看一眼怀表,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天依旧黑着。
是梦吗?
我下意识摸向领口,却摸到了少年送给我的歇里亚花胸针。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曾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同一个世界的人?那是什么意思?况且,他还说了「曾经」,难道自己从前真的在其他世界见过那个人,但只是后来又来到了这个约斯卡大陆?有可能,毕竟在旅者教里,真的有存在很多个世界,只不过目前还没有找到去到其他世界的办法而已……
不,不对,我被那个少年说得,现在连旅者教都有点不相信了。明明应该是从小就信仰宗教的,但是为什么那个少年只是三言两语就说动我了?
我一个人待在这片树林里,越来越害怕,便站起身来,往医院走。
走着走着,我忽然感觉一阵耳鸣,头晕得看不清路,我站在原地,扶住额头,想要缓解一下这样异样的感觉。
「赫尔卡莉?赫尔卡莉!」
等到耳鸣过去,我听见洛芙薇尔的声音,只能勉强答应她,然后被她扶住。
「你没事吧?」
她扶着我的胳膊,神色看上去有些焦急。
「没事,稍微有点头晕。」
我笑着让她别担心,可洛芙薇尔又喋喋不休起来。
「我早说让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看你看,身体熬出毛病来了吧。」
「我知道啦,我的大小姐。倒是你啊,大半夜的不睡觉,万一休息不好可怎么办?」
「哼,让菲西斯那家伙气得睡不着觉。」
洛芙薇尔痛苦地扶额,告诉我菲西斯上将其实是她的亲戚,也是戈里维亚特家族的一员,只是她从来都没有算过自己应该如何称呼那位上将,也完全不想和那家伙认亲。只是现在雷因布洛斯少校走了,必须她和埃瑞里去出面应付。
菲西斯上将是个战争狂,这次的战争就是他教唆国王发起的,我没见过他,但他在军队里的评价一直都不太好,大家都说他很可怕。
「哇,真辛苦呢……」
「哼,和那家伙说了两句,他就又匆匆走了,估计是听说少校回王都了吧,哈哈哈!」
洛芙薇尔干笑了两声,随即笑声便减小了,语气变得没落起来。
「呐,我说啊,赫尔卡莉……克尔克慎先生,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我也沉默了,闷声点点头。
「所以说我一直在等着少校带着好消息回来。进行了快两年的战争,也该结束了。」
「是么。」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是洛芙薇尔先开了口。
「呐,赫尔卡莉,离开这里以后,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诶?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嘛……没什么。」
洛芙薇尔搅弄着手指,有些难为情。
「以前,我还不太会和人相处,大家都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所以说……赫尔卡莉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真的很开心,但是我又害怕,害怕你回去之后,有了其他朋友,就把我忘记了之类的。」
我看着洛芙薇尔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好笑,但又不知道哪里好笑。
「我的大小姐。」
「唔?」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的红晕还尚未褪去,我微笑着轻轻搂住她的脖子,然后又迅速松开。
「诶诶干什么呀!」
「谢谢你把我看得这么重要哦,洛芙薇尔。」
「你可真是的……」
「等战争结束以后,我们就一起出去玩吧。」
我看着星空,不由得期待起战争结束后的日子来。但又感觉些许不安。少校他真的能成功吗?我们真的能平安回去吗?如果回去的话,我又该去到哪里呢?我,还要再留在坎索尔老师身边吗?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天空还是蓝紫色和金色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那个星星眼少年抱着他的本子,靠在墙上,静默注视地平线升起的太阳。
但是我没有去打搅他,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没有人愿意在自己创作的时候被打扰。也许,关于我想问的,以后还能有机会再问,我不着急。
回去以后,爱丽丝告诉我早饭快做好了,于是我走进静悄悄的医院,挨个将每一名士兵唤醒。
这一次,大家吃完早饭,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地笑、聊天,也不再高谈阔论了,聊天的话题变得悲哀了起来。
「啊……你们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
