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赌坊里无日无月,高显垒输光了身上的钱,出来时已然是夜半三更了,大街上一个鬼影也没有,他乍然想起袁梦娢倒在血泊里惨叫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望一眼回府的路,毅然决然调了头,拄着拐杖往杜若坊走去。

    到了地方,得知魁首画儿今夜赔了客,便强横摆出世子爷的款,硬是要画儿下了别人的榻来陪他,坊主妈妈先是好言陪笑:“对不住了世子爷,接下来这一个月,我们画儿姑娘,已经叫人给包了个圆儿,”说着拉了一旁的妙菱和倩柔来,“您要不看看这两位姑娘?从前也是打头牌上下来的。”

    说起来,这对苦情的姊妹,被袁明达和袁锦翔父子坑得好惨,她们原来信心满满,要一起飞进袁府做凤凰,春风得意的时候,甚至还畅想过要拿捏下整个袁家。所以,疏远了其余常来捧场的恩客,只专心一意伺候他俩。却不想,这对父子竟有着一副薄情德性,都是没用的软骨。而杜若坊是什么地方?京师第一有名的情楼,新人层出,如流水一样,失了新鲜的昨日黄花,心气却不减当初,矮草看不上,高枝攀不上,便只能这样单落下来。

    可这死了爹又跛了脚的高显垒,却还嫌弃她俩,“你们杜若坊这是要倒了吗?哪一年的货色了还拿出来现眼,本世子今夜,非要画儿不可。”说着解了腰上的玉佩递给坊主妈妈。

    可那妈妈却不接,“世子爷,您是金贵的主儿,大人大量,若不喜欢她俩,还有别的姑娘呢,若是非要画儿伺候啊,不如等到下月再来。”

    一旁的妙菱心里憋着气,抢过话头来与他调笑:“哟,世子爷真是好兴致,家中出了那样大的事,还有空跑到这里来眠花宿柳。”

    高显垒只当她在说袁梦娢的事情,轻笑一声,无所谓道:“要说三只腿的□□不好找,这两条腿的女人难道还少见吗?想给本世子生孩子的女人连山排海,没了一个再娶便是,本世子正好也腻味了。”

    倩柔与妙菱一搭一唱,“敢情世子爷还不知道呢,您父亲定国公大人在边地战死了,他的骨灰啊,还是由晏家的小侯爷带回来的呢,此事满京师的人都知道了。”

    坊主妈妈怕他寻不到画儿要闹事,也连忙劝道:“是啊,小公爷,您呐,今晚还是先回去认真守灵,也好成全一个孝子的名头不是?若是待到明日才回去,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笑话呢。”

    高显垒这会儿听懵了,举起拳来朝坊主妈妈挥去,“放他娘的屁,你才要回去守灵,信不信本世子现在就要了你们这些贱货的命。”

    只见一旁的护卫连忙冲上来,控制住他,坊主妈妈受了惊,先缓了缓,又理了理衣襟,才道:“还请世子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各行有各行的规矩,我杜若坊背后也不是没有人,您要是想在这里寻衅挑事,最好先自个儿掂量掂量筋骨,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高显垒就这么被连拖带拽的推出了门去,耳边传来她们三人的调笑声:“你们瞧他,还以为自己风头正盛呢。”

    “是啊,往日横行霸道,得罪了那么些人,接下来且等着人报复吧。”

    “就是,那脚都跛成那样了,就算叫我伺候,我还得忍着恶心呢,真是给脸不要脸。”

    高显垒顾不上和她们理论,一瘸一拐跑回府里,入目尽是白纱白绫白纸黑帖,六个月大的孩子成了形,是个男婴,灵堂上竟摆着大小二棺,一道入了殓,堂上丫头仆妇哭成一片,跪在最前面的张莲见他来,哭着上前捶打:“你个逆子,上哪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如今出息了,连自己的媳妇孩儿都下得去手。”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骂儿子,同时失去丈夫和孙子,简直叫她痛彻心扉。

    而高显垒是哭不出来的,只觉太过震惊,愣怔了好半晌。

    张莲时不时恼恨起来,就三拳两掌的捶他,“你可知,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我原还觉着,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只小事上胡闹些,便纵着你,却不想在大事面前,你也这般心里没数。”

    高显垒起先没什么反应,后来被打得不耐烦,干脆擒了张莲的手腕,把她推向一边,“够了,不就是个孙子吗?没了还可以再生,一个不够,我陪你两个,十个八个也行,多纳几个妾就能解决的事,母亲你何必哭哭啼啼。”

    张莲听得瞪大双眼,猛然止住了哭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孩子,他可是你的长男,我的长孙,同小妾生的能一样吗?我可是早盼晚盼,盼了近半年的,如今,如今……哎呦,老天爷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逆子啊。”

    高显垒却打起了呵欠,眼皮子不住往下耷拉,“跪也跪了,头也磕了,母亲,没事的话,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这话又让张莲听得瞠目结舌,看着高显垒的背影,大吼一声,“站住。”

    高显垒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脸萎靡不正,“母亲还有什么事吗?儿子乏得很。”

    张莲站起来,把他拉到高志灵前跪下,“你可知这里面是谁?”

