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轻,叶茗的手也很轻,落在自己鬓边,嘴边若有似无挂着笑,捏下一根青草:“你这活干得也不怎么样,瞧。”
姜云下意识转过头,看见一只修长的手,指尖饱满,指根却带着薄薄的茧,正欲调笑两句,脑海中却恍惚出现另外一只手,另一只与眼前完全不同却又莫名熟悉的手,饱经风霜,满是沟壑,即将走到生命尽头。干枯得像深秋那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固执的,摇摇欲坠的,像是要证明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不肯认输,不肯走向既定的结局,从遥远漆黑的未来,充满悲伤,带着绝望,却还是希冀地伸出手。是重逢,还是,告别……
姜云心脏像是被水草紧紧缠住,喘不过气来,耳边响起一个声音“短命鬼,见一面少一面。”
“短命鬼。”
“见一面少一面。”
“短命鬼。”
“短命鬼。”
……
带着薄茧的手在眼前挥了挥,随之而来的温热空气跟着指尖拂过耳边,让人无比安心,像心脏的跳动,像鼻翼的呼吸,像颈侧的脉搏,全部都是能证明鲜活存在的生命的证据,眼前的手,姜云下意识抓住眼前的手,像是溺水的人,不顾一切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力道之大,让身边的人吃痛不已。
姜云回过神来,正欲松开手,这双温暖的手带着薄汗,毫不迟疑地握住姜云的手:“想什么呢?”
姜云看向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指尖充血,捏得相当实在,同旁人的牵手毫无相似之处,倒像是掰手腕。却突然笑出了声,心里的大石头也莫名落了地,轻快许多。
见姜云笑出来,叶茗提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方才姜云的脸色实在难看,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两个人像较劲一样紧紧交握的手,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姜云将两个人的手举起来,放到阳光底下,慢慢展开手掌,叶茗顺着她手意思伸开手,两只手从掌根到指尖,完全贴在一起。
“你瞧,我们的手大小差不多。”姜云惊喜。
叶茗的眼睛从姜云脸上收回来,顺着她的话看过去,两只手严丝合缝,当真是一样大小。
姜云又翻过叶茗的手,一边细细打量一边郑重其事地评价:“没见你做什么活,怎么生了这么多茧子,不过这样正是练武的好材料。”
“掌心有肉,是个有福的。”姜云神神叨叨。
叶茗笑她:“姜半仙还看出来什么。”
姜云顿了一下,继续道:“生命线很长。”
“生命线很长,活到头发全白了都没有问题。”姜云点点头,强调,“长命百岁。”
“那我这姻缘线又如何呢?”
姜云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叶茗掌心的生命线,收回手:“算这个要加钱。”
“走吧,却看看我那小徒弟有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姜云抬脚。
叶茗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长长短短的线纵横交错,那又何妨,左右他也不信这个,只信自己。
远远听见叔己的声音,姜云扶了扶额,叽叽喳喳,居然还能进了王大娘家门,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王大娘不再那么警惕,或者说已经被叔己的热情折腾的无力招架,不管怎样,姜云顺利进了王大娘家门,甚至还得到了一碗水。
而叔己热情洋溢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绕梁三日,令人无法忽视。
“师父!看我帮王大娘劈的柴!”
“师父!我的地扫得干不干净!”
“师父,我打了满满一缸水!”
“师父!”
……
姜云看着叔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有些头疼,尴尬地跟王大娘陪笑:“他傻是傻了些,人是好人,您别害怕。”
王大娘给姜云叶茗倒了水以后就自顾自收拾起背篓里的菜,听见姜云说话也没有回答,沉默的令姜云坐立难安。
“我们没有恶意,您要是害怕,我就把他带走……”
还没等姜云的话说完,王大娘就打断了她:“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姜云有些迷茫。
王大娘指了指叔己,粗声粗气道:“有人给我干活,挺好的。”
说完也不再搭理姜云。
姜云余光突然扫到一个被白布蒙着的什么东西,定睛看去,像是一尊像,约莫有小臂那么长,端端正正摆在条几上,前面却没有点香的痕迹,也没有贡品,只有孤零零一个铃铛,被擦的干干净净,摆在前头。这是信的哪路神仙,十分奇怪。
姜云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这是信的什么地仙吗?”
“为什么要放个铃铛?”
听到铃铛,王大娘嘴角突然弯了弯,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然而这开心转瞬即逝,立马又垂下嘴角,整个人都泄了力,仿佛刚刚的笑是幻觉。
她用手撑着膝盖,稍显艰难地站起身来,拿起那个铃铛,翻开外衣,用里面干净些的里衣,将铃铛擦了又擦。
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温情:“这是我那短命的女儿的。”
“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带着她了,那时候她刚会走路。”王大娘陷入回忆,骂道,“小讨债鬼。”
“小讨债鬼,再小的人也是长了嘴的,长了嘴就要吃饭,吃饭就要钱,钱从哪里来,天上不会下,河里不会淌,只能地里刨。”
“我要干活,要挣钱,不能带着个拖油瓶,所以我就把她锁在家里,反正也吃饱了,在家也出不了什么事。”王大娘顿了一下,低下头。
“真是个讨债鬼。”王大娘骂道。
“结果有一天我回家,发现她在厨房烧火,头发都烧掉一半!我要是晚回来半刻钟,整个屋子就烧没了,小讨债鬼也烧死在里头了。”
“她是想给你做饭吗?”叶茗道。
王大娘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望着那个铃铛,半晌道:“够不到灶台,跟小猫一样,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黑灰,烧烂我一口锅,还笑呢。”
“娘,娘,饭饭~”
王大娘看见一个小萝卜头,笑起来缺牙巴,临出门前扎好的辫子被烧了一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口一个娘。
“干脆我就带着她,种那两亩地,带根绳,把她拴在地头树下,挂个铃铛,她有什么动静我都听得见。人家都笑话她,跟她说她娘把她当畜牲养,过年就要卖了她换钱。”
王大娘啐了一口:“一群长舌头。”
“傻丫头也不哭,见人就笑,就是话多得很,跟个小青蛙一样,坐在地上,时不时就要喊娘,叫魂一样,一会是树上掉了个蝉,一会是地上有只好大的蚂蚁,过一会又傻乎乎的大喊,娘,蚂蚁咬人了。”
王大娘看了看院子里忙活的叔己:“比铃铛还烦人,吵闹得很。”
叔己依然远远地大喊大叫,但是寂静得可怕。
“吵闹得很。”她撇过头来,望向空无一物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