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也二十岁,开学大三了,得想一想以后的路怎么走。”
“能不能保研?不能保研就得做好考研的准备。”
“九月份的教资准备了吗?九月份这场你不考,之后你哪还有时间?”
“怎么不说话?不想读研?那你准备考公还是考编?”
准备,准备,还是准备......我是上膛的子弹吗?要时刻准备着?江照月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默默吐槽。
她父母是完全不同意她走演员这条路的。听到她暑假不回家,要去拍戏,已经吵她好几回了。
后来见拗不过她,直接把生活费给断掉,两人还和她玩起冷战,消息不回电话不接。
刚刚好不容易家庭群里有了动静,两人别别扭扭地关心她有没有被台风影响到,江照月把这当作冷战缓和的标志,立刻一个电话打回去。
这次倒是终于接了,但劈头盖脸就是劝她考研考公考编考教资。
“算了,你要拍就拍,但你也就能玩最后这一暑假。到了大三,都不用我说,你自己看看周围的同学在干嘛?再看看你自己在干嘛?你慌不慌?”
江照月嗯嗯啊啊地回答着,电话那头的林苓女士是谁?
那可是令昱阳中学所有学生毕业后还闻风丧胆的政教主任,把她的敷衍听得一清二楚,立刻拔高音量,厉声问:“听没听到江照月?”
江照月吓得一激灵,谁说中国人拍好不好恐怖片?
被妈妈叫全名,中式恐怖的氛围这不是有了。
江照月下意识站直身体,正声答:“听到了。”
声音之响亮,让还坐在餐桌边的周闻野都回过头,递来一记意味不明的眼神。
江照月对上他寒潭般的深眸,隐隐约约从罕见的波动中嗅到一丝挪揄的意味,立刻压低眉毛狠狠瞪他一眼。
然后转身迅速结束通话:“我知道了,不说了,你们多保重身体,拜拜。”
***
“这怎么...就挂了?”江照月的爸爸江庆对着暗掉的手机屏幕满脸遗憾:“我还没和闺女说话呢。”
“野得她。”林苓嘴上不饶人,对着江庆横眉冷眼:“都是你惯的。”
老江同志:......不敢反驳。
一边拍着背让她消消气,一边还不忘给闺女说好话:“她今天生日,你净说她不爱听的,可不就挂电话了?”
“我刚刚...”林苓皱眉:“是不是没祝她生日快乐?”
“可不是嘛,没说。”江庆瞟眼手机,给闺女谋福利:“说好过生日给闺女转钱的,你别忘了转账的时候祝她二十岁生日快乐。”
“就你会做好人。”林苓嘴上虽这样说,手上却没反驳,从茶几上捞起手机,准备转账。
江庆见状也拿起自己的手机,迅速给江照月转了三千,还特意挑个卡通的表情包发生日祝福。
刚发完,家庭群里紧跟着跳出新的转账。
“五千?不是说好一人转三千吗?”江庆指着转账放到林苓眼前让她看。
“哦?转成五千了?没注意。”林苓起身去倒水喝,避开江庆的眼神:“退回也挺麻烦的,就这样吧。”
“诶?老林同志,你不厚道。你转五千,我转三千,搁闺女眼里我成啥了?”说着,江庆立刻紧急追加三千,还嘀嘀咕咕:“还说我呢,我看你最惯她。”
于是,最终,江照月收到了来自父母总计一万一的转款,直接把她从贫穷线上解救下来。
但江照月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握着手机走回餐桌,兴致缺缺地挑起面条,又放下,垂着头丧气问:“你会有不敢看朋友圈的时候吗?”
“我有。”江照月自问自答:“我现在就不敢看。”
“不用点开我都能想到大家的生活是多么充实,多么丰富,或者说,多么卷。”
“肯定有去光鲜亮丽的大厂实习的,有留校修双学位课程的,备考教资的,更有甚者,现在就开始准备跨专业考研......”
“只有我......”江照月趴到桌上,将头埋到臂弯里,瓮声瓮气:“一事无成。”
说要当演员,这两年也在片场东跑西跑过,结果不仅没什么成绩,也没赚到钱,还是要靠父母接济。
“你懂吗?你肯定不.....”
“我懂。”他说。
江照月猛然从臂弯里抬起头,仰视他,仿佛找到同类,“你也不敢看朋友圈?”
“没手机,没朋友圈。”
闻言,江照月又垂头:“那你懂......”
懂得逃避。周闻野越过窗户看向仍昏沉的天,云层涌动,似有雷鸣,这样的天,连鹰都不见踪影。
“什么......等等......”江照月突然抬头。
没手机,没朋友圈。
这样的年代,多少老头老太太都开始拿着老年机刷抖音,这人竟然没手机?
