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月底的横店已然进入湿热难耐的夏季。
羽毛状的卷层云层层叠叠高挂天边,簌簌的夏风吹得热烈。日落时分,西方地平线处红蓝色的反暮光发射至天顶,又在东方与太阳对称处收敛。
台风正在逼近,骤雨忽停忽落。
江照月站在门诊大楼的出入口,撑开伞脚步轻快地步入雨中。
声势浩大的急雨抽打着伞面,啪嗒啪嗒的声响让一众冒雨赶路的行人无不心生厌烦。
江照月的兴致却分毫不减,甚至乐呵呵地哼起歌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一路边走边唱,直到拐到一偏僻的平房小院前,江照月终于停住脚步。
她歪着头从左肩挎的帆布包里摸摸索索掏钥匙,一边掏一边哼着不知拐到哪里去的调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家门迎——女一号!”
“女一号嗳,我出息了。”
江照月掏出了钥匙,却没有上前,仍陷在巨大的惊喜与不可置信中,甚至有些傻傻地自说自话:“是女一号吧?是的吧?真的吧?”
是真的。
去年暑假还在横店求爷爷告奶奶只为争取一个龙套角色的江照月竟然拿到一个女一号。
虽然这只是一部小成本短剧的女一号,但对江照月这么个非科班出身,还没背景没门路没人脉的小角色来说,可谓是质的飞跃。
江照月想起通告单上女主角后面跟的是她的名字就忍不住嘴角上扬,“接下来,有请最佳女主角——”
想吃演戏这碗饭的,多多少少是有点疯的,这种疯特指随时随地、突如其来的表演欲。
江照月的戏瘾上来了,拿着钥匙上前开门,兴致勃勃地准备预演一下自己的痴心妄想——女演员嘛,谁不曾做过影后梦?
钥匙转动,门锁打开,她唰地一下推开吱扭吱扭的老旧大门,把院子当领奖台,正要摇曳生姿地上台领奖。
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江照月的气势提到一半,突然毫无预兆地全身僵硬,一直在幻想获奖感言的大脑也瞬间空白,只余一片惊恐——
“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男人。
一个陌生男人。
出现在江照月独自租住的平房小院里。
就很惊悚。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入室盗窃、入室抢劫、入室杀人等一系列恶性案件。
特别是这男人还穿了一身黑。黑帽子,黑色冲锋衣,黑色篮球裤,黑色运动鞋。
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轮廓凌厉分明的下颚线。
但仅仅是这半张脸,就足以让人感受到他带来的压迫感。
江照月的心提到嗓子眼又忽得卡住,像是被人扼住命运的咽喉,她的尖叫声都被吓得戛然而止。
直到那男人蓦地抬头,冷淡的目光投来,两人的视线对上。
江照月终于看清他的眉眼。
这应该是很年轻的一张脸,但莫名地气场很强。
眉骨轮廓突出,剑眉英挺,朗目深邃,眼尾凌厉,瞳色是泛着冷感的黑,像是一泓幽深死寂的清潭。
被他盯着时,仿佛无意间落入这寂寂无人的深潭中。静水流深,瞬间被冷凝却汹涌的潭水吞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无望地往下沉。
但好在,这深潭只有一泓。
因为另一泓,正被白色的纱布蒙着,看不清,探不明。
江照月望着那男人被纱布包裹着的左眼,卡到嗓子眼的心脏又不由地重重跳了两下。
完蛋了,一只眼,更不像个好人了。
江照月空白一片的大脑瞬间一分为二。
一边疯狂发送弹幕——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另一边化身放映机,疯狂放送各种社会新闻以及影视剧中撞见犯罪现场的倒霉蛋被大卸八块、五马分尸的凄惨场景。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凉拌。
不办。
事实证明,人惊恐到极点时是无能为力的,唯一还剩下的本能就是——尖叫!
“啊啊啊啊啊……救命!”
