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安静的氛围里,只有墙角的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响。宋昀倒了一碗出来,汤匙搅拌几下,舀一勺递到我嘴边。我很配合把脑袋凑过去喝,生怕他多举一会儿的手。
“我双手不便,这些天……都要麻烦你了。”我有些窘迫地垂眸。
宋昀抿嘴浅笑,注视着我道:“朝露,不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和不熟的人道谢是守礼,和熟人道谢就是生分了。”
我下意识点头,“知道啊。”
“那你就是故意的。”
我一时无语凝噎。
“……不对不对,我不知道。”
“你又不蠢。”
我仔细想了想,做了一个临时的决定。
“挺蠢的其实,刚刚还一时紧张,说错话了。”我低下头,“我是想说,白朝露与你相熟,我现在却不是她。曾经的白朝露已经回不来了。”
“所以我不该这么照顾你是么?”他这样说着,手里的动作却没停,“郡主殿下与草民的确身份有别……”
今天的氛围真是有点不同寻常,连宋昀都会阴阳怪气了。
“我是说,你以后直接唤我的本名吧。‘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就是这个洛泱。”
宋昀一阵错愕后,眉目舒展,柔声道:“洛泱。”
我以浅浅一笑回应。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以后唤我什么。”
我像以前听讲时那样专注地望着他,认真郑重地唤道:“怀祯哥哥。”
我想,不是曾经的我们回来了,而是全新的我们有了全新的开始。
既然沈洛泱和宋昀还很陌生,那就从今天开始认识吧。反正院外守卫包围,谢乾灵远在襄州城外,我们僵持在这里,还有好些日子要一起过。
“前几天还陌生人似的,今天怎么突然不避嫌了。”宋昀浅笑,又一勺药递到嘴边。
我咽下后道:“我不想拉你入局,奈何如今看来,你本就不是局外人。”
“这话怎么讲。”
“你为何还留在襄州。”我问。
宋昀放下药碗,装模作样地作揖道:“下官襄州司法参军,上任不久,还请郡主多多指教。”
司法参军,正七品下,负责执法断狱。
“前几天,陛下有没有找过你。”我接着问,“这是个危险的位置,也是个重要的位置,陛下让你留在这里,应当是想用作内线。毕竟三年前你的父兄因齐侯爷而亡。有家仇在先,我猜你会答应的。”
宋昀一怔,“这都是你猜的?”
我嗯了一声,“猜错了么?”
“不,我只是惊叹,猜得也太准了。”
“那我接着猜。”我道,“此次陛下南巡推行新政,又在论贤台上招揽天下人才,共议家国大事,齐侯爷昔日地位不保。狗急跳墙,困兽犹斗,陛下再不动手就是坐以待毙了。陛下离开襄州之后一路西行,途径的都是侯爷盘踞多年的州县。如果新政的兵制能够顺利推行,改强征为激励,重组军队,瓦解侯爷在其他州县的势力,那么彼时侯爷在襄州坐困孤城,正是陛下一举围剿的好时机。”
一阵安静后。
宋昀问:“没了?”
“你先告诉我对不对。”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啊。”
“对不对嘛。”
“都对,你多聪明啊。”宋昀欣然点头,又话锋一转,“不过,还缺一点。”
“缺什么。”
宋昀一面转身去拿板足案上的饭菜,一面说道:“陛下留我在襄州,不仅仅是因为家仇,也是因为我认识你,甚至很在乎你。如果你在狱中受欺负,我绝不会不管不顾;如果齐侯爷看见我为了照顾你放弃官位,也就不会再戒备其他人。”
“……哦。”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宋昀盯着我愣了片刻,而后接着说:“我现在才发现,陛下这一招真是高明。你刚才说,容许敌人在明处,才能知道哪里是暗处。侯爷那边一定能想到陛下会留内线,所以如果提前给他们一个答案,他们就不会再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别处。”
“别处?别处还有谁?”
“这么说吧,陛下给我留三个锦囊。”宋昀从袖口掏出三个绸面的锦囊,“陛下原话——搭救郡主,打开青色的;自卫保命,打开红色的;联系候府内线,打开绿色的。”
“那你现在开了几个?”
“自然是都开了。”宋昀打开三个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分别倒出来,“早晚都要开嘛,何不早些掌握更多的信息。”
我笑着点头表示赞同。甚至如果是我,我敢当着谢乾灵的面把锦囊打开。
宋昀摊开青色锦囊里的纸,“搭救你的这张,里面是一个地址,襄阳城隆思坊东南角客栈。我找过去,里面住着和我一起来救你的那群人。我跟他们聊了两句你的事,他们立马就义愤填膺地说要去劫狱。”
宋昀说着,用眼神指了指刚才站着那群叫花子的地方。
“客栈?他们开了客栈?”