在嘈杂的人声中说话的是葛勒西先生,分明先前的他说话嗓门很大,只要一开口,就是一些能引人发笑的笑话,虽然他是一个不把庄园中干活的「奴隶」当做人的坏家伙,但最起码他能够活跃军队里的气氛。而这一次,他说出来的话声音又小,也不再能让大家笑出来了。
「谁知道呢……」
不知是人群中的谁颓废地答复道。
我坐在昨天克尔克慎先生坐着的椅子上,同他那时一样也是坐在角落里,背对着人群,沉默着埋头干自己的事——我在看克尔克慎先生给我缝补好的手套,只是拿在手里看,并不戴上。
「喂,先生们,这么颓废可不行,我们可是要一起回家去的,大家的父母妻儿都还在等着呢!」
不必回头看,只是听那强硬的语气就知道是爱丽丝。葛勒西先生很快叹了一口气。
「我的儿子……哎,我的儿子,他是个努力又勤奋好孩子啊,可是没办法,不算那群奴隶,我们家怎么着也要出来一个人来打仗,我总不能让我那么好的儿子来吧?只能我来了,可是现在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见不到我的好孩子了……」
「请别这么说,葛勒西先生。」
葛勒西先生也是父亲,看着他,我又想起克尔克慎先生来了。于是本来一直一言不发的我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恳切的语气反驳他。
「令郎一定也在等着您回去,现在放弃可不行,少校他,一定会成功的。」
「啊……赫尔卡莉……」
他的样子好像要哭了一样,招呼我过去,环境有些吵闹,我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以至于他喊了我两次,我才听见。
「赫尔卡莉,你也是好孩子啊,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你做我的养女啊,我家那孩子——瓦里加,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妹妹呢。等我死了之后,要是你能回去,就替我将我的遗书带到我的庄园去吧,作为报答,我送你一个我家的奴隶……」
我吓了一跳,这位庄园主又开始了,便赶紧摆摆手婉拒,并鼓励他一定可以平安回去的。
「谁知道呢,还不如先写好遗书了……」
他说着,躺在病床上捂着脸哭了起来,却因为左手被吊着而只能用右手。
其他士兵被他这样的情绪感染了,气氛也越来越悲伤,越来越颓废,大家纷纷开始写遗书、写遗嘱,开始哭诉还没来得及和喜欢的女孩子告白、还没来得及回报父母、还没来得及回乡下去看爷爷、还没来得及去尼尼亚旅游……
「也许少校早就已经逃走了,他知道我们都会死……」
不知是谁说的,一下子激怒了埃瑞里。
「说什么呢!少校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埃瑞里话音未落,很快便有人冷笑一声,出言反驳。
「哈,谁知道呢,你们贵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是啊,议会那群家伙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国王想要开战,他们就真的不管不顾了。塔多卡联邦军事实力那么强,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赢。」
「如果停战的话,就意味着要违抗国王的命令……」
「那个暴君早该下台了,在这之前他还绕过议会,征收重税,然后拿着钱去举办宴会……」
很快,人们开始抱怨起国王来,但语气里面充满了悲伤,比起抱怨,更像是在借此表达自己的痛苦。我也被这样的气氛影响了,不禁变得伤感起来,也开始怀疑,少校他,真的能成功吗?
这个时候,即使是爱丽丝也稍有些动摇了,她跺了跺脚,赌气一般跑了出去。
稍微有一点,也想出去透透气了,这里的气氛压抑得我无法呼吸,于是我跟在爱丽丝的身后,和她一起出去了。
「爱丽丝。」
走到医院外面,我叫住了她。
「你没事吧?」
我看见爱丽丝背影的肩膀颤抖起来,她的手紧紧抓着裙子。一直以来那么好强的她忽然哭了,我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她,只能来到她身旁,拍拍她的肩膀。
爱丽丝咬着嘴唇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的哥哥里文原本是这里的士兵,我是和他一起来到军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到处找也找不到。」
「哪里也找不到,如果不是走了,那可能是……」
我说到一半,没能把后面的部分说出口。
「不会,昨晚战役结束后我还见到他了,今天就找不见了。」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爱丽丝却吸吸鼻子,打起精神来。
「不,没关系,一定可以找到里文的,他一定没事。」
「说的是呢。」
爱丽丝再次吸吸鼻子,彻底振作起来。
我无声地笑笑,爱丽丝她总是这样,看见她能够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只是……
我看向身后的医院。
她振作起来了,但是,我真的振作起来了吗?
