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宋昀就“齐佑轩这个人质到底有没有用”的问题产生了分歧。
这是我的观点:“如果我是齐侯爷,绝不至于束手无策。对方有人质,我也可以有。侯爷兵多将广,我们这些人里随便抓一个,他就能有和我们同等的底气。”
“那也要他敢抓才行。”宋昀反驳,“我们刀架在他亲儿子脖子上,他靠近一步,我们就砍一刀。”
“若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砍呢。”
“如此说来,我们应当所有人一起行动,所有行动都带着齐佑轩一起。免得那头人被抓了,这头看守齐佑轩的人还没反应过来。”
“并不是只有我们能当人质。但凡了解我一点的人都知道,满城百姓,随便拉一个人来刀架脖子,也能威胁到我。”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残忍的事实:我的软肋比齐冕多很多。
“侯爷难道不要他亲儿子的命了。”
“那难道你会下手吗?若真害了齐小将军的命,侯爷唯一的牵制可就没了。”
“那同理,侯爷也不能对人质下手。”
“他能。”我道,“他杀了一个百姓,可以再抓一个。可是我们杀了齐小将军,就没有别的人可抓了。”
宋昀不说话了。
突然,有一人面露惊惶地大叫着进来,“郡主!侯爷听闻您醒了,现在人在门外叫我们出去……干啥来着,谈判?”
“跟曹操一样,说来就来。”宋昀小声嘀咕着。
我和宋昀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
我目光迷离,看了一眼窗外浓浓的夜色,道:“去叫他们等等,就说我卧床方起,衣衫不整,暂且不宜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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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好多人,手上都有很长的刀,侯爷亲自来了,站在中间。然后还真被郡主猜着了!侯爷绑了一堆平头百姓过来,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呢……”
有人低声描述着外面的场景。
“除了侯爷,还有多少兵将?”我问。
“没注意。”那人摇头。
我于是目光转向宋昀,“怀祯哥哥,我想劳烦你去外面看一眼情况,有多少兵将,多少幕僚,就说……”
我吃力地抬了抬腿,一阵酸痛传遍全身。
“就说我腿脚不便,问问能不能坐着谈。”
“好。”宋昀不带犹豫地点头。
“还有,去看一眼阿谯在不在。”我补充,“阿谯的长相……比你矮半个头,瘦小,年轻,脸长,眼睛小,鼻梁还算高,有点稚气。”
半柱香的时间后,宋昀回来答复:“士兵一百余人,将领三人,幕僚四人,阿谯不在……还有个意外,我看见了施衍。”
“他怎么会在侯府。”
“制举他落榜了。”宋昀叹气,“追名逐利之人,做这种选择也不奇怪。”
屋外剑拔弩张,屋内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幽暗的灯光映照着众人紧张的神色。
我看向那群曾经的叫花子中较为机敏的一人,“你去门口盯梢。不开门,盯门缝就好,别让他们上台阶。”
“好嘞。”他依言照做。
然后我把目光转向刚才报信的那人。
“得罪了,请见谅。”我这样开头道,“你可知刚才进门报信的那一句话,暴露了什么。”
“暴露?什么暴露?”
“你进门时直接喊我,说明我正醒着,且可以见人;你当时语气惊惶,说明我们受此威胁,心慌意乱;你当时语气里对谈判颇为陌生,我若是侯爷的幕僚,一定专挑你套话。最后,你嗓门并不小,院墙之外完全听得见。落入侯爷和那些幕僚耳中,我刚才所说的种种便都暴露了。”
众人的神情又紧张了几分。
大大咧咧的糙汉子似是蔫了一般,面色羞红地垂下头。
软硬兼施,重话说完就该安抚了:“我并非责备的意思。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对你们都只有无以为报的感激。只是如今身处险境,一步踏错,就要赔上所有人的性命,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十几道目光聚拢在我身上。
“请大家牢记三件事。”我郑重道,“其一,保持面色如常,不要自乱阵脚。其二,谈判有我和怀祯哥哥,你们无论什么情形都不要插话,尤其情绪过激的时候。其三,齐小将军带到门边不出去,周围留四个人守着……阿牛,小五,老胡,二叔,就你们了,若有异动,可以动刀,但不能伤了性命。”
“还有第四。”宋昀在一旁接过话茬,“一切听郡主安排,擅自行动者后果自负。”
众人纷纷颔首。我也朝宋昀微微一颔首,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仿佛心绪相连。
最后我朝他们欠身,语气坚定道:“纵然强敌环伺,也请诸位相信,兵马刀剑并不是世间唯一的力量。我必将尽我所能,护所有人周全。”
众人的精神终于稳定了些许,甚至少部分人矫枉过正,开始往振奋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一名叫花子挥起拳头正准备呐喊,被宋昀一把摁下,“小点声。”
“出门吧。”我双腿伸出被窝,宋昀俯身为我穿上平头小花履,披了一件雪灰色缎绣水仙金云纹氅衣。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从醒来到现在,我还没下过床。
狱卒折磨我的时候给我用过匣床,双腿被箍在固定的位置,铁具磨脚,以至于这几日我的腿一直酸软,平放在床上才不疼。
这腿好使吗?我颇为不自信地抬了抬腿,抱着赌徒心理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
啊!