    高显垒奇怪的看她一眼,“母亲莫要玩笑,这上面不明明白白写着高志吗?我那个将军父亲啊。”

    张莲照着他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试图骂醒他,“你还知道他是你父亲啊?儿子啊,你快醒醒吧,你父亲死了,他死了,以后咱们娘俩,就要相依为命了。”

    高显垒却觉得她小题大做,“母亲何必如此伤怀,父亲没死前,咱们不也这么过吗?他如今为国殉身,高家往后啊,会越发受陛下照拂的,这回的赏赐必定也少不了,世袭的爵位封了顶,那么就只能赏赐些金银食户了,放心吧,咱们啊,富贵绵长。”

    张莲仿佛不认得这个儿子了,怔怔望着他,“垒儿啊,父亲死了,你难道一点也不伤心吗?

    高显垒一脸茫然,“伤心啊,可伤心有用吗?父亲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再说了,我自小也没见过他几回,还记得他前年回来述职,险些把我打背死过去,母亲,您也知道,我一看见他就发怵,就别让儿子在这里跪着了吧?”

    张莲颓然跌坐在地,愣愣望着高志的牌位,高显垒趁她不注意,连忙起身偷偷溜了出去,经过跪在后面的彩月身边时,一把将她拉起来,小声道,“别装了,跟我走。”

    彩月原还在假模假式的淌眼抹泪,听他这么一说,转眼笑起来,扶着瘸腿的高显垒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袁梦娢这时候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柳如慧守在她的床前泪流不止。袁老太太先前来看过她一回,听大夫说没有性命之忧,只待醒转时,才放了心。离开前,她本打算去堂前找张莲理论一番,讨要个说法的,却见她整个人哭得摇摇欲坠,伤心欲绝。后来,她又找人去寻高显垒,生生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人回来,便只得长长哀叹一声,回去了。

    而这会,时澜洳依然没睡着,听到永福斋门上传来动静,连忙挂了件披风跑出来相迎。更深露中,老太太怕她着凉,所幸将她带进自己的屋子,祖孙两人拢了一个被窝,夜话长谈。

    听完高家的境况后,她忍不住叹息,“祖母,要不孙女也别嫁人了吧?拿嫁妆去供养个道观,上山里头当姑子,清清静静过一生。”

    老太太听了,连忙叫她住嘴,“你以为那日日诵经持咒的乏味清苦,是谁人都能坚持下来的?那些生了出世念头的人啊,大多饱尝了人间疾苦,因为太苦,苦到绝望,想寻个解脱的出路,活下去的出路,所以出家。只有这样,才能忍受甚至享受,那种波澜不动的日子。你个小娃娃家,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疾苦,就算从前吃过一些苦头,也还未攒到绝望的程度。明儿一早起来啊,去仔细照照镜子。”

    时澜洳纳闷,“照镜子做什么?”

    老太太笑着说:“照镜子,仔细瞧瞧你的眼睛,里面都装着什么?”

    时澜洳一脸无可厚非,“自然是瞧见什么,就装着什么了。”

    老太太摇头,说:“不然,你眼里装着的,都是你想瞧见的。”

    时澜洳不解,“可有些人事,我并不想瞧见,却仍然要瞧见啊。”

    老太太耐心解释:“那些你不想瞧见的,都是你为了想瞧见的,付出的代价。”

    时澜洳又问:“那这与出不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说:“若你果真到了出家的时候,眼睛里就什么都不装着了。”

    时澜洳似懂非懂,“祖母,您的意思是,再没有想瞧的东西了,对吗?”

    老太太却替她掖了掖被角,说:“快睡吧,再不睡啊,天就要亮了。”

    第二日

    时澜洳睡到日上三竿,起身后还记得照镜子的事情,坐在梳妆台前看自己的眼睛,竟瞧见了晏翎越的脸,正扬着嘴角与她说:“娘子,我戴玉冠,你就簪玉钗吧。”还记得这一幕发生在与他定亲的第二日,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唤她娘子了,也许久没有对她笑了。还有他母亲,想必这段时日没少担心她,她应该去拜见一下的。

    于是,早饭并着午饭一块吃了些,就匆忙蹬车去了晏家。

    温云蓉见了她,十分欣喜,高兴的拉着她左瞧右瞧,“让母亲看看,可有伤着哪里啊?”

