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小兄弟,是怎么和我们小甘蔗做的朋友?”
“我们是在看守所里认识的,在那里承蒙了他的照顾。”
见那人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来,我赶紧奉上了随礼说:“我是青羊宫的道士,因为一些误会进的看守所,没有犯罪。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他们偷偷看了眼我包的礼金,刚刚才拉下来的眉眼,一下子就又殷勤了起来。道长虽然嘴上说要用我的生活津贴抵保释金,但他之前却在我的看守所账户上存了不少生活。这出所时结算到手的好几百块,正好当作他给我这一番工作的报酬。
“没想到我们小甘蔗还有这么高贵的朋友。小仙人,请上座!”
我转过头来看了眼小甘蔗,其他人看不到他的灵魂,所以上了座位后我便给身边的碗里放了些点心,好让人以为这座位有人不会压着他。他看着那边的舞台上说了句:“看着自己的葬礼,还真是有些奇妙。”
说罢,他便从座位上走了开去,挤到人群里去看表演了。农村的红白事没有什么礼制,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来凑个人头,让人不至于冷清上路。这会儿舞台上正有女孩子在用卡拉OK唱着时髦的情歌,台下有几个男人正给她捧着场子,有点像是低端的秀场。
“这姚师母平日里不是看不得这对兄弟吗?哪个想起给哥哥操办这么大的场面?”
“唉,你不晓得。这哥哥死在看守所里,朝廷不是得赔一大笔钱噻。”
“哦呦,这兄弟不是没父母,现在认他做孩子,那不都得被这婆娘拿了?”
“可不得,这姚师母会做亏本生意。”
“这下好了,平时只要给兄弟两个喂喂剩饭,现在赚发了。”
邻桌的嬢嬢们嚼着舌头,不少人听说我是青羊宫的道士后向我搭讪。没想到这名号在这一带如此好用,大家对我都格外敬重。这么一想,在城里也靠着这名号得了很多方便。
只是像那些嬢嬢说的一样,这丧事的排面不小,紧接着上桌的八大碗也是该有的都有,甚至在这内陆城市还有时兴的海鲜。
“没想到我活着都没见过鲜活的海鲜,死了倒是有这么好的菜。”在临时搭建的舞台那边玩累了的小甘蔗过来看了眼餐桌说到。
我也是,川渝毕竟是内陆,多亏了最近交通发达海鲜才渐渐成为平民的食物。可在平日的伙食中,还是很少见到。这独特的鲜美滋味确实让人流连。
“你也来吃一口吗?”
“我就不吃了,你替我吃吧。”
对了,身边这笑容太过灿烂,都让人忘了他只是个亡灵罢了。
午饭后,姚师傅还请了道士和尚来为小甘蔗诵经。我跟着请来的道士们念了一遍太上救苦经,那之后的小甘蔗和之前看到的灵魂虚弱不少,成了一道幻影。做完法事后,道士领着他去土地庙。本来乡镇有乡镇的土地庙,可因为城市扩大这里也成了新市区,再加交通改善,姚师父坚持要带小甘蔗去城里的城隍庙。
也好,虽然哪里的土地庙都差不多,可就像人间一样,城市里的道士经历多上不少,能变幻出来安慰人的花样也更多。我之前描述过小时候和婆婆去的龙王庙,那也是船家人的土地庙,在那里有很多让死去的灵魂达成生前理想的设施,当然那些都是城隍庙里的道士变幻出来的法术。安慰已然死去的灵魂,比安慰活着的人简单多了。
“所以道士们变出来的海鲜,我就能尝到味道了?还能见到大海?我从小就生活在山里,这辈子都没见过大海呢。”一路上听我介绍着城隍庙里可能有的设施,他有些兴奋。刚刚因为经文而累着的灵气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嗯,你有什么心愿想在城隍庙里完成的吗?我可以拜托那边的道士。”
“嗯……暂时没有。如我之前说的,我本来不是还该活在世上的人。死在看守所里就好,我刚刚听说看守所里就算不按法定赔偿,也会怕麻烦给我一笔人道费用了事。有了这笔钱,我弟弟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明明是沉重的话题,他的语气倒是格外欢快。
“对了,好像没见到你弟弟。”
“农村的风俗孩子不能参加这种白事,他应该呆在家里吧。”他说,“完事后你能帮我和师父说说吗?这笔钱他们拿着也是理所当然,但能拿出一笔来让我弟弟上学吗?我想我弟弟能过上普通孩子的生活,不想像我这样在社会上整日游荡,最后不得已死在看守所里。”
嗯,我这就当面转告姚师父。姚师父听后转过头来保持了好一阵惊讶的表情。也是,我没和他说过小甘蔗的魂魄就在我身边,一般凡人听到这种话被吓到也是在所难免。前面引路的道士敲了下大锣提醒我们要过桥了,姚师父才渐渐回过神,怔怔地点了点头。
“要进庙口了!”一声又一声的打锣后,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你和死者的关系是什么?”
