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玄虚(四)

    “我原以为只是做梦,可没成想一觉醒来,这东西就攥在我手心里了。”

    “醒来后我左思右想,认定菩萨托梦告诉我这些,此举背后定有深意。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兴许你前世真是个大善人,菩萨不忍折磨你,这才让我来劝你从善,弥补过去的罪恶。”

    说着,方金芝别过头不再看朱二,低声失落道:“说句实话,如若不是菩萨指引,我情愿你被下油锅,被火烧,被小鬼杀!毕竟这些年来因为你朱二爷,我家中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你还让人打伤了我爹爹一条腿,我对你恨之入骨!可斟酌之下,我还是偷偷跑来了,只因不想违逆神灵的意愿。”

    “朱二爷,菩萨的话我已尽数传达,日后究竟是要继续作恶,还是痛改前非,就全看你自己了。”

    方金芝说罢,甩了甩袖子,起身便要走。

    朱二见状面上一慌,连滚带爬跌下床,喊道:“且慢,姑娘且慢!”

    他爬到方金芝脚边,二话不说俯身便拜,“姑娘大恩大德,朱某没齿难忘!其实那日在寺里我就已经看出来了,姑娘你所言句句灵验,想必天生慧根,不是凡人呐!”

    朱二声音里带了哭腔,呜呜咽咽的。

    方金芝垂眼一看,见他竟然已经哭得泪流满面,正抬起袖子,洗脸一样擦拭着流到两颊上的泪水。

    “朱某这些日子被鬼神纠缠,其实也是噩梦连连。我清楚自己罪行累累,虽然是受人指使,可那些被我迫害过、陷害过、甚至逼死的人,他们的脸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我梦中......人心都是肉做的,不管方姑娘相不相信,我朱二还是有些良知残存于心的。”

    “今日经姑娘点拨,我必定会好好改过,只是不知该从何改起,还望姑娘给指一条明路。”

    朱二态度诚恳,说完立即又磕了几个响头。

    方金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间覆上一层冰霜。

    朱二在青溪县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惯了,原以为让他崩溃并不是件易事,方金芝已经做好了多次吓唬他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人竟将“欺软怕硬”刻进了骨子里,她才刚开始装神弄鬼,就把朱二给唬弄住了。

    方金芝忍着厌恶,徐徐开口:“佛像说要你‘忏悔’和‘随喜’,‘忏悔’指的是尽力弥补已犯下的过错,‘随喜’则指的是广做善事。依我看来,这个过程艰难漫长,二爷可以先停下正在谋划的恶行,其他的从长计议。”

    说罢,她自顾自在屋内坐下,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小女子一路赶来有些口渴,失礼了。”

    “不失礼,不失礼!”朱二忙道。

    方金芝笑着啜了口茶,眸子立即微微亮了下。她掀开壶盖,凑近闻了闻,道:“二爷府上的茶果真不俗,虽然凉了,依旧清香沁人。”

    朱二赧然地低下头。

    这句夸赞此刻听进他耳朵里,就如同诅咒一般刺耳。

    这座聚宝盆一样的朱府,可以说囊括无数珍宝,处处皆是稀奇。

    可这每一样,都是从老百姓手里搜刮而来的,每一样都是他的报应!

    残泪与新汗在朱二脸上交融,两只袖子都已经湿了,他便掀起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水,问道:“方姑娘若是喜欢,我叫下人再端些其他吃食给姑娘尝尝鲜?”

    方金芝只喝了两口茶,就把茶盏放下,“那就不必了,今日我夜访朱府一事还望二爷保密,不然被我父亲知道,他恐怕要动怒......”

    朱二一想是这么回事。

    方腊曾屡屡被自己欺辱,早已和官府结下仇怨。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小女儿半夜偷偷溜到朱府,只为提醒他的仇人,令其免受地府酷刑之苦,想必一定是要气炸了。

    “我明白,一定不会说出去。”

    朱二连连点头,继而思索起方金芝刚才的话,“先停下正在谋划的恶行......”

    眼下他手里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让林公子承认弑父罪行,签字画押,坐实林家的案子。

    待林公子伏法后,林家便没了主人,到时候官府随便找个由头,派些人去将林府抄家,所有家人一律赶走。如此一来,林家世代积攒的几十万贯家财,还有县城中那座阔气的大宅子,就全落在官府手里了。

    这是叔父朱勔亲自交代,必须办好的事情。

    林家是青溪县最肥的一块肉,吞下一个林家,胜于压榨半个县城的老百姓。

    朱二为此谋划许久,从一开始派人假冒穷苦方士为林公子赠方,到后来在林公子身边安插眼线,监督他的一言一行,留存证据,只等林老员外一死便去官府告发,再到现在,为了让林公子无法翻供,他找了个卖药郎来作伪证,证实那些害死林老员外的药材都是林公子亲自去药铺购入的.....