“不是开的,是他们花钱在里面住的。说起来,他们看起来穿着不算华贵,在吃住的事情上出手却阔绰。”
这个我知道:“他们有整整十贯钱呢。”
“十贯钱?”
“算是我送的吧。当时送了一件狐裘,卖了十贯钱。”
“难怪肯来救你。”
但我依旧想不通:“我当时并未表明身份,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
“他们说论贤台上见过你,最后一天那场。”宋昀答,“也见过我。所以他们信得过我,就和我一起劫狱去了。”
至于谢乾灵为什么知道我和他们的关系,那就不必问了。哪里有他的眼线都不足为奇。
接下来是第二个锦囊,关于自卫保命。
锦囊已经空了。宋昀解释:“两包落回,两包十香软骨散,都进齐小将军肚子里了。还剩两包迷香,我一直随身带着。”他说着又从腰间拿出一个纸包,“你身边也放一包吧,以防万一。”
“好。”
第三个锦囊,关于候府内线。
“里面是很简单的藏头诗。之所以能肯定是藏头诗,是因为其中一个我认识。”宋昀摊开一张纸,“你也认识,施衍。”
我大为震惊。
“他怎么可能?”
“我起初也想这么问,后来和他见了一面才知道缘由。”宋昀道,“制举落第,所以另寻门路寻到候府,这倒是个合理的由头。陛下给我锦囊时还专门叮嘱,说万事皆有可能,看来是料到了我们觉得难以置信。至于他可不可靠,我觉得……相信陛下吧。”
……好吧,相信谢乾灵吧。
“那另一人呢?”
“另一个我不认识。”宋昀摊开另一张纸,“如果这也是藏头诗的话,那么此人叫阿谯。”
我盯着纸条看了许久。
还真是万事皆有可能呐……
“这个,我认识。”我喃喃道,“他怎么就到候府去了呢……侯爷竟然信得过他。”
这次从来到襄州开始,我从未见过阿谯,心里一直悬着好奇的疑团。万万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时机听到他的名字。
最后我问:“陛下还说了什么,你一并说了吧。”
“还定了个日期,三月二十八,这是陛下领兵回程的日期。”
“别的没了?”我再次确认,“我们现在要合作行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沟通,千万不能有事不说。我对你也不会有任何隐瞒的。”
“没了,陛下没让我多问。”宋昀叹气,“我也嫌掌握的消息少,我还不知该做什么呢。”
“可见剩下的都是能猜的。”我陷入沉思。
“我猜不着。”他看了我一眼,“这是你的专长。”
“那容我想一想。最迟明天早上,我大约能想出来。”
宋昀目光转向窗外渐渐昏黄的阳光,暮色沉沉,冷空气从窗子里的钻进来。
“现在都傍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想?”宋昀注视着我,“郎中可说了,你近几日失眠不浅啊。”
郎中面前人是没有隐私的。我心知瞒不过,于是嗯了一声。
“洛泱,你失眠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我愣了一下,“想睡觉。”
宋昀的眼神还没从我身上移开。
“你刚才说了,你对我也不会隐瞒。”
“没隐瞒,是真的。”我实话实说,“失眠就是如此,越想着要早睡越心烦,越心烦越睡不着。”
“你明明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我迷茫道。
“罢了。”宋昀看起来有一点不高兴,闷闷地低头不再说话。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一时有些不安,“我没听明白,你告诉我就是了嘛。”
“那我问你问题,你不许隐瞒,也不许骗我。”
“好,你问。”
我像学生等待老师出题一样安静地望着他。
“你今日心情如何。”
老师的问题学生当然要认真答。我道:“有点不高兴,因为在狱中的日子不好过;也有点高兴,因为你来救我了……我不是客气,说真的,谢谢你。”
宋昀微微展颜,笑意清浅。
“来襄州的路上,心情如何。”
“有点不高兴,因为瘟疫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没有伏法,且很难伏法;也有点高兴,因为心里憋了很久的事终于大白于天下,阆州百姓本就有权知道真相的。”
“得知邺朝要对剑南开战,心情如何。”
“有点不高兴,因为百姓无辜遭殃,真正有罪的人却躲在幕后。也有点……不对,这没什么好高兴的。不管你们邺人有多高兴,我都无法和你们一起高兴。”
然后,我正准备听第四个问题,宋昀也正准备开口。
“郡主,宋公子,你们吃得怎么样了?要刷碗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我们。
我们同时目光转向门口,那个小男孩推门进来。
“你们真的不热吗?两个人耳朵都红了呀。”
窗户缝里一阵冷风涌进来,宋昀给我掖了掖被角。
然后宋昀重新端起被我们晾在一边的碗盘,给我喂了一口饭。
“马上好,再等等,多谢了。”
小男孩看了一眼几乎没动的饭菜:“你们吃得也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