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七年,睦州青溪县。
时值初夏,细密暮雨仿若烟气氤氲,笼罩着秀丽的江南水乡。
静谧的乡间小道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几个身着短打的帮工,正扛着锄头,从雨中疾步走来。
过了会儿,停在一座农家小院门口。
“方家嫂子,可大事不好啦!”
为首那个朝里头喊道:“方才应奉局那帮狗贼又来借木材,方大哥气不过,和他们起了冲突,俺们几个...俺们几个不中用,没能拦住方大哥......”
说着说着,男人粗厚的声音开始哽咽。
另一人接过话头,“二狗已经到县城去请郎中了,方大哥现在还昏迷着,一条腿恐怕要不保。天下着雨,我们就近把他扛到了王四家中,方家嫂子,你还是赶快去看看吧!”
*
屋里,邵氏把洗干净的湿帕子覆在小女儿发烫的额头上,正满面愁容坐在床头,就又听闻这么一个晴天霹雳似的噩耗。
“夭寿啊,当家的!”
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句。
小女儿都病得快死了,当家的身上前几日被打的淤青还没好全,如今又被人打断一条腿,这日子还如何能过得下去!
邵氏蹭的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门口,与同样满眼惊惶奔出来的儿子打了个照面。
“定哥儿,你先进屋照顾妹妹,我去看看你爹爹。”
邵氏抹了把眼泪,踉跄着跑了出去。
方天定还没来得及答话,母亲就已经跑远。他望着那个消瘦的背影,眸色渐渐阴沉,两只拳头紧紧攥起。
正强忍着悲痛,耳边突然响起妹妹的哼唧声。
“金芝!”
方天定猛地转头,慌忙跑进妹妹屋里,看到床上小人儿的瞬间,布满阴霾的眼神如河冰破碎,霎时间变得温柔。
“金芝,你醒了。”
他走到床头,抬手探向妹妹的前额,“终于不烧了,真是太好了!”
方天定长舒一口气,扶着方金芝起身,顺手拿来一个软垫,让她舒服的靠坐在床头。
“你这病来得凶险,突然就发起高热,昏迷了将近十日,县城里最厉害的郎中都说不出病因,只能先开了几服药吃着,你迟迟不醒,娘熬得几天几夜没阖眼,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他倒了杯清水送至妹妹面前,温声说道:“先喝些水润润嗓子,等会儿哥哥去给你煮碗菜粥,十日没有好好吃饭,该饿坏了吧。”
方天定举着水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妹妹动弹,不由再次皱起了眉头。
“妹妹?”
他又轻唤了声,却见方金芝只是怔怔坐着,双目茫然望向床帐,虽然面颊因为余热还泛着浅红,嘴唇却异常苍白。
从前灵气十足的娇俏模样荡然无存,仿佛只剩下一具美貌的躯壳。
方天定顿时心觉不妙。
坏了,妹妹该不会烧傻了吧?!
“金芝?金芝!”
他晃了晃方金芝的肩膀,见她还是没反应,整个人就像是被夺了魂儿似的,于是心中愈发焦急起来。
沉叹一口气,方天定转头就想出去寻郎中。可刚迈了两步,又忽然定住。
他不能走。
要是他走了,妹妹岂不就没人照顾了,这让他如何放心的下?
方天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团团转圈。
正值焦灼之际,却听到床上的方金芝喃喃出声:“这里是...水浒传?”
听到这话,方天定刚有一瞬喜悦的心情,倏地又紧张起来。
“水壶转?什么水壶转?”
完了,妹妹好像真的烧坏脑子了。
十七岁的俊朗少年嘴唇一抿,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事急从权,他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心疼的把妹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金芝,你先喝口水好好休息,不要着急,等爹娘回来,哥哥就出门给你寻郎中去!”
妹妹金芝今年才十五,生得如花似玉,是青溪县出了名的美人。
不久前爹娘还张罗着给她说亲,好几家公子都找了媒人上门。她原本可以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顺遂一生的,却偏偏得了这种没来由的怪病!
方天定一只手紧紧握拳,指头都快捏断了。另一只替妹妹顺背的手,却还在克制着力气,生怕弄疼了她。
他悲愤的阖上眼,心说他们方家近来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竟接连被这些倒霉事找上门!
