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马车内,谢绫坐在软和的锦褥上,好奇地在边上一盒各色蜜饯中挑挑拣拣。
阿青坐在她身边,木着脸抠弄着自己的手指。
“你不吃吗?”谢绫没事人一般递给她一颗蜜枣,却被推开了。
阿青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上好的锦缎,不过只作富贵人家马车内的铺设;从未见过的精致点心,不过只是马车上寻常放着的吃食。
她晦暗不明地看向谢绫,眼中隐隐流露出了懊悔。
就在一个时辰前,谢绫——或者说是被错认成张青的谢绫——成了礼部尚书家的真千金。
此事说来荒谬。
十五年前,张刘氏怀胎九月,夫妇俩为求得子,拜上了京城边上最负盛名的霞山寺。然而连日里恰逢罕见暴雨,山体崩塌,冲断了山路,众多香客都被困在了霞山寺中,而怀有身孕的礼部侍郎夫人崔何氏亦在其中。
修复山道需花费时日,在此期间两人皆动了胎气,在寺中各自诞下一名女婴。张刘氏头胎得女,遭到丈夫嫌弃本已心生怨怼,再看到住在隔壁的崔何氏身边丫鬟婆子无数,更是激起了阴暗嫉恨之心,寻到了个契机,偷偷将自己的女儿与崔何氏的女儿进行了调换。
此事除了张刘氏本无人知晓,然而前不久,她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年的礼部侍郎崔霆如今已官拜尚书,便起了贪念,胆大包天地跑去京城,私底下找上了如今已是尚书府千金的崔瑶衣,想要母女相认得些好处。此事很快被发现,崔家上下震怒,立刻报官将张氏夫妇捉拿,同时派了府中管事前来迎回崔家真正的小姐。
“难怪呢,我说她以前被打个半死都不敢跑,怎么突然敢带着我弟……”阿青片刻间还无法消化自己不是张家女儿这件事情,一时改不过口来,“怎么就敢跑了,原来是看老不死的输光了钱,想找第二个钱袋子去了。”
阿青边自言自语,边又嗤笑一声,“可惜什么便宜都没捞着,命快丢了。倒是便宜了——”她抽了抽嘴角,看向谢绫。
章管事当时说完来由,便要带谢绫回府。
谢绫尚且懵懂,阿青却看得分明——虽说是认回了真正的尚书府千金,这章管事言语之间仍是盛气凌人,似乎并没有把这位真正的崔家小姐看在眼里。
更何况,若这崔尚书和尚书夫人真的在意这个亲生女儿,怎么会只派几个下人来接自己?
她既是犹豫又是不安,不知为何转眼生起了一个念头,突然便拉着谢绫不放,直说自己名叫阿林,无父无母,从小和张青情同姐妹,愿为奴仆伺候左右。
章管事断然拒绝,堂堂尚书府,难道还会缺了一个丫鬟不成?
阿青见状,咬了咬牙,只得吞吞吐吐道:“其实我才……”
“带上她。”谢绫突然开口。
顿了顿,又说了三个字。
“我有病。”
“……”章管事眼皮一抖,看向谢绫,“小姐说什么?”
谢绫十分坦然地对着众人道:“我小时候被村里的狗咬过,偶尔会犯疯症,犯起病来便只认得她和我爹娘。”
阿青瞠目结舌地看着谢绫,这小傻子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倒是有些天赋。
谢绫又补充了一句:“你们不让她和我一起,我是不会和你们走的。”
章管事神情莫测地看了二人一阵,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是暂且松了口,允了阿青同行。
*
谢绫所在的流云镇离京城其实并不算太远,车马若是脚程够快,一路走官道,不过两日便可抵达。
只是行至半路,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一层。
谢绫掀开马车帘子,天地间一片白芒,走道两旁亦是一成不变的单调雪景,她看了会儿便把头缩了回去。
她看向已经半天没说话的阿青,脸上露出了费解的表情,“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这位玩伴向来性子外放,也不知为何眼下一脸阴郁,让她觉得很陌生。
阿青突然道:“要不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此前她胆小不敢承认身份,得知章管事来意后,仍是存着几分对未知的谨慎。然而在马车里坐了那么久缓过神来,“自己是尚书府小姐”这件事终于还是压倒性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好啊。”谢绫却无所谓地一口应下了,“反正你带着我一起进京就行。”
阿青本在纠结自己的事情,听闻此言不由诧异地抬眼看她:“你想进京——不对,我刚才就觉得奇怪,你这呆子哪有扯谎那么快的时候,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
谢绫沉默下来。
她想起了继父临终前的一幕。
鲜血顺着男人的咳嗽不断涌出,他仅剩的一只眼睛中印着屋内昏暗的烛火,火光却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起来,燃尽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拉着谢绫的手,喘息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去京城……答应……我的事……一定……”
谢绫是一个很难感受到喜怒哀乐的人,不知道从几岁起,这世界上的一切就好像与她隔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纱幔,一切情绪在她眼中都是朦朦胧胧的样子。
世界上最后一个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就要死了,她的眼中依然是清晰的黑与白,半点泪光也没有。