“师父……不,是他老汉。”
登记的道士看出了他表情的异样,转过头来问我的意见,我连忙点了点头,示意他就这么写吧。
一番法事后,还没消散的灵魂就得交给庙里的道士了。家属们请回,我说明了我是青羊宫的人后才让我更进一步。好在我之前找严行长时和他们打过照面,他们特许我陪着小甘蔗进去。
纪道长还是那副胆小的样子躲在案台底下。
“哎呦,这两天这带着血光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这成都最近到底怎么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个职位啊。”
“那就快审了,送他去牌位里不就好了。”
“拟……拟师弟?你到底有没有帮我和道长说我的事啊?我真的做不了这活!唉,最近和道长见个面都难,他果然是故意在躲我吧?”
我什么时候成你师弟了?我可还没正式拜师在道长的门下。虽然在成都的修行,跟他倒是学到了不少,还认识了这班城里的道士们。
纪道长一边哆嗦着手一边翻面前的本子说:“这幺儿是从看守所里出来的?还行了不少盗窃之事……伤过人吗?”
“有过。”没想到小甘蔗这样说到,根据他的交代以前混饭吃的时候也打过架。只是这家伙也老实,把做过的坏事都交代出来了,还不细说自己是被迫着做这些事。
“这家伙的亲人请牌位还花了不少钱呢。不过这种牌位得排在下十八层严加看管,不然逃出去了会为害人间的。”
“等等!”看他要拍案板,我连忙说,“他是我的恩人,是为我而死的。”
我详细说了那晚在看守所里发生的事,还说了他在看守所里对我的照顾。这倒是让纪道长有了很大的改观。只是这堂上有法阵让鬼魂都显出真形,我刚在外面给小甘蔗施了法术也没用。看到他胸口那个不停冒血的伤口,纪道长赶紧又用手遮住了眼睛,拍了下案板说:“下十二层。”
“不能再高些吗?”
“拟大仙,这人间判罚讲人情讲权力,我们这阴间判法只能讲律法。我们也不是按人生前的善恶判断的,还是得分析他的灵魂在我们这里寄宿到消失前有多大的风险。活着的时候为了生计为了什么被迫做些什么事的人,化作灵后就能保证他不为别人所利用吗?看在你的面子上,待他的灵力再低一些我会往上提的。”
这时身旁的黑d道士插嘴说:“不用担心,虽然是下十二层,我们有人手的时候也会让他到功能牌位里放风的。只是有人看守,想做的都能找机会做。”
“那就和看守所里的生活差不多?”小甘蔗问□□士。
“比看守所里好多了,只是有人看着你,一定的时候可以去上层的每个牌位。啊,你是凡人可能不懂。我们这里有法术。一个牌位等你入住后就是一个房间,就像是酒店一样。除了个人的房间,还有各种功能用房,可以体验生前想体验又体验不得的房间。”
“那就太好了,反正我已经习惯那种生活了。这和生前比起来也算是好多了吧?”他倒是生性乐观,爽朗地笑着说。
看着他这回应,我也放弃了再求情,送他去进入牌位前的最后那道门关。
“就到这里吧,谢谢你送完我最后一段路。”在要最后进去前,他抱了抱我,“我在这里会好好生活的,你也放下那晚的事吧。”
嗯?
“你和我弟弟一样,有什么事都不表现出来,可都放在心里。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你身上闻到了和我弟弟一样的味道,忍不住想要好好照顾你。所以,那些照顾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我在外面迫于生计每天都很忙,都没什么机会和弟弟这样相处,是你让我达成了梦想。把这刀扎进自己的心里,也都是我自愿的,这样的死法让我解了所有生前的怨气。所以你别再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心里怀着芥蒂了,以后好好地生活下去就好。”
不得不说,事实的确是这样。我想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我想为他在城隍庙里争取一个最好的位置,也是为了我自己。毕竟对方是牺牲了性命这种无价之宝来保护我的,我何以轻易地断舍这种亏欠之情?我做这些,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让自己好过些。
告别总不能没有终点,解开了心结后,我也能好好和他道别了。
他的丧事虽然看来豪华,可毕竟是穷苦人家,安排好城隍庙里的魂魄后。姚师父将小甘蔗的肉身匆匆下葬了。买不起什么城里的好公墓,可也是离村不远的一处小公墓。就像乡亲说的那样,这种孤儿能有块墓碑都是件幸事,这规模也算是厚葬了。
只是和小甘蔗葬在一起的这块墓碑……
“小仙人,小甘蔗还在这儿吗?”