宋昀靠你了!我不是故意要抱你的对不住对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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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下中庭,月光清淡,霜露满地。宋昀一手揽过后腰紧紧搭住我的上臂,一手扶着我靠近他的那只手臂——对于我们之间的触碰,我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克制心里的一惊一乍。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闯入中庭,几束火把点亮了夜空,铁器寒光格外耀眼。为首的齐冕身上是全副武装的甲胄,浓眉上挑,环眼如炬,手持一把长剑,威风凛凛地在中间站定。
我目光扫过四周,如宋昀所说,士兵一百余人,将领三人,幕僚四人……说好的阿谯不在呢?
一张满是胡碴的脸上,我依稀看见了熟悉的眉眼。
阿谯长胡子了!变黑了!像个大人了!
齐冕招招手,士兵推搡着押进来一群人,都是粗糙的皮肤,单薄的衣衫,惊疑的眼神。
“侯爷小的们冤枉啊!这些人我们真不认识啊!”
“不认识没关系。这姑娘傻得很,不认识的人也会在乎的。”齐冕冷笑,“是吧,郡主?”
我正要开口,喉咙里冲出来的却是一个喷嚏。
宋昀一直扶着我,大约也感受到了我不住的哆嗦,在耳边悄声问:“要不要添衣裳。”
实事求是,我觉得我需要。否则史书上该怎么写我?重兵包围,刀剑环饲,然后柔嘉郡主被冻死了。
于是我直说:“烦请侯爷稍候片刻,我去加一件衣裳再来。”
齐冕怒目圆睁,无奈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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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炭火温热,寒气被隔绝在外,我终于不再哆嗦。宋昀把床边堆着的衣裳翻了一遍,看向我,“女子的服饰我不太懂,你挑吧。”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从里到外完完整整的一套服饰。连氅衣都穿上了,再加就只能把毯子裹身上了。
宋昀表情复杂地盯着那堆衣裳,思索良久后提议:“也没人规定不能在披袄外面穿氅衣。”
“试试吧。”我点头同意。
我手指上绑着夹板,穿衣格外麻烦,宋昀站在我身后,提着袖口一点一点帮我套进来。一句“多谢”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下。客气话他不爱听,我还是不说了。
“对了,侯爷左边那个就是阿谯。”我低声道。
“……不是说瘦小年轻有点稚气么?”
“我疏忽了,那是三年前。”
说话间,披袄套好了。我很自觉地转过身,宋昀帮我收了收霜白色绸面锁边的衣襟,披上雪灰色缎绣水仙金云纹氅衣,系好胸前的带子。面对面气息交织,我总是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他线条分明的脸庞,然后在目光相撞时迅速避开。
“稍后谈判,三个目标。”我又道,“其一,要帮阿谯取得侯爷的信任,我们看见他们应当惊讶恼怒;其二,打探一下侯府近日的财务状况;其三,我们要做出耽于情爱、胸无大志的样子。”
“好。”宋昀颔首。
“还有一事。”我目光扫过案上摆着的成堆家具,盯着其中一条丝帕沉思良久,心生一计,问宋昀道,“你会不会刺绣?很简单的,把针穿过去穿回来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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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宋昀出门坐到廊下的长凳上。我觉得头晕,就把脑袋往柱子上靠。这蔫蔫的画风,和对面凌人的气势形成了鲜明对比。
齐冕几次要上台阶,都被靠近齐佑轩脖子的刀逼回去。
“就这样谈?”他怒视着我和宋昀。
“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安全。”宋昀道。
“是对你们比较安全吧。”
“还有齐小将军啊。”宋昀用眼神指了指身后,大门敞开,齐佑轩被安置在门槛边,四人围守,刀架在脖子上。
于是大家相隔二十余尺,对谈的声音穿越冷风来去。
齐冕信手举起一把剑,逼近身边的一个百姓,道:“你们不认识郡主没关系。这姑娘傻得很,不认识的人也会在乎的。是吧,郡主?”
我听着这句十分耳熟但插入得略显生硬的话,心想这词竟是固定的。莫不是和以前的我一样提前背好的?
“阿谯?”我目光掠过一个个人影,定在阿谯的身上,无情无绪道,“一别多年,我竟在这里见到你。”
阿谯略显尴尬地看了一眼齐冕。齐冕提高了音量:“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施衍?”宋昀也开始惊呼,“差点忘了你也来襄州了,瞧着这是……落第了?”
施衍抱臂站得洋洋得意,冷嘲热讽道:“宋晴那傻妞,不跟我,去跟一个卖酒的小商人,早晚让他高攀不起!”
宋昀:“施四郎是因为和王家八郎比起来,没能得到一个女子的爱慕,所以觉得面子挂不住么?”
“堂堂男子汉,谁会为一个女人丢面子!”
“那你刚才在炫耀什么。”宋昀嘴上毫不留情,“欲盖弥彰。”
“你……是你先炫耀的!”
“我不过问候一句同乡的近况,你怎么这就心虚了。”
齐冕分别一个凌厉眼神强行堵住了阿谯和施衍的嘴,再次怒吼:“说正事!”
宋昀浅笑着朝我一颔首,仿佛在说“气势已经长够了,可以开始了”。
“侯爷有话请讲。”我淡淡道。
齐冕咬牙切齿地再一次说出固定台词:“你们不认识郡主没关系。这姑娘傻得很,不认识的人也会在乎的。是吧,郡主?”
“侯爷您继续。”我道。
“放了我儿,我就放过他们。”
嗯,这才是齐冕本人的说话风格。
宋昀戳了两下我的掌心,我收到暗号。他的意思是,让他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