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子的陈设都换了新,唯独这被褥还是他平日里用的,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混着淡淡的伽罗香气,安抚着人的心神。虽然此刻的局促和不安,也全是因为他。
时澜洳不敢看晏翎越,低垂着眉眼,拿被子捂住半张脸。
晏翎越迟疑了好一会,才慢慢移到榻上,其实他也不过是嘴硬,紧张得几乎忘了自己无遮无挡。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窘迫,别开脸往里挪了挪,然后捏来被角替他盖上,盖完急忙缩回手,又往里让了让。
他也规规矩矩的躺下来,心跳擂鼓一般。
青天正午的,好不真实,跟做白日梦似的。两人之间隔着老长的距离,僵持不语。时澜洳却突然想起了另一桩事,“母亲说,一会要请裁缝铺的绣娘来给我量身,做,做嫁衣。你的喜服做了吗?”她拿不准他对自己的心意,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底气。
晏翎越如常回她,“母亲知道我的穿衣尺寸,提前就做好了。”语气里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时澜洳点点头,沉默下来,心里头有些担忧,怕再这么耽搁下去,一会母亲就该带着绣娘来寻她了,该不该再提醒他一回呢?谁知忐忑间,他突然冒出一句,“把手给我。”
犹如惊弓之鸟般离魂了一瞬,她才颤着心把手伸出去,没一会就迎上了他滚烫的掌心,在十指交握的瞬间,他把她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的那一刻,虽然紧张,但总算没有了阻隔,仿佛心和心也粘在了一起。稍适缓解了情绪,他又来寻她的唇,她连忙闭上眼睛,以免对视的尴尬,但这样一来,反倒叫人的感知越发清晰。
他手上温柔,唇也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她的眉心眼鼻,来到唇畔时候,忽然翻身上来,吓得她连忙睁开眼睛,心慌意乱望着他,他一手撑榻,一手来捋她的鬓发,眉眼温柔,轻声说:“后悔还来得及。”
这句话,抚慰了她无措不安的心,她知道,晏翎越一直都是替她着想的。
她越发坚定了与眼前这人长相厮守的决心,伸出手来,慢慢攀上他的脖颈,莞尔一笑,借力亲了亲他的唇,然后落回枕上,缓缓闭眼。
晏翎越不再犹豫,重新覆上她的唇,呼吸渐促,力道渐沉,迷乱间吻到她的耳畔,哀怜的问一句:“澜儿,我的娘子,你不会和他走的,对不对?”
时澜洳先前还晕晕乎乎,直到听他终于肯唤自己娘子时,情绪乍然崩溃,汨汨淌起了眼泪,哽咽道:“你还认我是你的娘子,我以为,以为你不要我了。”
晏翎越来吻她的泪,“我如何舍得不要你,不过是为了你好罢了。”
这话叫时澜洳忽的揪起了心,拿手抵住他的胸膛,“你不理我,是为了我好?你可知,这段日子,我过得多么心惊胆战?”
他无从解释,只能垂首来吻她,一路往下,细细密密。情到浓时,又执着起了那个问题:“回答我,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是吗?”
时澜洳感受到了他的爱,他爱里的畏惧和恐慌,于是把他的脸捧上来,“是的,我们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可是,这句话似乎不能驱散他眼底的郁色,反而越加迫切的望着她,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做了我的女人,这辈子,你就休想离开我了。”
不知不觉,他已经蓄势待发,就等着她的一声令下,然后奋勇直前。
时澜洳还有什么说的,这也是她的心之所向,攀着他的脊背,目光坚定,“如君所愿。”
对于他们来说,此番云雨不止是行周公之礼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庄严的,交付真心的仪式。甚至比一纸婚约更重要,说起来,他俩的那纸婚书,还是一场交易。
但毕竟,两人都是第一回,谁也没经验。
探索半晌,也不知对不对,时澜洳一脸不适,额头沁满了汗,晏翎越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不敢冒进。就像走在一条陌生的坎途上,艰辛万难走了一程,却前路不明,退又不甘,只能顿在半道上踟蹰,他不住的安抚她,在她耳边呢喃,“娘子……娘子,你可知我有多么爱你。”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一路脚步声,时澜洳心里一急,拿手推了推晏翎越的肩,却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发出一声轻叹,整个人就颓了下来,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房门也适时被叩响,“惊扰世子世子夫人,裁缝铺子的绣娘来了,主母请二位移步前院。”
晏翎越急忙坐起来,应了一声,“你先去回禀母亲,我们随后就来。”
时澜洳定了定心神,连忙起身,什么都顾不上,捡了脚踏边的衣裳匆匆穿起来,又走到梳妆台前,重新绾发,待一切收拾停当回过头来,才发现晏翎越还坐在榻上发愣。
他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虽然他对这种事情的细节不甚了解,但也是粗略学过些医理的,也懂婚仪,知道白喜帕的用途,甚至皇帝表哥在年少时,也曾与他探讨过些新奇的男女之事。
他不敢置信,自己这样的体魄,不说力拔山河,威猛盖世,但也算得上矫健挺拔,在战场上更是雄风赳赳,骁勇无敌,怎么看,自己也不像是个无能儿。于是他又掀开被褥反复查看,依然还是,一丝血迹也无。
可时澜洳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理,还以为大事已成,她连忙拿了衣裳递给他,“快穿上,母亲还在等我们呢。”见他不说话,又道:“你还不高兴吗?”