    时澜洳笑着说:“没有母亲,我好好的回来了。”

    温云蓉放心的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她的手往晏翎越的院子走,“那就好,那就好,快随母亲来,你和长明的婚期将近,母亲这几日啊,在帮你们布置新房,你今天来得正好,一块去瞧瞧,看看还缺什么,今日下半晌也空出来,我请裁缝铺子的人来帮你量身,这嫁衣啊,也该准备起来了,原本这时候定制已经晚了,但谁让中间耽搁了这一程呢,只能让绣娘们加紧完工了。”

    时澜洳一路应着声,即便她也不确定晏翎越还打不打算娶她,是啊,倘若今日能见到他,或许应该问个明白。

    这么想着,很快来到他的院子,果然变了样,相较之前多了几簇新红,红的盆栽,红的花树,“红绸,红喜字贴画我也准备好了,就等正日子快到来前贴上,你瞧瞧这丝帛画屏喜欢吗?还有那套梳妆台。”温云蓉边说话,边引她进晏翎越的卧房。

    她四下里望了望,这哪里还瞧得出原来的模样,几乎每样家具都是新的,但叫人如何明晃晃的回应呢,她有些害羞的点点头,“母亲置办的,自然都是极好的。”

    温云蓉见她满意,又开心的拉她去看衣橱的样式,美人榻的摆放位置,还有博古架上的文玩,以及外间的桌椅……总之事无巨细,样样征求她的意见,“若是有不喜欢的,就跟母亲说,眼下更换还来得及。”

    谁知时澜洳正要应声,却忽然听到晏翎越的声音,此时他正从院子进来,瞧见自己的房门开着,便问道:“母亲,还没置办妥当吗?”

    谁知刚一进门,就意外对上了时澜洳的眼睛,他连忙转移视线,看向母亲,可这丫头却不放过他,迎上来与他打招呼:“小侯爷,你刚从宫里回来么?”

    温云蓉很有眼力见,“都置办得差不多了,今日澜儿刚巧过来,我便带她来看看,既然你回来了,那母亲就去忙别的事了,你媳妇的嫁衣还没着落呢。”边说着边走出门去。

    一时间,空气凝滞了。

    时澜洳一眼不眨,定定望着晏翎越,可他却低垂着眉眼不敢看她,良久良久,才道:“刚回京,我有很多公务要忙,你若累了,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书房了。”说完,转身要走。

    时澜洳连忙上前挡住他的去路,“今日,咱们把话说清楚吧。”

    晏翎越依旧选择逃避,“改日吧,待我抽出空来,我们……”

    时澜洳打断他的话,“你想退婚吗?若是想退婚,眼下还来得及。”

    晏翎越愣怔一瞬,退后两步,“看来他已经与你说了,终究,你还是选择了他。”

    时澜洳感到十分困惑,“什么,谁与我说了什么?什么叫我选择了他?”

    晏翎越轻笑两声,道:“穆珩啊,你不是深爱着他吗?他也深爱着你,你不知道吗?”

    时澜洳惊讶万分,“他深爱着我?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并不爱我,他有爱的人。况且,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晏翎越才知道穆珩还没有告诉她,想必这几日正忙着抓花丙辰,还腾不出空吧,他摆了摆手,道:“他爱不爱你,你去问问他吧,问了再来与我谈。”

    时澜洳知他误会很深,便打算与他敞开心扉:“我如今爱的人是你,你感觉不到吗?你是榆木疙瘩吗?”

    谁知晏翎越只是无奈的笑了笑:“去问问吧,但愿你问了,还能说出爱我的话。”

    时澜洳却想到了别处,“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吗?被他捏住了把柄?”

    这话却引来晏翎越的愤怒,“我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时澜洳笑了笑,“那不就成了,你我之间的事情,去问他做什么?还是说,他不让你娶我,你就不娶了?”

    晏翎越目光坚定,“他休想。”

    时澜洳继续问:“你不止一次叫我去问他,那我若去问了,决定嫁给他呢?”

    这句话,叫他的心骤然一紧,随即而来犹如针刺般疼痛。他常常设想这个问题,偶尔很释然,心道只要她欢喜,他可以成全她。但大多时候,他是自私狭隘的,他无法忍受时澜洳躺进别人的怀抱,犹如此刻,“你敢?”眼里充满怒火,他抬起手捏住她的双肩。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高兴的,时澜洳眼里泛着泪光,“那你还叫我去问他做什么呢?反正都要嫁给你。”

    终于在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晏翎越破防了,这阵子来患得患失,他简直快疯了,无数次,他克制着自己,克制自己靠近她,强迫自己推开她,他已经尽力了,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劝过她了,她不听。那便怪不得他。

    夜长梦多,真是个可怕的词。

    他转身插上门栓,将时澜洳拉到内室,来到榻前,问她:“你不是爱我吗?证明给我看吧。”

    时澜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很不能理解晏翎越的行为,她吃惊的望着他。

    晏翎越却笑着问她,“怎么,怕了?”见时澜洳依然没动作,他又问,“还是说,你心里根本没有放……”只是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她便开始解比甲上的盘扣,一颗一颗,一件一件。

    他就这样一眼不错的望着她,他的未婚妻是一块无暇的美玉,他早就见识过的。他亦张着手臂等着她,其实,他从没有叫人宽衣的习惯,他屋里没有丫头,亦不许嬷嬷近身,但如果换成是她,那便可以。

    时澜洳知他有心结,负着气,她是过错方,她想与他和解,她早晚是他的妻,这里也将是他们的洞房,至少比东临那个厢房要名正言顺些,也比随军的营帐更让人有尊严。但愿,他得了想要的,能不再和她置气。

    她第一次帮人宽衣,还是在这样的情境。很快,两人便坦诚相见了,她先他一步钻进了被窝,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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