    为了吞下这块肥肉,朱二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如今就差最后一步。

    要放弃,还真有些可惜。

    朱二面色凝重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决定放过林公子!

    这个计划已经令林老员外无辜牺牲了,若是继续下去,按照叔父惯常的行事作风,不止林公子,所有参与谋害林家的人,包括假方士、林府眼线、还有那个年纪轻轻的卖药郎......他们统统都得死。

    这又得是多么大的一桩罪孽啊!

    “多谢姑娘提点,朱某知道该怎么做了。”朱二双手抱拳,郑重向方金芝承诺道:“日后我一定会多做善事,不再欺压百姓。”

    方金芝有些不放心,还打算问问朱二接下来的具体打算。

    可她转眸,看到朱二嘴唇紧抿,满脸真挚,抱拳的力度仿佛要将手指捏碎,整个人如同决心赴死一般。

    犹豫一瞬,方金芝什么也没有问。

    她好像已经没有询问的必要了。

    向朱二告辞后,方金芝佯作笨拙地顺着麻绳爬上屋顶,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

    次日上午,日光晴朗,闷热的南方夏季难得吹起了习习微风。

    风儿从落凤山吹下,裹挟了凤鸣花的香气,拂过溪水,钻进方家小院的时候,林阿贵刚好咳嗽一声,从昏迷中醒来。

    方金芝正在清洗着替他擦洗伤口而染血的棉帕,闻声扭头看了一眼,“你醒啦。”

    她将棉帕拧干,搭在木桶沿上,顺手端来一碗黑褐色的药汤,说道:“醒得可真及时,这样就不用我一点一点喂你啦!喏,自己把这碗药喝了吧。”

    “多谢。”

    林阿贵声音虚弱,面上虽稍微有了些生气,嘴唇却依旧苍白得像刚从大漠上归来一样。

    他缓慢坐起身,用可以活动的右手接过药碗。

    药汤已经凉了,表面还浮着一些药渣,看上去极难入口。可林阿贵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仰起头一口气全灌下肚。

    方金芝收走碗,就听林阿贵又说:“感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大德,来日必定报答。”

    说罢,他作势想要起身下榻,看到地上那双陌生的靴子,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已被更换。

    面上掠过一抹紧张,林阿贵旋即问道:“方姑娘,在下的衣物...劳烦归还给在下。”

    方金芝勾着唇,拉来一张椅子在屋中坐下,语气轻快道:“你别急着走啊,救你家主人的事,我不是还没答应吗?”

    林阿贵突然感觉到一阵头疼,抬手摁了摁太阳穴,“那姑娘的意思是......”

    “我同意!林家十分之三的家产,傻子才会拒绝吧。”

    “那...就多谢姑娘了。”

    林阿贵定了定神,道:“朱二谋划此事已久,现在一定不会拖延,以免夜长梦多,所以还请姑娘尽快行动,若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姑娘可尽管吩咐。”

    “得了吧,你伤成这样,还是先在我家好好养伤。”

    方金芝指着桌上的一盆血水,淡声道:“你的伤口太大,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往外渗血,更不用提结痂了。这种情况下,你要是活动频繁,伤口立马就会撕裂溃烂,到时候你就算不是因失血过多而死,也会因伤口感染热毒而亡。”

    “总之一句话,你如果现在离开,不出三日就会没命。”

    听到“死”这个字,林阿贵面上毫无波澜,依旧坚持道:“只要能救主人,阿贵万死不辞。”

    方金芝对他心生好奇,不禁多打量了这个少年几眼。

    他看起来不爱钱,也对功名地位不感兴趣,如此不惜命,想来也没有什么感情深厚的亲人。

    那么,林公子究竟是如何买通他为自己卖命的呢?

    方金芝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臂搭在桌面上,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轻敲桌面,语气平缓,审视的目光却直直落在林阿贵脸上,不肯放过他任何微小的表现,“你找自己的衣物,是想拿回那封信吧。”

    林阿贵一愣,“方姑娘看到了?”

    “嗯。”方金芝平静地点点头,“这个沧州柴进我也曾听说过,据说他是后周皇族后裔,手持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且仗义疏财,喜好结交四方豪杰。”

    “虽然我也有办法保住你家主人性命,但如若林公子和柴进有过交情,想托他从中斡旋,此事定会更加稳妥。你家主人为了自身性命,做了两手打算,这很合乎情理,你放心,我绝不会有所芥蒂。”

    方金芝看着林阿贵泛白的脸,歪头问道:“只是...我不明白,你奉林公子之命去找柴进,他就算不愿帮忙,拒绝也便罢了,为何会使你落得如此重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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