“没在这儿了,刚刚他住到了城隍庙里。”
“那就好……其实他弟弟小鸭梨已经走了。”乡亲们退去后,姚师父坐在兄弟合葬的墓前,拿出了一支洋烟来。烟气缓缓向上消散,又经历了刚刚农村乐社的吹拉弹唱,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场景变得格外荒凉。
“兄弟两个不是在街上混过一阵子嘛,结识了不少坏娃娃。有娃娃回来找小鸭梨,小鸭梨为了几块钱就跟着走了。那晚带着满身的伤回来,小甘蔗才知道这件事。为了弟弟他去找那帮娃娃理论,就这样产生冲突又进了看守所。小鸭梨受的伤不轻,我劝了好久都不肯去医院。我身上也没啥子钱,就没坚持,等发现的时候他昏倒在了过夜的仓库头。这个时候再送医院才晓得他伤口感染得很严重,医生说脏器都衰竭了没得救咯。我一直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小甘蔗,没想到小甘蔗在看守所没等到弟弟出来就出了这事。
“我年轻时也没钱过过这种日子,很能体会兄弟俩的日子。只可惜活到了这把岁数都没能攒下啥子钱。小鸭梨走得冤,可又能哪个样呢?所以听说哥哥也跟着没了,我就咬了牙一定不能让哥哥也就这样上路。可是……我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我要有点钱,也不至让兄弟俩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地……我要有点钱,一定会照着礼制办上三天三夜,请些好看点的姑娘让兄弟俩开开眼,请到些好寺庙的正经和尚道士来给他念上一段经。这一天急急忙忙的算个啥子事呦…… ”
一个肤黑粗壮的中年男人,说着说着就呜咽了起来,很快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用拿着烟支的手擦了擦鼻子,擦过手的眼睛在昏暗的傍晚依旧红肿得显眼。
“这孩子……死了还念叨的弟弟……唉……唉…… 我要是活着的时候能好好待这对兄弟……如果他们生活能容易点说不定就不会被那些坏娃娃说动了……唉……”
男人的坚强,让他总是在好不容易能止住呜咽后再说上一句,可说不了一句的话就又止不住落泪。
就连师母都已经下山了,我就这样陪着他抽了两支烟才扶着颤颤巍巍的他下山去。
死亡这种事,相比死者的坦然,最难放下的莫过于生人的执念。在最后的时刻痛快地哭上一场,把那遗憾的感情发泄一空也不是什么坏事。
和他们道别后回到城里,天色已经暗成了黑夜。
“拟,你终于回来了。小甘蔗的葬礼怎么样?”才刚到道观的广场上,没进道观的山门,真就迎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小甘蔗的葬礼了?”
“刚见了城隍庙的师兄,他和我说了这事。”他回答说。
“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我正等你回来呢。”这么晚还到广场上来迎我,果然是有事,“伤害小甘蔗的那个黄大仙已经找到了,是寄居在五通庙里的小妖怪。昨晚有人在五通庙附近见到了那黄鼠狼的身影。
黄大仙?我正要找此妖呢,要不是今天忙着给小甘蔗送葬,我定先去找他算账。
“成都的五通庙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他。”
“我就知道你不会会他,今晚不可能睡得着。问王府借的车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我这就和你一起前去。”
我转头看去,一辆黑色的轿车这会儿正在广场边的路边等着。不过和早上的不是同一辆,也是,王府财力丰厚,又不是只有一辆车。早上道长也说那辆车是王府最好的一辆,普通的事就用普通的车就好。
坐进车里,司机倒还是老吴,与我见面后向我点头招呼,我们就这么出发了。
车子没有走老城内的近路,而是往西绕过河后再往南开去。新城的道路更宽敞,开车的速度也更快。我一边看着地图一边问:“五通神不是官方不让祭拜吗?成都怎么还会有五通庙?”
五通庙本就不是能被认证的正式神明,要严格说是妖怪的一种。没有正经的道士会为五通神念经礼诵,而求于五通神的又多是求财心切的贪心之人,这样一来沾染了贪邪人念而幻化生灵的神像容易成为妖怪作恶。历史上有不少整治五通神的案子,官方也一度不允许建供奉五通神的庙宇。
“嗯,旧朝的时候也有整治五通神,成都的五通庙便在那个时候毁了,但这个地名却留了下来。最近这方面的管理松了起来,民众也能自行建庙修神祀拜。我们也是刚刚调查到的,听说有一个自苏州来的贾姓商人好奉五通神,早年就购下了五通庙的一块土地。现在政府机构精简,各地以皇家道院为中心通过改制为财团法人的方式通过股份制来主管地方道院,实际上替代了道纪司的很多职权。道纪司这个机构也逐渐虚化,甚至道会司已经没人专职,这样一来民间自发建的寺庙如果没有恶行实迹上诉法院,也就没有名义强制管理。最近趁着这漏洞新建了不少寺庙,这商人也在原址上偷偷复建了五通庙。因为那片再开发后都是高楼大厦,也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庙,不是熟悉的人很难找到那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