他却突然问她一句:“你方才可感觉到疼了?”时澜洳先是纳闷的摇摇头,然后害羞的垂眸,说:“只有一些不适。”
终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时澜洳见他不动,便来拉他下榻,又帮他穿戴好衣裳,小心翼翼的问:“你还气我吗?”
晏翎越浑浑噩噩回过神来,苦恼的将她揽进怀里,“我怕是要看大夫了。”
这话叫时澜洳听得一惊,连忙从他怀里退出来,“你哪里不舒服吗?”
晏翎越揉了揉她的脑袋,惨然一笑,“傻瓜,咱们先去母亲那里吧,别叫她等急了。”说完便来牵她的手。时澜洳狐疑的跟在他后头,看他连背影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又不放心的叮嘱道:“可是在东临作战时候,落下了内伤?你不必陪我,先去瞧大夫吧。”
晏翎越敷衍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碍。”然后慢下步子,转移话题,“倒是你,这几日尽量别出门,尤其不要和吴姝见面,眼下花丙辰出逃在外,别让他得了可乘之机,拿你做威胁穆珩的把柄。”
时澜洳果真被惊了一跳,“花丙辰怎知我与穆……与他的过往?”
晏翎越却不正面答她,“这你就要去问穆指挥了。”
时澜洳眨了眨眼,“你怎么还叫我去见他,难道不担心我和他走了?”
晏翎越强装无畏,“眼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况且方才在榻上,你可是亲口答……”话说一半,就被时澜洳捂住了嘴,“快别说了,别说了。”
晏翎越笑着亲了亲她的手心,吓得时澜洳连忙四下看了看,飞快地往前跑去。他望着她跑进了母亲的院子,才把者离叫出来:“给巳女加派人手,让大家都谨醒着些。”顿了顿,又道:“还有,去宫里请个太医来。”
又过了十来日
穆珩依旧伪装成乞丐,盯着花丙辰的一举一动,几次看着他与吴姝碰面,都不动手。而花丙辰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呢,回回准备好了撤退的万全之策,经过他的反复确认,终于相信穆珩已经南下,不在京师,约见吴姝的次数,便频繁起来。
蓬楼门前,车水马龙。吴姝办成小斯模样坐在马车里,经过蓬楼时下了车,瞬间隐入攒动的人流中,找准时机进了一个巷道口,然后七弯八拐,走进一个小院。
花丙辰已经在门上等她许久,连忙拉她到屋里,“你准备准备,今夜子时,我派人接你去码头。”
吴姝欣喜道:“终于可以走了吗?”
花丙辰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捏着她的耳坠子把玩,含情脉脉,“嗯,今夜过后,咱们便能天高海阔的在一起了。”
吴姝也来抚他的眉眼,“可想好了要去哪里?”
花丙辰的眼里充满希冀,“入海后,一直往东去,既然大启容不下咱们,咱们便去别国,亦或者寻个无人的海岛隐居,只要有我在,左右不会叫你吃苦。”
听着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吴姝忍不住热泪盈眶,回忆起过往,“从前在宫里头,虽然胆战心惊,但至少每日还能看见你,后来我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咱们见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又渐渐生出了嫌隙,不瞒你说,有好几回,我都以为咱们走到头了。眼下,总算有了个结果,也不枉我跟你好了这十来年。”
花丙辰见她伤感,便有意逗她笑,“我如今,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你总该相信我,没有别的小宫女了吧?成日疑神疑鬼的冤枉我,我心里的委屈都憋成内伤了,你可要瞧瞧?”
