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贵抬起可以活动的右手,摸了摸被包扎完好的伤口,沉默着一言不发。
大约一炷香功夫,他经历了好一番内心挣扎,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主人交代不能说出去的秘密讲给方金芝听。
“阿贵受伤,与那位姓柴的官人并无关系。”
林阿贵微低着头,老老实实讲述起来:“那日我去牢中探望主人,他说在狱中听押牢节级提起,沧州的柴大官人带了一行随从南下游猎,不久前刚到西子湖附近。主人曾与柴大官人有过几封书信往来,虽然多是生意来往,可到底也算是有些交情。”
“主人说,柴家不止富甲一方,更有世袭的爵位。柴进虽在朝中无职,可大小官员都要敬他几分,在江湖上更有名望。如果能请他帮忙解围,此事便定有转机,因此主人才写下这封书信,让我交给柴大官人。”
听到柴进的名字,方金芝不可谓不感慨。
原书中,柴进化名柯引潜入方腊军中,很快便得到赏识,被选中成为金芝公主的驸马。金芝公主被他伪装出来的表象所迷惑,对他深信不疑,百般呵护,毫不设防。
“驸马”的身份成了柴进获取方腊信任最有力的一张底牌。一场场夫妻夜话间,也不知被他套走了多少关于方家的重要情报。
很难想象书中最后一战,当金芝公主站在宫墙中眺望,亲眼看着曾经深爱的丈夫带兵冲将出去,而后毫不犹豫地策马回旋,一跃加入敌营,首当其冲将自己亲哥哥砍死时,内心会是多么绝望......
如果是现在的方金芝,她一定会冲进战场,二话不说先杀了柴进。
可原身那位金芝公主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衔着被爱人背叛的仇恨,还有间接害死至亲之人的后悔与自责,孤零零一人在宫中自缢。
其实,如果她被柴进抓到,念及往日的夫妻情分,她也许可以不死。
但金芝公主可能害怕看到丈夫的选择,又或者真的已经万念俱灰,所以才走得那么果决,甚至不愿见背叛者最后一面。
方金芝回忆着书中情节,只觉得越想越气,越想越纳闷。
据她了解,原身不怎么读书,只喜欢看那些讲情啊爱啊的话本子。柴进俊俏多金,又比金芝公主大了好几岁,小姑娘被他两三句甜言蜜语哄住,倒也说得过去。
可方腊方天定这父子俩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也不知这柴进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将他们一家人都忽悠得团团转?
方金芝撇了撇嘴,问道:“所以你才在找过我之后,又带着这封信连夜赶去西子湖边面见柴进?”
“是的。”林阿贵点头,“柴大官人读完信并没有表态,只说看我身手不错,让我跟他一起骑猎。有求于人,我只能答应,可一个上午过去,他还是不肯给句准话。我着急回来找姑娘,只能匆忙告辞。谁知刚走出猎场没多远,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射出来的一枚暗器所伤。”
“怪不得你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我,原来是被此事耽搁了。”方金芝彻底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日林阿贵深夜潜入方家,而后说要回狱中和主人商议,之后再来向方金芝传达林公子的意思。
林公子在狱中处境艰难,朝不保夕,明明是万分危急的情况,可方金芝一连等了几天都不见林阿贵返回,还以为是最近爹爹看得紧,林阿贵找不到机会接近自己。
她这才借口捉鱼跑了出来,故意给林阿贵制造机会,结果刚好撞上他负伤归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方姑娘,柴大官人那边可能是没指望了,主人的事,还要劳烦姑娘多多上心。”
一连说了这么多话,林阿贵的脸色又变成病态的苍白,嘴唇也干裂起皮,气息又轻又浅,仿佛一个不察就会闭气。
方金芝若有所思地凝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阿贵,你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吗?”
“我是林府家生子,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是员外爷将我养大,让我拜师习武,学成后跟在少主人身边。如果姑娘问的是有血脉关系的亲人,那我已经没有了,但阿贵心中,其实一直都把少主人看作亲人。”
林阿贵慢慢讲完,又抬起头,目露一丝不解,“姑娘问这些是?”
“哦,我只是随便问问。”
方金芝微笑着起身,“你先在我家好好休养,林公子的事就交给我了,你放心,我会找机会亲自去一趟狱中和林公子见面的。”
“阿贵不需要休养,阿贵可以帮忙。”
“不许你帮忙。”
方金芝拿出教训孩童的语气,眯着眼睛幽幽说道:“老实养病,否则我就不管你家主人了。”
听她这么说,林阿贵垂下脑袋不再说话,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活像只正在生闷气的怂狗子。
方金芝不由心叹一口气。
几番接触下来,她发现林阿贵生性纯良,心思单纯。
他恐怕根本就不了解自家主人的为人。
林公子为了讨好朱勔,私底下经常和应奉局来往,助纣为虐的事估计没少干。
而且,林公子身陷囹圄,却只交代林阿贵一人为自己跑腿,足以见得他对林阿贵独一份的信任。这份信任,方金芝觉得很可能与林阿贵的真实身份有关。
林阿贵身上,似乎围绕着很多谜团。
也不知等一切答案揭晓后,这个极度单纯,甚至有些蠢呼呼的少年,能不能招架得住。
方金芝有些无奈地耸耸肩,缓声说道:“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
她站起身,方一迈步,就听到外头院子里闹哄哄的,似乎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
“你乖乖躺好,我出去看看。”
方金芝走出客房,顺手将门带上。
小院门外站着十几个身穿官府衙役服饰的男人,为首那个身材魁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满脸凶相。
他身后,手下站成两排,护送着中央一辆马车,马车上放了两口看上去就很沉重的大木箱子。
为首的衙役哐哐砸门,大声嚷嚷道:“喂,姓方的在家吗?应奉局来人,还不赶快滚出来迎接!咋的,大家不是都夸你身手好吗,难道上次被老子踢了一脚,就在家躺到了现在?”
