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地晚上睡得早，等顾夕雪和廖云启回到老宅，整个村镇几乎黑了大半。
老宅倒是亮着灯，停灵三天，蜡烛不灭，灵堂一直有人守着，前天是大舅，昨天是刘兰，今天是表哥。
表哥正盘腿坐在火盆前烧纸，见到顾夕雪从外面回来，就道：“去哪里跑了？你嫂子给你留了晚饭，凑合着吃点，明天早上六点出发。”
顾夕雪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表哥没注意顾夕雪的神情，他的目光落在廖云启身上：“这不是之前那个律师吗？”
廖云启笑了笑，他道：“我的事情忙完了，来给老太太上柱香。”
他对顾夕雪说：“你去吃饭吧。”
顾夕雪怔了怔，她下意识地说我陪着你，但话到嘴边，想到廖云启还是老猫，应该知道怎么应付表哥，犹豫了几秒，就道：“我给你留点？”
廖云启摇头：“不用，你自己吃。”
顾夕雪转身离开了。
表哥瞟了一眼顾夕雪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廖云启：“你是不是喜欢我妹啊？”
廖云启失笑：“很明显？”
表哥摇头又点头：“之前倒是没看出来，现在嘛。”
表哥递给廖云启三根香，廖云启点燃后看向面前摆放的老太太的照片。
照片选择了老太太年轻时的样子，虽然是黑白色，可还是能从老太太脸颊旁的酒窝看到顾夕雪的影子。
廖云启想起当年和老太太之间的‘爱恨情仇’，心中俱是感慨和怅惘。
一眨眼，老太太走了；一眨眼，他看着长大的顾夕雪成为了白领丽人；一眨眼，他作为一只猫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时间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抗拒、无法违逆、无可奈何的存在。
老太太也算照顾了他的猫生，廖云启感慨完了，恭谨地跪在垫子上，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表哥冷眼瞅着廖云启上了香，突兀道：“黄丫性格倔强，生性好强，你和她有矛盾了，好好说话，要是你敢动手，别怪我不客气。”
廖云启有些诧异地看着表哥：“我以为你和你二姨关系不好。”
之前廖云启说自己是律师，刘兰打着他的名义和大舅一家谈遗产分割问题，当时表哥的神情难看极了。
表哥神色冷淡，这几日忙着送老太太，他胡子拉碴，眼睛下面有着浓重的黑眼圈，说话声音沙哑，看起来有些颓废。
可正是这种颓废，反而让他多了一种不在乎一切的危险感。
“二姨是二姨，黄丫是黄丫。”他说：“她是我妹，给她撑腰是我的责任，至于二姨，那是我爹的事。”
廖云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夕雪老家的亲戚不好吗？不是的，他们有着最古朴传统的想法，和顾夕雪有着深深的代沟，可他们本心不坏。
但也正是本心不坏，反而让顾夕雪备受折磨。
如果他们是纯粹的坏，顾夕雪反而能毫不留恋地放开这里的一切；如果他们不理解但愿意接受顾夕雪的想法，双方也能做到和平共处。
廖云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一时间竟有些庆幸。
他庆幸集团未来由老弟继承，庆幸父母对他没什么要求，他找一个普通女孩结婚成家，父亲应该不会反对。
但老弟以后就惨了，哪怕不是什么其他公司老总的女儿，也要有着非常漂亮的学历、脸蛋和能力以应对公司未来可能出现的公关问题。
噫，所以我和小雪果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廖云启认真地对表哥说：“放心，在外婆面前发誓，我们会一生幸福的。”
表哥的神色舒缓了一些，他说：“你明天跟着去老家坟地看看吧，你也认认地方。”
廖云启心说我还在你们家坟头抓过老鼠呢：“好。”
廖云启和表哥说完后离开灵堂，刚出房门，就看到顾夕雪站在门口旁边的墙壁前，不知道听了多久。
廖云启握住顾夕雪的手：“天这么冷，怎么不在房里等我？”
顾夕雪轻声道：“没什么实在感，总觉得眼前这一切都不太真实……”
好像一直会在的外婆死了，总算接受了老猫的离开，结果廖云启又说他就是老猫，顾夕雪在短时间内世界观被颠覆，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她在厨房匆匆扒了两口饭，食不下咽，又赶紧过来了。
只是还没进灵堂，就听到廖云启和表哥的谈话，又有些呆滞。
廖云启莞尔，他轻声道：“表哥是个好人。”
顾夕雪扯扯嘴角：“是啊，他们都是好人，就我不识抬举，不合群，和别人都不同，天天折腾，不知道在想什么……”