「呐,赫尔卡莉,战争结束以后,你要去做什么?接着和你的老师学习魔法吗?」
沉默许久,爱丽丝忽然问道。
她问住我了。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曾经,我一直都是住在坎索尔老师的城堡里,和他一起生活。但是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忽然有了一个搬出去住的想法,我不能再只依靠坎索尔老师生活了。
我想起过去那些日子,坎索尔老师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鼓励我的场景,也许他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也很开心吧。
——
「好痛!」
一个比我大个两三岁、躺在病床上的黑瞳少年吃痛,低声叫了一下。他的一只眼睛缠着纱布,以后怕是都看不见了。但尽管情况不好,我还是要给他按时处理,不然的话,伤口严重,怕是会有其他不好的影响。
「怕痛那么就请你在战场上不要那么鲁莽!」
路过的爱丽丝吐槽了一句,又匆匆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抱歉弄疼你了,我再轻一点。」
我说着,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伤口里的脏东西。
「哇啊,真是谢谢你了,小妹妹……这可怎么办啊,妈妈看见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哭晕过去吧。」
少年怅然若失地摸了摸脸边的划伤。
「我呢,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人,我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全家都指望着我当兵出息呢……可惜,现在没一只眼睛,以后做什么都会不方便的。我昨天遇到的那个朋友更惨,他的两只手都被炸没了!现在看他小胳膊上绑着绷带,还在不断渗血呢……」
也许他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才对我说这些,于是我也接上了他的话茬。
「失去了一只眼睛也很帅哦,独眼。」
「嘿嘿,真的吗,我不是长得很帅的那种人啦……说实在的,以前看见书上讲战争,都是哪个战役胜利了,哪个战役失败了,我们都只是看,但根本就不知道谁在哪里经历了什么。可能一个不足以被记录史册的小兵卒,他在某个地方受了伤,疼痛难忍,生不如死地过去了十几分钟,甚至好几个小时,那我们都是不知道的。现在,我终于能理解了。」
「的确,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知道那有多么难熬,多么漫长。」
「能够被理解真的是太好了。」
他苦笑一下,不再说话。
「呐,那个,战争结束以后,你想要去做什么呢?」
闻言,本不再说话的他愣了愣,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垂下眼帘,呢喃自语。
「……我们,真的能活着回去吗?」
给那名少年收拾好伤以后,我端着一盘的医用用品来到了另一间病房。但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一个青年在很大声地骂人,我赶忙打开门,却看见一个金色卷发的少女站在那里,被一个二三十岁样子、吊着一只手臂的青年骂。
「喂,你难道不是戈里维亚特家族的吗,你不是和菲西斯沾点亲戚吗!那你就赶紧去给我找那家伙让他停战啊!不然的话,我们都会死!你们也会啊!」
洛芙薇尔低着头,一句话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裙子,浑身发抖。其他士兵也只是看着,有的来劝架,却又被赶走。那青年嘴里骂着,用那只完好的手粗鲁而用力地推了一下洛芙薇尔的肩膀。
洛芙薇尔向后趔趄了两步,撞到了我身上,将我手里的东西都撞掉一地。
我刚站稳脚步,就跑上去站在洛芙薇尔前面。
「这位先生,请您冷静,这不是她能决定的。」
「哈啊?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哈,是,到时候我们都死了,但是你们这群人都跑了!我们会死,但是你们不会,你们当然不会关心我们的死活了,这不就是你们这群贵族的嘴脸吗!」
「不是这样的!」
我出言反驳,也有其他士兵接连来劝他。
「哎,算了算了,你跟一个这么小的小姑娘发什么火啊,那菲西斯是个变态战争狂,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去了又能怎么样啊。」
「就是这样啊,少校都已经去给我们求情了,没准什么时候,他就回来告诉我们能回家了呢?」