江照月回想,昨天那么暗那么无聊的夜,好似也没见他玩手机。
这么...可怜...的吗?
不敢细想,江照月的小脑瓜转得飞快,已经给眼前的人按上了无数出身背景,每一种,都惨得不行。
江照月有一丝懊恼,深怕自己戳到别人痛处,尬笑两声,连忙转移话题:“吃面...吃面...味道还不错,我是有点子做饭天赋的。”
周闻野视线从她身上扫过,一眼就看出她误会了。
准确地说,他不是没手机,是没带手机。
没带一个一直处于被监控状态的手机。
但周闻野没有解释。没必要,也不习惯。
江照月一边暗暗愧疚,一边拿周闻野开解自己。
虽然她的生活一团乱麻,但至少刚刚进账一笔巨款,比对面那人好多了。
果然,幸福需要比较。
***
下午三点,云层消散,大雨初停,天高云淡,世界骤然安静。
江照月立刻奔向医院。
“不能拆?”
“要换药?”
“还要再包一天?”
“为什么?”江照月仰天哀嚎。
医生一边给她换药,一边啧啧两声:“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呢?”
“本来没什么大问题,现在看着感染加重了?你是不是哭了?”
江照月:......
我好难,想哭,忍住。
“呜呜呜呜呜呜呜——”江照月干打雷不下雨,哀悼自己的眼睛,还有,流逝的票子以及扁了一点点的钱包。
江照月心痛地抱着从药房取来的药,正好看到周闻野从诊室出来。
他脚步很快,手里拿着诊疗报告单,但看都不看,随手塞进楼梯旁的垃圾桶里。
直接下楼,径直往医院外走。
江照月对着他异常冷漠的背影愣了两秒,连忙追上去。
“你就好了?拆纱布了?不用拿药吗?”
“不用。”
没有温度的声音,让江照月想起昨天初见时他那双寒潭似的眼睛。
静水下是无边的深流,冰冷到将人瞬间吞没。
周闻野长身阔步,越来越快的步伐下是难以压抑的无望。
明知道结果,却还是要问。
“最好能恢复成什么样?”
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听。
“不可逆的损伤,虽然治疗效果很好,日常生活没什么问题,但要有再高的要求,不可能。”
他好似坠落无边旷野的旅人,灵魂失去方向,只剩躯体在游荡。
“我腿短吗?”努力追却只能看着周闻野的背影越来越远的江照月怀疑人生:“不能够啊。”
眼看追不上,跑得气喘吁吁地江照月索性停下来,随手拽了跟路边的野草,一边撕叶子,一边吐槽:“什么人啊?好歹同住一个屋檐下,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非要争个先后?体育生吗?”
等江照月慢悠悠压着步子回到平房小院,却见某个“腿长到逆天”的人被紧缩的院门拦在外面。
“呦?赶那么急,我以为投胎呢,怎么不进去?”手拿钥匙的江照月瞬间抖擞起来:“是不想吗?”
说着,还走上前踮起脚,拿着钥匙在周闻野面前炫耀地晃一晃。
这人虽然去了纱布,但不知道从哪儿搞了副墨镜带上,配着压得很低的棒球帽,在横店,只会让人想起一类人。
“搞什么?弄得跟个顶流似的?这么红?你谁呀?”江照月没好气道。
她是有点郁闷的。
两个独眼出门,回来她还跟个加勒比海盗似的,人家化身顶流了,好气呦。
周闻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门前站了多久,一个人的寂静旷野,连时间都失去意义。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仿佛一下子打破无边的屏障,将他从寂静中拉出来。
不过一天,她的声音竟然已经可以打上熟悉的标签。周闻野讶然地挑眉。
他低头,透过墨镜肆意地注视她,问:“开吗?”
“开呀。”江照月答得爽快,但脚也不挪,手也不动。
她还是仰头看着他,下巴微微上扬,黑白分明的左眼珠转向大门方向,眨了眨,又转回来对上他的视线,咧开笑容,勾起的唇角带着挑衅。
好灵。
周闻野挑眉,突然觉得昨天接受合租的决定太对了。
他想起昨夜,面前的人哭着说“一个人呆着可能会疯。”
很对。
一个人,可能会疯。
两个人,刚刚好。
“呵——”周闻野轻笑一声,“不开?”
江照月“哼”一声,不答。
周闻野退步撤身,仰头观察墙面,踩到他选中的支撑点上。
很快,几乎是三两下,江照月根本没看清,只觉一道影闪过,再回神,周闻野已经站到了围墙上。
“诶——危......”
不等江照月把险字喊出来,墙上的人就没了踪影。
江照月惊得瞪大眼睛,“真体育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