廖云启伸手揽住顾夕雪的肩膀：“没事，我也不合群，我当年的同学早就忘记我了，我爸那些秘书和合作伙伴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和惊讶，甚至刚开始我弟看我，也和看外星人一样。”
“我们是一样的。”廖云启抬头看天，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细细的雪花从天落下来，又下雪了，“而我们在一起。”
顾夕雪依偎在廖云启的怀里，她轻轻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雪花也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带来点点冰凉，可她的心却火热滚烫，仿佛被温水拂过，充满了安心感。
是的，她不再孤独，不再是一个人。
“……老猫，你有想过为什么会变成猫吗？”
“没想过，我醒来后查了当年车祸记录，翻车的位置距离这里不太远，我们来这边自驾旅游，结果……”
廖云启摸了摸顾夕雪的头发，小声道：“等这边事情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那个地方看看怎么样？”
顾夕雪：“好。”
我们一起。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舅等人就起来准备起灵了，表哥上前摔盆，随着起灵的声音悠扬传出，一行人朝着刘家祖坟前行。
顾夕雪和廖云启跟在队伍里，她看到了许久没见的弟弟。
顾弟弟和刘兰走在前面，刘兰死死抓着儿子的胳膊，似乎在小声哭泣，顾弟弟胖乎乎的，他面无表情地走着，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顾弟弟从小养在父母身边，在顾父的公司还没出事前，顾弟弟还过了一段好日子，他是男孩，要什么都有，刘兰几乎将他宠上了天，只逢年过节见一见外婆，自然对外婆没什么过深的感情。
顾夕雪收回视线，她下意识地握紧廖云启的手。
廖云启似乎察觉到了顾夕雪心底的黯淡，回给她了一个安抚的笑容。
顾夕雪只觉得廖云启那双桃花一样的眼眸是那么好看，好像灰蒙蒙的天也被笑容点亮了。
她行走在送走外婆的道路上，也行走在未来的幸福之路上。
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
这一刻，顾夕雪心底的悲伤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对未来的希望。
外婆，我会好好的，所以安心睡吧。
漫天飞舞的圆形纸币像是随风飞舞的蒲公英，飞向了一望无际的天空。
痛苦也是。
外婆的丧事结束，顾夕雪第一时间和大舅、表哥辞行。
“我就请了几天假期，得赶紧回去了，家里这边您看着办吧，我妈和我弟终归还要您来看顾的，您也别老惯着他们。”
大舅听懂了顾夕雪话里的意思，快要奔五的中年大叔叼着烟，披麻戴孝，看上去像是小老头似的。
“我听你哥说了，有人家了？”他似乎很欣慰，“可算有人要你了，你要是再不结婚，我都为你侄女头疼。”
大舅说的侄女自然是表哥的大女儿，仿佛顾夕雪不嫁人，大舅家的女孩就嫁不出去了似的。
“等你结婚了，可要回来好好办一场。”
正好让那些说顾夕雪有病嫁不出去的人都闭嘴。
顾夕雪叹了口气，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会难受，可比起之前已经好多了。
她觉得自己不在乎了，也希望未来真的能不在乎吧。
“再说吧，反正结婚就是个形式，而且外婆刚走，这一两年我不想结婚。”
大舅听到顾夕雪这么说，点点头：“这是对的，你外婆当年那么疼你，应该的。”
顾夕雪又打起精神问：“我妈那边有啥打算？她什么都没和我说……”
大舅哂笑：“就如你说的，她总要在这边生活，还得来找我，妈留下来的东西当然是我的，她要是实在有难处，我看着给点就行，至于直接分给她……”
小老头抽着烟，眼中闪烁着村人独有的狡诈和智慧。
“到时候用钱的就不是她，而是外甥了，外甥再好，也姓顾，又不是我们老刘家的孩子。”
顾夕雪啼笑皆非。
她憎恨过这种陈旧的观念，偏巧这等腐朽的做法又能保障刘兰的生存和生活。
这个地方，真是可怕又令人敬佩啊。
“既然您心里有数，是我多嘴了。”
顾夕雪起身，她的目光扫过大舅，穿过这个院落，看到了遮在云层里的山峦轮廓，看到了过去十几年的青春和童年。
“那我回去了，愿您身体安康，顺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