「没错,先生,请相信少校,少校他是最关心我们的,他绝对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
我也赶紧抓住这个时机劝说,那名青年看自己也不占理,再看看我和洛芙薇尔,哼了一声,撞开我们两个,走了出去。
「等等,您去哪儿?」
我大声问道,但他没有搭理我。
青年走后,大家都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转过身去看洛芙薇尔。那个漂亮又贵气的女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也变得干燥粗糙,发尾开了叉,本来光滑白净的皮肤也糙得起了皮。
「……洛芙薇尔?」
洛芙薇尔憋不住了,她嚎啕大哭着向前挪动两步,抓着我肩膀上的衣料,浑身发抖着将头埋进我的怀里。
我沉默着揽住她,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
「你们也别太怪那家伙了。」
一名士兵叹了口气,指指那扇门。
「他刚结婚,妻子智力有些问题,又生了个孩子,才几个月大。他和他妻子是青梅竹马,虽然妻子智力不太好,但他对他的妻子真的很好。你说说他要是死了,他的家怎么办啊,着急不清醒,也在所难免。」
「是的,我知道,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我抱着洛芙薇尔,转头对那名士兵回答。
洛芙薇尔只是哭了一小儿,很快又抬起头,从地上那些我被撞掉的医疗用品里拿出两张纸巾擦眼泪,颤抖着声音告诉我她没事。
「嗯,那你去休息一下吧,洗把脸,这里交给我。」
我摸了摸她的肩膀,她不再像以前和我抢活干,沉默着点点头,委屈地转身离开。
我蹲在地上将那些医疗用品收拾好,再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们都很悲痛,他们也是有家的。就算他们能够活着回家,但是战场上留下的这一身伤,他们就算是回家了又能做什么。
「喂,小姑娘。」
我闻言回过头,那名士兵帮我捡起滚到不知哪个角落里的纱布,递给我。
「你是哪里的人?」
「我吗?我是……嗯,我是利比赛安人。」
「哇,利比赛安,那么远,可以说是弗洛瑞亚最边境地区了吧?看来你来到这里真的好辛苦啊。我说,你是不是也有人在家里等你回去呢,小姑娘?」
我沉默了一下。
「是的,我的恩师在等我回去。」
「是么。」
他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回到病床上躺下。
绝望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三四天,这期间我一直在给少校写信但只有在第一次得到了他的回信,他告诉我他和议会一直在谈判,他希望通过议会的干预制止战争。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给我回信了。我每天都会向神祈祷,祈祷我们能够平安。
这些天的日子实在是压抑得我受不了,有一天晚饭,我没有吃饭便跑了出去,一个人躲在林子里不为人知的地方,蜷缩起来,以此来逃避现实。
「我什么都……」
眼泪不断地落下,我摘下那名星星眼少年送给我的歇里亚花胸针。
「我什么都做不到……」
「赫尔卡莉!」
忽然我听见了洛芙薇尔的声音,还没等我抬起头来,她便一下子跑过来抱住我。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哭了。」
她声音柔和,被她抱着,我感觉浑身上下暖融融的。
洛芙薇尔坐在我身边,我们两个肩膀靠着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嗯,听我爸爸说,现在皇宫内部的消息已经被全面封锁了,外界听不到一点声音。所以说我觉得呢,说不定雷因布洛斯少校已经有好消息了,议会已经决定做点什么了,所以消息才被封锁的……」
「啊……是那样吗。」
「啊,对了,赫尔卡莉,爸爸还告诉我,菲西斯上将也回去了,也许,也许真的有希望了呢?」
「嗯,也许……十三号床的那个小男孩怎么样了?」
「他死了……对了,我吃饭之前碰到了二十一号床的那个士兵,他要我代他感谢你,他可能以后都说不了话了。」
洛芙薇尔扣弄着袖子上磨开的线头,声音沙哑地和我聊着天,她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去吃饭,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哭,更没有提出关心我的话题,而是和我聊东聊西。洛芙薇尔总是这样,和她在一起我会感觉很轻松。
「这样啊……」
我把嘴巴埋进膝盖里,看着面前的歇里亚花胸针。
「诶?赫尔卡莉,这个是什么时候的,我好像没什么印象诶。」
「啊,是一名有星星眼的少年士兵送给我的,他……他人很好,一直在鼓励我。」
「啊,是吗,就是你一直说的那个人啊。」
