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绫躺在床上困意渐起,她习惯了早睡早起,换了个新环境也没什么不适应,何况这崔府小姐屋内陈设比她以前住的茅草屋子不知强上多少,她长这么大才头一次知道床榻还能如这般舒适。
只是外头先是传来了哭喊声,没多久又有人叩响了她的房门。
谢绫散去了睡意,翻身下床,替来人开了门。
何宜眉站在门外,见谢绫披着头发身穿单衣模样,微讶道:“你睡得这般早?”
谢绫“嗯”了一声,看向何宜眉身后。
章管事正使人拖着三名哭啼不已的丫鬟离去。
“这是……”
何宜眉淡然一笑,“无事,几个嘴碎的贱婢,我已替你管教了。日后你需记得,你是我们尚书府的四小姐,我嫡亲的女儿,若府中有人敢怠慢了你,尽可来告诉我。”
谢绫倒没觉得那三名丫鬟怎么怠慢了自己,不过眼下讨论这个也没有必要。她点了点头乖巧应下,“知道了,谢谢娘。”
白日里她头一次喊出爹和娘的称谓还有些别扭,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何宜眉执起她的手,微笑道:“天冷,我们进屋说。”
谢绫心中无奈,知道今日这早觉是睡不成了。
她让开身子,将何宜眉迎进门来。
何宜眉一进屋就皱起了眉,“你这房里怎么这般冷?那几个贱婢,看样子还是罚得轻了,竟然连火盆都不知道替你生上。”
谢绫忙指着墙角两个火盆解释道:“不是,是我让她们不用烧的,我不怕冷,不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炭。”
她是对一切冷热苦痛都感到十分迟钝的体质,说不怕冷那是真的不怕,然而话落到了何宜眉耳朵里却成了另一幅模样。
何宜眉只当她是穷苦惯了,难免瑟缩节俭,无奈道:“日后可不兴说这些话,旁人听了徒增笑柄。”
谢绫不解,不怕冷怎么都能成笑柄了?这京城里的规矩好生古怪。
何宜眉见她不语,反应过来,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语气放柔和了些,“我知道你过去这十几年并不容易,我这样说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的事情……这京城里消息走得快,今后你出了崔府与人相交,少不得因过去出身被人低看一头。因此你更要谨言慎行,以免失却自己的颜面,也丢了我们崔府的颜面。”
谢绫静静看了何宜眉片晌。
想来世间母女,有千千万万种形态。
“我记住了。”谢绫冲她笑了笑,“娘今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就是白日里太过匆忙,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何宜眉边说话,边在灯下细细打量着自己这名陌生的女儿,神情颇是感慨,“你回来之前,我想过很多遍你是什么样子的,好在没有太过令我失望。只是……”
谢绫愣了愣,“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
何宜眉缓缓摇了下头,自嘲一笑,“你我虽是亲生母女,但是到底失了这十多年的养育之情,想来你也是个怕生的孩子,新来到这府里拘束得很,我不奢求你现在就能与我有多亲近。你我母女二人,日后自可慢慢相处,我也会尽我所能弥补你这些年受的苦。”
“你刚回府里,很多事情还不知晓。”何宜眉接着道,“明日起你便来我身边跟着,一来,我们母女可多相处些,二来,我也好亲自教导你。”
谢绫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搜肠刮肚一番,真切道:“我这人愚笨得很,怕白费您一番心血。何况我看今天那……今天三姐姐很是伤心,娘这段日子还是多陪陪她吧。”
何宜眉面露欣慰,“你倒是懂事,还能想到瑶衣。这倒是提醒了我,她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这段时日心里很不好受,我明日便将她也唤来,你们姐妹俩也得多多亲近。”
谢绫:“……”
“对了。”何宜眉想起什么,笑道,“你还有个亲生的兄长,是老爷的长子,名唤沐远。他与你嫂嫂回江南省亲去了,年前会回来。”
谢绫默然点头,还沉浸在接下来要与这一看就是规矩极多的何夫人日日作伴的打击中。
说起这位长子,何宜眉眼中有了些不一般的神采,“沐远其实也就年长你四岁,性子很是和善。他从小就待瑶衣极好,日后也必会疼你这个亲妹妹的。说起来,你哥哥是个有出息的……”
崔家长子崔沐远,来的路上谢绫已听章管事夸赞了一遍,说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前途无量云云。
眼见着何宜眉又要再夸赞一遍,谢绫只能主动打断:“我听说了,头一次参加科举就能中得二甲进士的,好像极不容易。”她眼珠微转,抿唇道,“可惜我这当妹妹的却是只勉强认识几个大字。不如您先请个先生教教我,再让我跟在您身边学规矩不迟。”
被她这么一说,何宜眉收敛了笑意,仍用抱着一丝侥幸的目光看着谢绫:“我差些忘了……你说你……你识得多少字?可曾读过什么书?”