但是她的心重重跳着,好像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唯有心音敲击着她。
谢绫握住男人的手,轻声开口:“阿爹放心,我全都记下了。”
她收回思绪。
阿青仍在边上追问着她。
对着熟知的人,谢绫通常不会主动撒谎,因而老实答道:“我爹说过,之后有机会进京,让我一定不能错过。其他的是秘密,我答应我爹不能告诉别人。”
“你爹?什么秘密?”阿青高高挑起眉毛,眼见着就有一堆问题要问。
恰在此时,马车停了下来。
一名仆役在外道:“小姐,雪下大了,怕日落前无法赶到下个驿站,章管事吩咐今日在此白泉驿暂歇,明日再上路。”
阿青立刻放下了要追问谢绫的事,不满地皱眉,悄声道:“这个章管事怎么不先来问问我们的意思就擅作主张,眼下我们倒要听她吩咐。”
谢绫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在纠结些什么,只是好奇马车外头,便掀开了车帘自己跳了下去。
阿青无法,只得跟着跳了下去。
正从后面一辆马车上被侍婢扶下来的章管事见状,暗中皱了下眉头。
扶着她的侍婢不由开口:“这村里养大的小姐,到底还是……依奴婢看,咱们瑶衣小姐倒更像夫人亲生的女儿。”
“慎言。”章管事淡淡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婢。
那一头,谢绫站在驿站外的马厩旁,正打量着一匹通体雪白、只有马蹄和马尾尖儿上是黑色的高头大马。
阿青拉着谢绫低语:“你说我等会什么时候和章管事把事情坦白了?当着那么多人不好吧,要不把她叫到我们房里来——你听我说话了吗?一匹马有什么好看的?”
谢绫道:“好看。”
她有个爱好,从小就喜欢黑白相间的东西。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正要上手摸上一摸,身后响起了章管事冷厉的声音。
“小姐,仔细脏了手。”
谢绫收回手,转过身去。
章管事仍是垂着嘴角,一副严肃的模样,对她道:“今夜暂栖驿站,一会儿我会派人将膳食送到小姐房内。里头人多眼杂,还望小姐低调行事。”
谢绫听不懂她话中有话,随意点了点头应下。
白泉驿邻近京城要道,往日里便有不少驿卒与办事官差往来停驻。许是因为风雪太大,谢绫等人入得驿站内,被告知住房紧张,像样的屋子只剩一间,剩下的便只有十几个通铺的卧房。
除去谢绫一间,章管事自是不可能去住通铺的,却又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以尚书府身份压人,当即只能沉下脸,带着侍婢去亲自找驿站提领说话。
谢绫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发起呆来。
“阿绫,阿绫。”阿青扯了扯她的袖子,凑在她耳边道,“你快看。”
谢绫循着她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离二人不远处的桌子边坐了两个人,桌上摆了一盘棋。
大堂内人来人往,声音嘈杂,那二人却浑然不受影响,赏雪对弈,雅静闲适,无端与周围的人隔绝开来。
谢绫微微伸长了脖子。
“你也收敛点。”阿青小声道,声音中又有几分雀跃,“这公子是生的好看,但你也别这样,被人看到了多丢人。”
“啊?”谢绫愣住,她并没有在看人,经阿青这么一说,便移转目光向下棋的人看去。
面对着她们二人方向坐着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身着靛蓝长衫,衣带飘垂,指尖正捻着一粒黑子,垂目思索。坐在他对面的人背对着她们,一身锦白银纹劲装,高高束起的马尾披垂在肩上,一手撑着膝盖,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坐着。
“你啊什么?快别看了,再看要被发现了。”阿青提醒她。
正在这时,那名蓝衫公子放下了手中黑子,朝对面的人无奈一笑,“秦兄好棋艺,我输了。”
坐在他对面的人将手中白子往棋罐里一丢,十分随意地拱了拱手,朗声笑道:“哈哈哈,承让,承让。”
两人穿着打扮非富即贵,而他声音清越,更是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周围瞬间出现了片刻安静。
谢绫疑惑的自言自语声就在此刻显得分外突兀。
“黑棋明明可以赢。”
阿青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但是已经晚了。
蓝衫公子脸色一僵——言下之意,是他有曲意逢迎,刻意放水之嫌。
“哦?”白衣马尾的青年拉长了声音,撑着膝盖转过头来,对上了谢绫的视线。
阿青轻不可闻地嘶了一声。
无他,这白衣青年生得过于俊美,兼有三分风流七分桀骜,尤其是一双凤眸含着凛凛雪光,锋芒摄人。那蓝衫公子本已生得白净温文好似一块美玉,但是与他一比却硬生生被衬成了一块鹅卵石。
谢绫倒是无动于衷,澄亮的瞳仁中囫囵只映出个人形。
白衣青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扯起一边嘴角,“你的意思是,输的人是我?”
谢绫犹豫道:“他既然认输了,那就是你赢了。”
阿青拉着她的袖子小声提醒:“你在说什么呢,一会儿说人家输一会儿说人家赢?从小到大都没见你下过棋,可别出洋相了。”
阿青确实没见过她下棋,却不知道谢绫九岁那年,继父就开始教她下棋,并从不让她展露于人前。
——因为她每回下完棋,都会变得有点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