吴姝扑哧一声笑起来,脸上还挂着莹莹泪水,捶了他两下,道:“这会子是什么时候?没正形。”
将要立冬的天气有两副面孔,白日里暖阳下的徐徐小风,夜里变身成了风刀子,刮得人脸生疼,下弦月眯眼成缝儿,施舍般洒下一层雾纱,对这厚重的暗夜起不到丝毫润色作用。
然而这样的暗夜,最适合逃亡。
花丙辰如约派人来接吴姝,可是他不知,自己的人里还有除不净的奸细,穆珩完全掌握了他的计划,码头周围早已设下重重埋伏,他半道劫了吴姝,又找人假冒她去与花丙辰接应。
待花丙辰发现时,已经晚了,此时的他一把推开假冒之人,连忙转身,箭步如飞跳上了大船的甲板,舵手们急速使船离了岸。但就在此时,他瞧见码头上缓缓走来两个人,穆珩正拿剑抵着吴姝的脖颈,朝他喊道:“督主,束手就擒吧。”
花丙辰连声大喊,“停下,快把船停下。”
一旁的桑里却道:“干爹,他们不会拿干娘怎么样的,您千万不能回去啊。”
穆珩接着威胁,“督主,此刻您若回去向陛下认罪,还能救吴姝一命,否则,别怪卑职请她进诏狱喝茶。”
吴姝被堵住了嘴,一个劲朝花丙辰摇头,叫他快走。
可花丙辰怎么会扔下她独自逃跑,愤怒的将手搭在船舷上,“我就知道,他是个祸患。”然后朝吴姝说了一句,“姝儿别怕。”
眼下,他只能孤注一掷了,不顾桑里在一旁劝阻,当即召来船上的所有人,命令:“都给我下去,把她给我救回来。”语毕,一众死士纷纷扔出飞爪钩,踩着绳索飞向岸边,与穆珩抢人。
瞬间,码头上厮杀成一片。
花丙辰也亲自上阵,因为没有退路,又是心爱的人,他拼尽了全力,又加上功力深厚,出手老辣,穆珩一时不敌,竟果真叫他得了手,拦腰抱起吴姝,在几名死士的掩护下,回到了船上。
穆珩紧追其后,带着人一道跟上了甲板,此时船已经开动,花丙辰把吴姝护在身后,与穆珩交手,一头又吩咐桑里,“快,带她进舱里躲避。”
却不想,桑里竟从袖管里拔出一把尖刀刺向他,“干爹,儿子对不住您了。”
穆珩顺势往他胸前补一刀,“多谢了,桑少监。”
花丙辰口吐鲜血,不可置信的望着桑里,“为什么?”吴姝惊得大叫,连忙来扶他。
桑里无奈的笑了两声,“为什么?干爹,您问儿子为什么?”说着他拿手指向穆珩,“就说他,打十四岁起,就跟了您,整整八年在刀尖上添血卖命,到头来,却落得个,被您赶尽杀绝的下场。我呢,虽然早一些,十二岁跟的您,但到如今也才六年,我可不敢拿命赌您还有人性。为了一己私欲,一个女人,连家国都能卖,儿子不才,虽然失了男人的根子,但骨气还是在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您,您与察吉尔往来密信的内容,是儿子透露给穆指挥的。”
花丙辰却不再理会他,看向吴姝,染血的手想要抚她的脸颊,却又顿住了,吴姝连忙把脸挨上去,用手牵着他的掌心贴向自己,他却往回缩了缩,“我手上不干净,会弄脏你的脸。”
吴姝一面流泪一面摇头:“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总逼你带我离开,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花丙辰的嘴里不断淌出鲜血,却还笑着安慰她:“姝儿别怕,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做的这些事情,都与……与你不相干,你记得,回去之后,千万一口咬,咬定,和我没有瓜葛,他们没有证据,不能拿你怎么样。”
说着,又看向穆珩,“她,她不知情,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她。”
穆珩冷哼一声,愤怒道:“当初,你是如何拿澜儿的性命,威胁我的?”
花丙辰笑了笑,“所以,我死,你放过姝儿。”说完,他猛然拔出插在身上的匕首,捅进自己的心口,闭眼前,对吴姝说了一句,“下辈子,我一定娶你为妻。”
吴姝慌张无措,见他拔刀的伤口汨汨涌着血,连忙用手来捂住,又来看他缓缓就要闭上的眼,轻轻摇了摇他,却又怕扯着他的伤口,悲痛欲绝央求道:“不,不要,你不能死,求求你,你别死,咱们不走了,我不叫你带我走了,你别丢下我啊……”
可是,人就这么在她怀里咽了气。
她不愿相信,泣不成声恳求穆珩,“你们帮我救救他,找个大夫来救救他,我替他死,我替他死行不行?”
这时候,桑里给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走,把尸首带回去交差。”
吴姝一听,骤然将花丙辰抱紧,“别过来,谁要敢动他,我就和谁拼命。”
按照花丙辰的罪行,想要留全尸是不可能的,但他与吴姝的这份情意,却叫穆珩羡慕。他阻止了桑里,“尸首带回去也无用,就留给她吧。”
临走前,又对吴姝说:“你的命,是他拿命换的,好好活下去吧。”
的确,阴阳两隔叫人痛不欲生,但爱而不得,也叫人生不如死,尤其,还是自己亲手造成的。穆珩一边想一边走出甲板,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吴姝的声音,“下辈子,万一你寻不到我怎么办?等等我,我这就来陪你。”
他连忙上前阻止,却来不及,吴姝已经拔了花丙辰身上的刀,抹了脖子。
穆珩命人带着他二人的尸首,亲自出城埋葬,桑里主动随行。追随了花丙辰这些年,也算是与他做个了结吧。
城外十里的竹林,花丙辰和吴姝并排埋葬。
穆珩与桑里站在墓碑前对话,“多谢你,上回在这里,放了我一马。”
桑里无谓的笑了笑:“不过是叫第二波杀手晚到些罢了,也是你速战速决救了自己,倘若动作慢一些,恐怕也已经没命了。”
穆珩道:“我知你心怀苍生,志存高远,我可助你坐上东厂督主之位。”
桑里转身面向他:“你我共事六年,手上染血无数,所幸余生还长,且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