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定叹了口气,“妹妹,你先回自己房里待着,我安顿好爹爹便去寻你,哥哥有话要同你说。”
方金芝瞧着眼前乱作一团的光景,心知这里一时半会儿离不了人,便轻“嗯”了声,出门拐进自己的卧房。
正好,她也需要点时间来整理脑中混沌的思绪。
回到卧房,方金芝先是打量了一圈屋内摆设,然后随手从架子上拾起一个话本,靠在床沿读了起来。
须臾,“砰”一声将那话本摔落在地。
“书中这个叫做巧玉的姑娘,因为不愿嫁给又聋又哑的娘家侄儿,就被后娘活活逼死?”
方金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此种事端,在她原本的世界,就如同敲冰求火,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
方金芝,原本的名字叫做方金枝。
天澜国女帝宣宏耗费二十余年征战四方,终于得以一统中原,而方金枝就是她身边的第一大功臣。
当年女帝纡尊降贵数次亲访,才请得她这位天下第一谋士出山辅佐,大一统后,又任命方金枝为丞相,对她百般信任。
自出生起,方金枝便活在以女子为尊的世界,女子读书科考,女子入朝为官,多夫共侍一妻的例子比比皆是。
直至十余日前,她在属国进贡的贡品之中发现了一本奇书。
书名叫做《水浒传》,其中呈现的世界以男子为尊,处处都与方金枝的认知相反。不仅如此,书里描写的女子们,不仅一个个命运悲惨,而且都毫无反抗之力。
女帝大怒,以为有妖士作此邪书,意图动摇民心,于是下令斩杀进贡属国的国君,还遣人彻查此书的来源。
方金枝则出于好奇,捧着此书日夜研读,一次偶然在书案上睡着,醒来后,她便成了书中的方金芝。
方金芝是反派方腊的小女儿,方腊起义后,梁山好汉小旋风柴进为了立功,主动请缨到方腊军中当细作。
柴进是后周皇族后裔,不仅人生得俊朗,还有一股皇亲贵胄的气质,又坐拥万贯家财,是滔天的富贵。
他很快便得到方腊赏识,还将女儿金芝公主许配给他,让柴进做了驸马。
生长于乡野中的金芝公主见到这样的柴进,还以为找到了如意郎君,沉浸在柴进为她编织的幸福假象中。
直到梁山大军来袭,柴进在关键时候倒戈,一马当先将刀刺进方天定的胸膛,方腊和邵氏双双被杀,方金芝得知驸马的真实身份,万念俱灰自缢于曾和柴进夜夜欢爱的寝殿内。
柴进攻入清溪帮源洞,见此情形,默默点了一把火,将妻子连同宫苑一起烧化。
火光冲天,浓烟四起。
金芝公主短暂又荒唐的一生就这样在漫天大火中悲惨收尾。
“若要这么活,那还不如不活。”
说罢,方金枝将那本《巧玉传》拾起来掷到一边,闭眼盘腿坐于榻上,开始运气调理这具身体虚弱的气脉。
她原以为《水浒传》只是本胡编乱造的妖书,没成想这个世界竟然真实存在,仔细想想,倒是有趣。
当初女帝为请她出山,数次亲顾,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都没有动摇。
最终被说服,却是因为女帝的一句激将法:“天之大同,难如移山。古今之士前赴后继,然无能成此事者。”
千百年来没人能做成的事,她方金枝便想试试。
所以,她成了女帝身边的第一能臣,助她夺江山,治百姓,定法度,最终看到了天下大同的稀世光景。
方金枝乐于接受挑战。
所以她也很好奇,这个男子为尊的世界,又能被她改变多少?
“妹妹。”
思绪间,门板被人轻轻扣响。
方天定满含柔情的声音穿透门板,传到耳边。
“是哥哥,现在方便我进去吗?”
方金芝缓缓睁眼,眸中那抹属于第一谋士的冷沉之气逐渐消退,转而浮现出她这个年纪小女孩惯有的娇憨。
她捏着嗓子,小声答道:“哥哥请进。”
方天定推门而入,见妹妹无力的靠坐在床头,嘴唇好似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
他稍稍放心,可刚走近两步,就听到妹妹一声咳嗽。
“咳咳咳!”