虽说江照月是非科班的半吊子女演员,但嗓音条件也是不容低估的,毕竟每天风雨无阻地练早功。
这一嗓子,直接把警察给喊来了。
横店,拥有国内最大的影视基地。高峰时期同时有一百来个剧组在这儿拍戏。因而这里还常年生活着庞大的群演群体。
更别说因为明星和剧组日常出没,随之还衍生出了特殊的代拍、黄牛、站姐、职业粉丝等群体。
小小的城镇,人员繁多,鱼龙混杂,流通性大。再加上剧组作息不定,往往一赶一大夜,凌晨开拍收组的比比皆是,夜里也不容安生。
故而横店的警察都尤为繁忙和辛苦,特别是到了游客扎堆的暑假,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巡逻。
也是巧了,江照月尖叫时一组警察正好巡逻到附近。
听见有人呼喊救命,立马过来了解情况。
***
“不是,老板你这样……”江照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房东后面,语气很是无奈:“你把另一间屋子租出去,怎么也得通知我一声,让我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吧?更别说你找这租户还是个男……”
房东捏着一串钥匙,不耐道:“哎呦,小妹妹,这都啥年代了,男女合租算什么。更别说我这是个平房小院,你们一人一间屋子,互不打扰,多好。”
“再说了,我也不是没通知你,微信上讲过了的。”房东习惯性地巡视一遍院子。
江照月停下脚步,翻出手机打开微信,果然看到了一条未读消息。
横店十栋楼:「你旁边那间屋子我租出去了。」
很好,很简洁的通知,时间是早上十点半。
江照月咬牙切齿,欲言又止。
那时候她还在剧组钻臭水沟,没空看手机。后来拍摄结束,眼睛痛得不行,又连忙赶去医院,得知是发炎感染。医生给清洗治疗期间,更是没法看手机。
“老板,能不能……”江照月低声商量。
但不等她把话说完,房东就出声打断,自说自话:“这院子保持的还是相当不错的,爱惜房子,租给你我放心。你也放心住,全横店,你找不到比我这更便宜的房子了。”
这话一出,江照月只能尴尬地笑笑。
这房子又偏又旧,她当初租这儿除了图个便宜还能图什么?
穷啊。
她也就是一个普通大二学生,父母还尤为不支持她进这一行,就算支持,江照月也没脸问父母要钱。
剧组的合同还没签,片酬更是遥遥无期,江照月就靠平时省下的生活费和偶尔兼职挣来的钱撑着。
算了,毕竟这儿的房租才两百一个月,还要什么自行车?
江照月抓抓头发,无奈地叹口气。
她想到刚刚那个男生,肯定也是囊中羞涩,不然怎么会租这么便宜的房子?
算了,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贫穷门下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小周,回来了。还没给你介绍,这是小江,她比你先来,在这住了一周了。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相处哈。”房东热情招呼买完东西回来的新房客。
新房客……不太热情。
他的帽檐仍压得很低,目光冷淡一瞥,几不可见地微微点头。
江照月早发现这位突如其来的合租对象性子很酷,或者说冷淡到沉默,刚刚面对警察也只是掏出了身份证和租房合同,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直面必须要合租的现实后,江照月觉得冷淡点也不错,大家相安无事最好。
江照月同样回了个淡淡的点头,目光最终落在他手提的袋子上。
哦豁,两大袋方便面,果然很穷。
“行了,你们也认识了,没啥事我就先走了。”房东悠闲地晃着钥匙,骑上他的小电驴,准备回家。
出发前,房东又扫了一眼,对着面带微笑送他的江照月冷不丁笑出声:“小江,你这新造型还挺别致。”
说着,又对着已进屋的新房客扬扬下巴:“你俩一个伤左眼,一个伤右眼,多般配。”
说完,房东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徒留江照月对着他骑着小电驴越来越远的背影风中凌乱。
“啪——”江照月一拍脑袋。
她怎么忘了,今天处理完感染后医生也给她用纱布蒙了只眼。
她自己也弄得像个加勒比海盗似的,前头怎么敢吐槽人家不像好人的?
“说不定人家刚刚也被我给吓坏了。”江照月嘀嘀咕咕,带着一丝丝懊恼和惭愧。
转身进院,看见上新房客,不由得主动问:“你是来横店体验群演生活的?办演员证了吗?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姓……”
“周闻野。”
周闻野昨晚独身一人从医院出来,只拿了身份证、一张银行卡和五百块现金。
出发前拿飞镖在地图上随手一扔,刚好扎中横店,随即就买了车票过来。
他来这儿没什么目的也没任何行程,只是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清净呆着。
出了车站遇上一阵急雨,正好房东在拉人租房,说他还有一间屋子空着,拎包即住,懒得寻麻烦的周闻野就这样租了房子。
后来知道是合租,他也没什么反应。下午在这屋子他睡了难得的一场好觉,这就够了。
“浴室能用吗?”只想寻清净的周闻野略过任何没意义不知道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问他想知道的。
“啊?”江照月对他这样的交流方式还不是很适应,愣了片刻,才回道:“哦,能用,浴室能用,你先用吧。”
得到回答的周闻野转身往浴室走,徒留江照月的声音夹杂着风雨送来:“呃,那个,我叫江照月。”
“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江照月撇撇嘴。
折腾到现在,已是晚上七点,江照月的肚子在闹罢工。
她拿出手机准备点外卖,正好刷出一条推送,某宝提醒她购买的内衣到快递驿站了。
“终于到了。再也不用憋在偏小的内衣里……”江照月眉头一皱,突然觉有什么事情不太对。
“等等,内衣……”江照月下意识嘀咕着:“总感觉忘了什么事。”
“忘了什么呀?”
“忘了……”
“啊啊啊啊啊!内衣!”江照月飞奔向浴室,只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把她的心浇得拔凉。
“我死了,昨天换下的内衣还在浴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