谢绫大言不惭:“不曾读过什么书,字认得几个也没数过,都是些简单的,只会念、不会写。”
这话却是作了假,她从小便被继父教着读书写字,但是她知道这在村里同龄人中并不常见,以阿青的身份更不应该会。只是识字一事就像本能,若说全然不会,总有不小心露了端倪的时候,因而她提前想好了,只模糊说自己认识几个,便于日后糊弄。
何宜眉听了却是眼前一黑。
谢绫觉得自己这个借口好极了,继续怂恿道:“我看我还是先学些读书写字什么的吧?”
“你让我好好想想。”何宜眉的眉心拧了起来,有些发愁地看着谢绫,“如此想来,你要学的可不止这些。你已到了快出阁的年纪,莫说读书写字,那些大家小姐们擅长的琴棋书画、女红点茶你也定是一窍不通,日后说亲,怕是……”
谢绫一愣,她也是没想到一进崔府就令何宜眉惦记起了她日后成亲的事情。她进京可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眼看着竟要泥潭深陷起来。
思及此,谢绫脱口问道:“我若学了这些,可进宫当个女官吗?”
??“你说什么?”何宜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绫重复了一遍:“我不嫁人,想进宫当女官。”
“胡闹!”何宜眉第一反应便是呵斥了一句,然后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有这种想法?那女官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些宫中管事、伺候人的罢了,你如今可是官家小姐,孰贱孰贵都分不清么?”说罢她止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眼前的少女初见还有几分珍珠的模样,话说多了,就越看越像鱼目,令她忍不住生出一股“果然如此”“那贱妇能教出什么好女儿”的扫兴与疲累来。
谢绫还想再问,却见何宜眉神色倏然沉落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悦的事情,不善人情如她,也知道眼下不再是问话的良机。
烛火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在二人陡然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明显。
“天色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何宜眉收敛了情绪,脸上表情淡淡,站了起来,“明日你先不用来我院中了。我会派我身边的刘嬷嬷过来,你先将府中规矩学起来罢。至于其他的……日后再说。”
*
谢绫一大早被饿醒了。
她睁开眼,外头天还蒙蒙黑,这却是她寻常起床的时辰。
辰时才是府里用早饭的时候,好在桌上还放着一盘点心,谢绫草草穿上了衣服,就着茶壶中的凉水就将点心吃了个干净。
没过多久,她听到屋外院子里传来了人声。
正是清晨万籁俱寂的时候,外头说话的声音在她听来分外清晰。
一名少女道:“刘嬷嬷,我们可是来得太早了些?”
另一说话人应是那刘嬷嬷,拖长了调子慢悠悠道:“早什么?想想老爷,卯时就要上朝,这会儿都该出门了。我们这四小姐刚来,夫人吩咐过,规矩得严着来。”
两人说话间渐渐走近了。
刘嬷嬷道:“依荷,还不去唤小姐起身?”
下一刻,房门被从内拉开了。
依荷刚要推门的手僵在半空,她身边的矮胖妇人还来不及收起脸上略带鄙薄的神情。
谢绫迎面看向二人,认真道:“我已经起来了,可以提前用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