我无声地笑笑,洛芙薇尔忽然说了句「对了对了」,然后翻遍浑身上下,找到一个还温乎的面包,塞到我手里。
「不吃晚饭可是不好的哦,感谢我吧!」
她冲我傻乎乎地笑,粉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愣了一下。洛芙薇尔一直都那么漂亮,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
「我呢,其实在来之前啊,曾幻想过战争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呢。」
洛芙薇尔也像我一样把腿蜷起来,我无言地吃着她给我的面包,而她则轻轻地用手指抠着鞋子上起的皮子。
「我曾经看过好多有关于战争的书,小说、戏剧,或者是战争史……书里描写的战争好浪漫啊,当时我真的在想,战士们保家卫国,流血牺牲,抛头颅洒热血,举着象征着胜利的旗帜,前仆后继,然后带着令人兴奋的成果凯旋,接受着人们的歌颂与赞美……很伟大不是吗?也很浪漫,对吧?我曾梦想过,长大以后我要写一部戏剧来歌颂我们的英雄们,将我们战争所打下的自由、民主、幸福,传播到更远的地方!」
洛芙薇尔越说越激动,忽然,她本就已经修补了好几次的鞋子又被抠破了,她的语气也不再那样激动。
「但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和书里写得一点也不一样,根本就没有那么浪漫,根本就没有那么伟大……」
她的肩膀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沾满血和土的裙子上。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战争根本就和自由民主沾不上边,明明是被史书记录的那么光辉永存的事情,但真正经历的时候,就只有流血和牺牲——死了那么多人,那些曾经大笑着给我讲故事、曾经给我扎辫子、曾经把我当成女儿、曾经给我折纸青蛙的那些士兵,要么死了,要么疯了,要么残废或者落下病根一辈子什么也干不了了……不该是这样的,赫尔卡莉,不该是这样的……啊啊,为什么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
我沉默着放下面包,抱着她的头,以示安慰。
但是洛芙薇尔只是哭了不到半分钟,立刻擦擦眼泪,摇了摇头,振作起来。
「不,没关系,少校他一定会成功的!抱歉啊赫尔卡莉,本来是想要来安慰你的,结果反倒成你安慰我了。」
「没关系,情绪憋太久了也是会崩溃的,所以说释放出来会更好哦。而且,能看到洛芙薇尔精神的样子,我也感觉很开心啊。」
「诶诶,真的吗?」
「嗯,真的哦,我最喜欢洛芙薇尔了,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漂亮。」
我笑了一下,洛芙薇尔抬起红透了的脸,似乎是被我的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说,说什么呢……我才不信,果然是熟络起来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赫尔卡莉你是个腼腆又不爱说话的女孩子,结果没想到居然这么油嘴滑舌的……」
「诶,有吗?明明我和刚和洛芙薇尔见面的时候已经很热情了啊。」
「明明那个时候我跟你说话你都不搭理我!」
「没有吧……」
和洛芙薇尔一起回医院时已经很晚了,上午那个把洛芙薇尔骂哭的士兵正蹲在水盆边洗手,等他站起来看到了我们,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也是,我和你一个小孩子置什么气。白天的事,抱歉。」
洛芙薇尔有些吃惊,但那名士兵很快便离开了,也许是有些难为情吧。
「啧,真想一拳把菲西斯的眼镜打碎。」
睡觉前,洛芙薇尔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挠着脑袋抱怨道。我正在铺被子,闻言转头望向坐在邻铺上的她。
「上将居然还戴眼镜吗?」
「戴!别看那家伙人变态,但他长得可帅了,眼镜上甚至还有链子,真是个斯文败类,他上战场杀人可狠了……」
洛芙薇尔滔滔不绝地给我描述菲西斯上将长得有多帅,我在脑中想象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也是金发粉瞳,还戴着有链子的金框眼镜的帅哥。同房间的其他女孩子累了一天,本来有的都已经上床躺下了,闻言又弹起来。
「你说真的吗,洛芙薇尔?」
「当然是真的。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呢,谁知道这样一个帅哥居然是个战争狂。」
「天哪……」
洛芙薇尔直接穿着白天脏兮兮的衣服爬上了自己的床,躺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有人喜欢战争啊……」