方天定心下一颤,连忙倒了茶递到妹妹手里,大掌抚着她的背。
“快喝些水,你病了这么久,需要时日恢复,本不应该像刚才那样乱跑的。”
他看着低头喝水的小金芝,恍惚间以为那个乖巧听话的妹妹又回来了。
可刚才她的那些异常表现,他又不能当做没看见。
等方金芝喝完水,方天定把茶盏放回桌上,然后坐在床边,面色陡然严肃起来。
“妹妹,你同我讲一句实话。”
他似乎很难开口,顿了顿,才沉声问道:“你现在究竟是何人?你是我的金芝妹妹,还是...还是天澜国的女丞相?”
闻言,方金芝倏然掀眸,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她原本想着,软刀子才能杀人于无形。
既然在这个世界无权无势,那她不如顺势扮柔弱,以此作为伪装。
可这个便宜哥哥,竟然上来就将她戳穿了。
“哥哥在说什么?”
方金芝迅速掩去眼里的情绪,换上盈盈若水的眼神,“什么天澜国,什么丞相?我是你的妹妹金芝啊,哥哥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方天定见妹妹好像快哭了,心里猛地一揪,连忙哄道:“妹妹别伤心,不是便不是罢,许是哥哥多心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陶人,“你瞧,这是哥哥前几日在县城给你买的,一直揣在身上,想着等你醒来之后便送给你,金芝看在这个礼物的份上,就莫与哥哥计较了。”
方金芝接过小陶人,打量了一圈儿。
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工艺也算得上精致。
“哥哥有心了。”
她把小陶人收好,问道:“只是哥哥刚才为什么那么问?”
方天定看着被妹妹看了几眼就放到一边的陶人,眸子暗了一瞬,又很快换上了那个清俊如风的笑容,“不瞒你说,你发热昏迷的这几日,哥哥一直在做怪梦,梦中之事...不好与你详说。总之不是什么好梦,一会儿梦到我们方家遭了难,一会儿又梦到一个和你容貌相同的女子,被一群女臣簇拥着,称呼她为天相......”
“妹妹你说,这自古以来,哪儿有女子做丞相的道理?”
方天定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实在荒唐,“咱们方家近来一定是招惹了什么邪祟,漆园木材被官府强抢不说,你突然病倒,爹爹被人打伤,就连我也怪梦连连......唉!我明日就去一趟香积寺,请几位大师来家中做几天法事,好好除一除晦气。”
方家开着一座漆园,漆树种了两三百亩地,雇有十几个帮工,在青溪县这个小地方也算是小有名气。
小日子原本过得不错,转折却发生在去年。
当今官家喜好花石,去年下达了一道旨意,命应奉局主事人朱勔到全国各地搜刮奇花异石。朱勔便借机敛财,为完成任务,在各地强取豪夺,搞得民怨四起,不少家庭甚至因此卖儿卖女。
方家的漆园自然也没能免除被敲诈的命运。
应奉局的人三天两头来“借”木材,如若不从,便是“抗旨”,轻则就地被打一顿,重则要被提到官府问罪。
日子眼看着越过越艰难,如今妹妹大病初愈,爹爹又需要卧病休养。
方天定觉得,他是时候站起来护住这个家了。
“请大师做法事要不少银子吧?”方金芝眨了眨眼,问方天定。
“是要不少香火钱。”
说起这个,方天定也有点犯愁。
若是放在过去,这点银子对方家而言,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如今虽然也能拿得出手,可时局动荡,漆园白白损失了那么多木材,还得养活帮工们,自然是一个铜板也不能乱花。
默了一会儿,方天定还是拍了下大腿道:“唉,纵使银子不够花,那也得去请啊!否则这样下去,方家就是有万贯家财,又能撑得了多久?”
方金芝默然垂眸,没有搭腔。
她从不相信这些神佛之事。
在她眼里,人的不幸从来都不是鬼神邪祟的错,神佛自然也救赎不了。
虽然自己也曾帮女帝撰写天书,假造祥瑞,但这些都只是为了能让女帝顺理成章的成为天下之主。
不过是巩固皇权的工具罢了。
她看一眼窗外天色,“天色暗了,哥哥先回去吧。”
方天定点点头,“你刚苏醒,记得要好好休息。我去给你熬碗粥,你喝了再睡。”
*
次日,天微微亮时,方天定便揣上银子出了门。
邵氏在丈夫身边守了一夜,送走儿子后,她又来看望女儿,眼下挂着两团乌青。
没成想,却是扑了个空。
“金芝呢?”