话音落下,他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如此不经踢,看来是浪得虚名,怕不是整日在家遭媳妇打的主儿!”
“我说姓方的,你快给老子滚出来,想让爷爷们等你到什么时候,真是一群刁民!”
方金芝面色阴沉下来。
她刚上前几步,身后,正屋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推开。
方腊和邵氏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方天定紧随其后,一到院子里,就立即上前将妹妹护在身后。
“各位官爷,今日是因何事登门?”方腊拄着拐杖一晃一晃走上前,语气十分客气,表情却很僵硬。
应奉局的人每次上门,基本都是来借木材的。往往是直接拉着几辆马车到漆园门口,进去一通抢掠,将东西装上车直接走人。
从来都没有特意到方腊家里来过。
难道这次他们转移了目标,改抢家里的东西了?
方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将拐杖用胳膊夹住,双手抱拳向衙役们作了一揖,哀求似的开口:“小人不知各位官爷前来,疏于招待,实在抱歉。只因家中清贫,我又行动不便,恐怠慢各位,还请官爷们有什么话,就在此直说吧。”
为首的衙役用力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哼”,下巴高高扬起,眼里写满了不屑。
眼珠子转了两圈,他的视线从院子里站着的一家四口脸上掠过,又打量起方家的这所宅子。
一座二进出的小宅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树下一口老井,井边不远处摆着一张小石桌,几把小木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屋子虽然说不上多破旧,可也和朱府下人住的耳房差不了多少。
衙役顿时没了兴致,歪斜着唇角,冷笑道:“姓方的,你这次可是走大运了。”
他抬起一只手臂,向手下挥手示意,“搬!”
手下人得令,立即开始行动,几人合力将马车上的两口大箱子搬进了方家院子里。
为首之人看着一脸不解的方腊,轻蔑道:“我家二爷看你可怜,大发善心,特意命我们将过去借你家的木材折成银两给你送来。我说方腊,你还不赶快跪下磕头谢恩?!”
衙役们将两口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白花花闪着亮光的银元宝。
方腊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只是呆呆看着两箱银子,脑子像断弦的琵琶,完全不知该如何运转了。
“这、这是......”方腊支吾着说不出话。
原本以为这些钱都打水漂了,现在能找回损失,他当然开心。
可此刻比起喜悦,他更多的是担心和惶恐。
朱二此人生性贪婪,哪儿来的什么善心?
今日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为首衙役等得不耐烦,右手摸上腰间佩刀,厉声骂道:“你还愣着干什么,爷爷们跑这么远来给你送银子,你他娘的连句谢谢都不会说?莫非是不领我们家二爷的情?我看你是活腻了!”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方腊忍着心中不安,挨个给官差们作揖道谢,“多谢二爷,多谢各位官爷。”
说罢,他将拐杖扔在一边,摇晃着身体准备下跪磕头。
“爹爹!”
方金芝上前一把扶住方腊,让他倚靠着自己站立。
支撑着方腊整个身体的重量,她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地说道:“这位大哥,我朝律法,好像没有哪一条写明老百姓要给官差下跪的吧?”
方金芝冷笑一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当初来借木材,一不立凭据,二不言归还,与其说借,倒不如说是强!如今把钱还回来,这不叫大发善心,应该叫做良心发现!没听说过债主拿到欠款,还要感恩戴德给欠债的磕头的道理!”
“嘿,我说你这小妮子真是胆大得紧!巧舌如簧,信不信我们把你抓回应奉局,让二爷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为首衙役眉毛一竖,恶狠狠说道:“要是不想被抓走,就拿一百两出来当作爷爷们的辛苦费,否则,今儿个就让你下去见阎王!”
方金芝转眸看了方天定一眼,方天定会意,上前接替妹妹搀扶起父亲。
“好啊,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见朱二,但到时候究竟会是谁下去见阎王,那可就说不准了。”
方金芝上前两步,在箱子旁边站定,看了几眼,冷冷笑道:“我说官爷们,这箱子里的银子,数目好像不够吧。”
“什么数目不够,你胡说什么!”衙役态度依旧张狂,立即出口否认。
他目光一闪,冷不丁与方金芝对视,被她冰凉的眼神刺了一下,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银子的数目不对。”方金芝抱起手臂,声音凉薄如水,缓缓说道:“当初应奉局从我家漆园抢走的木材远远不止这个数目,这些钱对朱二爷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既然已经决心还钱,断不会如此缺斤少两。”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方金芝向衙役逼近几步,毫无退怯站在他面前。
微微挑起眉梢,眸色寒凉如水,再开口时,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从朱府到我家,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这缺失的银子去了哪里,想必官爷心里应该很清楚吧?您要是觉得冤枉,不如我随你们回一趟朱府,亲自问问二爷,这银子数目到底对不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