这话仿佛是在质问曾经的她自己。
「其实,我小时候,菲西斯对我挺好的,他比我大十二岁,现在已经二十六了。我很小的时候,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一直带着我玩,耐心地教我……只不过后来,他突然失踪了好些年一直到前几年才被找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还突然戴起了眼镜,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不说话,我以前在想菲西斯上将会不会阻挠雷因布洛斯少校,少校想要结束这场战争,而菲西斯则和他完全相反。但是,今晚洛芙薇尔说了这些以后,我忽然在想,也许,他不会阻止少校。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不知多久,大家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在医院里面走一圈,听不见一个人说话。这样的气氛很可怕,就连女孩子们之间也是,一开始不管认不认识,大家都会聊上两句,但是现在,甚至我和洛芙薇尔、爱丽丝她们都很少说话了,也没再听说过谁抓了鸟,大家一起烤着吃的事了。
那个星星眼少年我也没再见到了。
某一天,一个水杯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死气沉沉的氛围。后来我听说,有一个士兵一下子吞了很多药,他想自杀。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难受得站在原地愣神,看着面前面如死灰地给我专属这件事的护士。
「那……他死了吗?」
「我不知道,之后他被送走了。」
绝望的日子持续着,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希望,准备被敌人冲进来杀死,或是被俘。士兵们劝说我们这些志愿者、医生、护士、修女都走吧,他们有的给我们收拾行李,像是已经厌烦了我们的照顾,要赶我们走一样。
我照例每天给雷因布洛斯少校写信,我知道收到他回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我就是执着地在写,也许,我现在已经不是为了得到他的答复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坚持。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他的回信,皱皱巴巴的信纸中间,只写着几个字。
「谢谢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攥着信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医院里面发呆。就这样从大家都睡了开始,一直坐到凌晨。
天空尚未亮起,月亮还挂着。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也并不想知道。我忽然想起,在军队这么长时间,我还从来没有在医院里见过那个星星眼少年呢。他在哪里?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神志不清地想要找到他,去和他聊聊天。
跌跌撞撞地走遍了病房,也没有找到他。我从最顶层一直找到一层,一排一排病床上睡着状态不同的士兵,我提着灯,四处寻找。
就在这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医院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洛芙薇尔一脚踹开,她面色通红,浑身是汗,手中拿着一张破烂的信纸,气喘吁吁地扯着嗓子喊。
「大家,喂,大家!」
她沙哑的嗓子发出尖细的声音,安静的空气里,我甚至仿佛听见了她剧烈的心跳声。
「大家,快醒醒!我们,我们回家了!」
大家纷纷从睡梦中醒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奇怪的目光睡眼惺忪地看向她。洛芙薇尔咽了一大口气,才终于顺过气来,眼睛闪闪发光,脸上的喜悦难以言表。
「雷因布洛斯少校没有逃,他成功了!他和议会与国王交涉,签了停战协议,战争结束了!!!」
空气陷入了死寂,吓得洛芙薇尔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本来喘着粗气的她瞬间不敢再喘气了。但是没过几秒钟,人群便爆发出欢呼的声音,大家热泪盈眶,相互拥抱,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几个能跑的士兵跌跌撞撞地摔下床去,把这个好消息传给其他人。