“不必请郎中。”一个细软稚嫩的声音在怀中响起。
方天定微怔的功夫,方金芝已经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她穿着件玉色的寝衣,屈膝跪坐在榻上,一本正经的给自己把起了脉。因为身子消瘦得厉害,寝衣里空荡荡的,袖筒随着动作晃来晃去。
“只是有些气血虚浮,吃几味药便能好,不必劳烦郎中前来看诊。我写个药方,照着这个方子抓药,用上几日便能好。”
说着,方金芝呲溜一下跳下床。
“你慢着些!”方天定急忙喊了一声。
妹妹自小就身体不好,又刚生过一场大病,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个磕碰不得的瓷娃娃。
“无事,可有纸笔?”方金芝问。
方天定神色复杂,深深望了妹妹一眼,拉着她的手到桌旁坐下,“金芝,你先别想那么多,乖乖等郎中来给你瞧病,相信哥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低落的语气,让方金芝喉咙一噎。
她看着方天定心碎的眼神,不由想起《水浒传》中他的结局。
书中对方天定这个人物着墨不多,但方金芝仍记得方腊起义后,方天定作为南国太子,镇守杭州宁海军,在梁山大兵来袭时,也曾数次英勇破敌。
只可惜,终究还是敌不过柴进与梁山的里应外合,在最后一战中,他先被柴进从背后刺了一刀,而后被船火儿张横一刀割掉了头颅。
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的俊书生,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却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实在是可惜。
“你放心,既然老天爷送我过来,书中结局就不可能再发生。”
方金芝拿起桌上茶盏一饮而尽,缓声说道。
“妹妹,你在说什么胡话......退烧之后,你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方天定唇角颤了颤,愁眉深锁,简直伤心欲绝。
他怀疑妹妹不只是被烧坏了脑子,妹妹可能是疯了。
不然,她的言行举止怎么都和过去全然不同了呢?
方金芝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正斟酌着用词,忽而听到院里一阵骚乱。
“定哥儿,快出来帮忙!”是邵氏的声音。
方天定立即沉下脸来,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方金芝跟在他身后,一出屋门就看到几个帮工模样的人正扛着奄奄一息的方腊穿过院门,母亲邵氏跟在一旁,掩面哭得泣不成声。
方天定担心母亲看到神志不清的妹妹会更加伤心,正想撵妹妹回屋,却见小金芝已经一溜烟似的跑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方金芝凝眉问道。
“金芝?!”
邵氏愣了愣神,声音里难掩惊喜。
女儿总算是醒了,可丈夫又被官府打得重伤。
她一时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于是哭得更加伤心了。
“娘,我的病已经好了,您放心吧。”
方金芝抚摸着邵氏的背,担心她因太过激动背过气去,就顺手封住了她的极泉穴。
然后才又指挥帮工们道:“劳烦各位把爹爹置于里屋床上,让他平躺着,左腿朝向外侧,多谢了。”
邵氏大口喘着气,不觉女儿的话有什么不妥,跟随众人一起进了里屋。
等她缓过神时,方金芝已经把手放在了方腊腿上。
“啊!”
邵氏吓得惊呼一声,赶紧拦住她,“金芝,你爹爹的腿让人打断了,郎中还没赶到,你可千万别乱动!”
方金芝低头瞥了一眼方腊的腿。
那膝盖处肿起来老高,任谁看都知道是被打了。
她没理会邵氏,掌心覆在方腊膝盖处,这儿摁摁,那儿揉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爹爹的腿没有断,只是膝骨关节错位了,扳回来就能好。”
还好,骨头没有碎,能少受许多苦楚。
方金芝一手按着方腊的腿,另一只手找准位置,深吸一口气,眸中迸射出果决的光芒。
她运气使劲一扳,只听得“咔嚓”一声,昏迷中的方腊突然睁眼,发出一声闷哼,身子猛的一抖,差点没痛的坐起来。
“当家的!”
“方大哥!”
邵氏和帮工们接连惊呼,慌忙扑上来察看,见方腊早已冒出一头的冷汗。
“金芝,你跟我出来,不许再胡闹了。”方天定的声音略略冷了些许。
他一个没注意,妹妹竟然闯下了这么大的祸。
可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冲小金芝发火,只是沉着脸拉过妹妹的手,牵她向屋外走去。
正欲抬脚去跨门槛,忽然听到爹爹在身后开口:“等...等一下......”
方腊在邵氏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声音还有些虚弱,“方才金芝那么一按,我的腿,果真不怎么疼了。”
虽然扳的那一下是真疼,但在那之后,原本腿上强烈的不适感就慢慢消失,方腊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
“真的吗?”邵氏破涕为笑,脑子都是懵的。
她家小金芝,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妹妹......”
方天定松开方金芝的手,微眯着眼打量她,神色不似其他人那般惊喜,反倒愈来愈严肃。
方金芝看着众人惊诧的表情,抱起手臂,有些无语的扯了扯唇角。
不过是接骨而已,至于如此惊奇吗?
作为女帝身边的第一谋士,她方金枝能文能武能毒能医,区区接骨之术,于她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全然不足挂齿。
“让爹爹在家好生休养,多喝些清淡的骨汤和牛羊奶,歇上月余便能好全。”
方金芝说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这副身子骨有点虚弱,方才她突然运气使力,右手手腕便一下子脱了臼。
“咔哒。”
方金芝脸不红心不跳的替自己接好手腕,掀起眼皮,对上方天定震愕的双眼。
“走吧。”
“走?”
方天定紧紧锁着眉头,沉声问:“往哪儿去?”
“谁把爹爹打成这样的,咱就找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