邵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见人影,她又跑到院子里,嘴里“金芝,金芝”的喊着。
“金芝啊,你在哪儿呢?”
许久没见有人回应,邵氏急得又要流眼泪。
“方家娘子,你喊什么呢?”
邻居家李大娘闻声,从院子外探进头来,“你家金芝不是到县城抓药去了吗?”
邵氏止住哭声,快步跑到院门处,拉着李大娘的手,“李大娘,您说什么?”
“半个时辰前我背柴回来,正好遇到你家金芝,她说要去县城给爹爹抓补药来着。”
李大娘说着,心里也觉得纳闷,“方家娘子,你家金芝出门,难道没和你交代?”
邵氏面色一僵,抬手擦了把眼角的泪,“交代了,交代了,昨日说的,我一下子给忘了!您也知道,我家当家的昨日出了事,我照顾他连口水都没喝,就把金芝的话给忘了。”
未出嫁的女子名声最重要。
要是让邻居知道金芝不告知爹娘就擅自往外跑,保不齐要在背后说什么闲话。
邵氏向李大娘撒了个谎,很快便将她打发走。
转头想起自己那刚满十五岁的小女儿要独自去县城拿药,她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却也无能为力,只好跑到灶房,背着丈夫偷偷的哭。
哭好了,又藏着心事开始生火做饭。
夫妻俩吃上晌午饭的时候,方金芝已经靠着问路来到了县城内。
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街道两边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肩挑扁担的货郎在行人中间穿梭叫卖,时不时会有富贵人家的马车经过,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方金芝兜里揣着从房里找到的几个首饰,先去当铺换了几十个铜板,然后便找了家茶馆歇脚。
“茶博士。”
她递上两个铜板,随口问茶铺掌柜道:“可否向您打听一下,如今是什么年岁?”
掌柜乐呵呵接过铜板,“哎呦,小娘子怎么糊涂了?如今是政和七年,今日正值小满,俗话说小满小满,江河渐满,所以这两日,它才会阴雨连连呐!”
生意人大多能说会道,方金芝和掌柜聊了一阵,便已经大致摸清了情况。
她穿越到了政和七年,正是方腊起义的三年之前。
梁山已经小有声势,不久前凭着劫取生辰纲一事,赢得了不少江湖好汉的赞誉。大宋朝奸臣当道,虽然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已经坏了。
“哦哦,在外面赶路太久,这才刚到青溪县,便问上一句。”方金芝笑着说。
茶铺掌柜偷偷瞅了一眼这水灵灵的小娘子。
小娘子生得可是如花似玉,细皮嫩肉,怎么看也不像是常年在路上奔波的苦命人。
不过,她身上这股子伶俐洒脱的气质,倒是的确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
许是人家天生丽质,不怕日晒雨淋呢!
“不知小娘子此番来青溪县是作何?”眼下没客人需要招呼,掌柜乐得和方金芝多扯几句。
“我此番到青溪县,是专程为给一位大员外送药而来。”
“哦?哪位大员外?”掌柜竖起了耳朵。
方金芝捏着下巴,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嘶...这猛地一下,我还真有点记不起那位大员外的名讳了。只记得那员外患病已久,近来病况愈重,他的家人重金求药,小女子手上正好有几味珍稀药材,便千里迢迢赶来,想着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得不少赏钱呢。”
掌柜想了想,“小娘子说的可是林员外?”
方金芝眸子一亮。
她只是随意试探几句,没想到,青溪县还真有这号人物。
“好像是姓林,茶博士,这位林员外可是重病已久?”
“哎呦,那可是病了好久了!”
掌柜甩了一下肩上巾帕,叹气道:“听说这林员外已经卧病两年,就吊着那最后一口气,林家的大公子啊,连棺材都打好了!”
“那便没错,小女子正是想寻这位林员外。”
方金芝站起身,又给掌柜塞了两个铜板,双手作了个揖,“还请博士指路则个。”
“使不得,使不得。”
茶铺掌柜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这乡野市井里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小娘子给咱这些赏钱,该当咱给小娘子作个揖才是。”
“那小女子便多谢茶博士了。”
方金芝莞尔一笑,默默记下掌柜所说的路线,结了茶钱,便走出茶馆,直奔林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