我迷茫地站在人群之中,被大家包围着,宛如进了聚会场地一般。我放下提灯,看向洛芙薇尔,她在对我微笑。
「洛芙薇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些天累积的情绪终于爆发,我跑到洛芙薇尔身边,嚎啕大哭着和她拥抱在一起。
等到我松开她以后,洛芙薇尔反复翻看手中的信件,那是少校寄给她的。她开始畅想自己的未来。
「等到回了王都,我就要准备考试了,等我考上了艺术委员会,我就可以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了,我要成为一名超级厉害的剧作家,到时候有好多好多的粉丝……至于你,赫尔卡莉,等回去以后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了,到时候有困难你就找我,我爸爸什么都能摆平。对了,我还要去买几件新衣服,你必须要和我一起,咱俩还要一起吃饭,我会请你的……」
我听着洛芙薇尔滔滔不绝的畅想,面颊通红,手也不停地颤抖,只感觉这些天堵在胸口的那块东西彻底消失不见了,呼吸也顺畅起来。我迫切地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那个星星眼少年,这样的话,也许他就可以亲自去见证他想要的答案了。
啊,对了,说不定他又去大熊河了,我激动起来,浑身的血液往头脑涌,还没和洛芙薇尔交代,就把大门一撑跑了出去。
「喂!赫尔卡莉,你去哪儿啊!」
「我要去找一个人!」
「诶?谁啊?哎,赫尔卡莉!」
我顾不得洛芙薇尔喊我,我过于急切了,我想立刻找到那个少年。一路奔跑到大熊河边的那片墓园,我撑着河边的栏杆喘着气,一面擦去额头上的汗,一面沿着大熊河小跑,寻找着少年的身影,期盼着他能像以前那样,神奇地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已经想好要和他说什么了,想好要怎么和他说了。
一路走出了墓园,走出了林地,我都没有找到那个少年。他不在这,难道还是在医院?
终于,当走到栏杆尽头时,我看到了躺在河滩边的少年。
我喜出望外,撑着栏杆翻越过去,朝河滩走去。但是刚走了两步,我就忽然感觉不大对劲,脚步踉跄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我看清楚了,少年侧躺在河边,身体的下半身浸泡在河水里,瘫软的手腕上是干裂的、深浅不一的刀痕,最深的伤甚至深入了半个手腕,流出的血液早已干涸,淌进水中的则已经被水流冲走。
我愣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双腿瘫软,跌坐在他的身边。
我木讷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啊……」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我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此刻我的嗓子只能扯出一种如同野兽嘶吼一般的哭号。五脏六腑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心脏鼓动的鲜血直冲喉咙,不断有泪水流出眼眶。
——但是,赫尔卡莉,你对我来说,是无比真实的。我所看见的你,是瞬间的你,是我的世界中唯一真实的事物。
那是那个星星眼少年曾对我说过的话,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但现在,他不会再回复我了。
——
半个星期以后,大家都陆续离开了这片战场,我也在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以后,独自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我只身走在山道上,忽而看见山下的海平线之后,逐渐升起一轮朝阳,光线透过大气层,将天空染成金色。
我仰望着初生的太阳,感受着徐徐的海风,低下头,翻开了那名少年的小牛皮本。泛黄的纸页之上,娟秀的字体写着几首长短错落的诗歌。
紫色的天空悬着半颗太阳
火烧云如带子般
连接着天空与大地。
大熊河上空萤火纷飞
氤氲着铁锈的气味。
焦土燃着战火
焚毁了夜空的教堂。
钢笔尖滴着血
书写腐烂的罪状书。
大熊河流淌着鲜血
绝望的叹息与悲痛的嘶吼
无人生还。
继续翻阅,在最后一页上,是一小句话。
「谢谢你,赫尔卡莉,是你让我寻找到了我想要寻找的『真实的世界』。这个本子送给你,希望它和那枚歇里亚花胸针,能让你感到开心。」
我愣了一下,随即便莞尔一笑。合上那个小本,我拎起行李,继续沿山路朝我的目的地走去。
金色的朝阳拉长了白云,染金了海平线上的天空,挥洒着八分钟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