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星横斗柄,银汉界勾陈。
自凡间窥看天象,众星环伺之处,便是对凡人而言遥不可及的仙域——九阙天。
九阙天乃三界中至高至洁至静之地,仙界帝尊司掌此处已逾千年,从无人敢挑战其权威。
——而今日,却似有不同。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昔日纤尘不染的祈华殿内,那原本属于九阙天帝尊的白玉尊座,此时正被一名少女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少女身形瘦小,一袭宽大衣袍被鲜血浸染得早已看不出曾经的颜色。她的眼睛此前被法器所伤,笼罩着一层灰翳,无法视物,只能靠模糊的五感辨认周围的事物。
饶是如此,殿内也无人敢主动出手,他们已经折损了不少同僚,没人能保证从这女妖手里全身而退。
无数双满怀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少女丝毫不惧,静默良久,她忽然轻笑一声,干涸得出现裂口的唇瓣微启:
“十七。”
十七,什么十七?
众人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然而下一刻,少女扬起手臂,无数雪白的花瓣凭空出现,裹挟着幽蓝而不详的光点盘旋在她手心,又如密集的雨点般向殿内倾泻下来——
“不好!”
“咻哧——”
有人反应过来不对,想要出手抵挡,却已经迟了,顷刻之间脸颊被什么东西擦过,划出一道细长而可怖的血痕。
那些花瓣看似柔弱娇嫩,实则灌注了少女的灵力,削铁如泥,锐利无比,瞬息之间便能让猎物毙命。
——此时殿内众人脖颈上皆悬着一枚闪烁着银光的花瓣,只要她想,就能毫不费力地杀死在场所有人。
“十七这个数不好,我不喜欢,你们,谁来凑第十八个呢?”
女孩的声音回荡在祈华殿内,如珠坠玉盘般清脆悦耳,可话中的森然怒意,却又似索命的鬼魅般令人胆寒。
——她口中的“十七”,竟是指今日葬身于她手下的仙族之数……
如此胆大凶戾的妖物,千百年间,前所未有!
圣器尾火漆不仅能灼伤妖物的眼睛,更能毁其五感,令其七窍流血、爆体而亡,而眼前这名少女生生扛下了尾火漆之印,除了双目失明,其余对她居然毫无影响!
她的修为到底已臻至何种可怖的地步?
狼狈的仙人们咬紧牙根,神色晦暗,脑中却是全然一致的念头——
今日,万不能让这妖孽活着走出九阙天!
“东荒妖主!仙族与你素无仇怨,而妖族万年间仅你一人有望飞升成魔,本是前途无量,你今日当真要为了庇护那戴罪的羽族而与九阙天树敌,滥杀无辜、自毁前程吗?”一名站得比较靠后的年轻仙人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滥杀无辜?”少女似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被血染遍的脸上嫣然晕开一抹危险的笑意。
她的五官轮廓并不似寻常闺阁女儿那般温柔秀美,而是一种锋利如剑的清俊英气,微微上挑的粗眉如墨画中的远山般横亘在双眼上方,鼻梁高直,嘴唇薄削,肤色瓷白,透出未经雕琢的野性与稚气。
这一笑,如夜昙初绽,美得摄魂夺魄。
可惜无人敢欣赏。
“诸位仙人受下界凡民供奉,本该如光风霁月般清正重诺,今日怎这般糊涂,为了哄骗我这小妖,开始信口雌黄、满口胡言?”
少女赤足跃下仙帝的白玉尊座,自高高的台阶一路走向人群,每行一步,鲜血便顺着衣摆滴在脚下,汇成一朵朵盛放的业火红莲。
仙人们恨她却也惧她,不敢动弹。
她笑吟吟地走到方才发话的年轻仙人身前,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对方肩上,扬声道:
“这位仙君——倒不必害怕,你我确实无怨无仇,而你的修为又实在太低,我可不忍心杀你呢!”
周围一片死寂。年轻仙人的脸色陡然白了。
少女说得确实没错。他年纪尚小,近期才到祈华殿任文职,修为极低,平时瞧着毫不起眼,杀他与杀一只蝼蚁无异。
但在大殿上被当众指出修为低下,到底还是让他有些难堪。
更何况……他偷偷瞄了一眼这位让仙族恨之入骨的妖女,对方的面容看起来比他还要稚嫩,除了满身血迹,实无半点凶相。
都说妖魔鬼怪最爱披着洁净无瑕的皮囊,掩盖内里的肮脏丑陋,眼前这个女孩……也是装出来的吗?
少女没有给他胡思乱想下去的机会。她摇摇头,唇边溢出一点嘲讽的笑。
不知是嘲他,还是嘲己。
“不过仙君呐,我要纠正你一点,我不是什么东荒妖主,只是頔云洲养出的一只普通的小妖罢了,你可以唤我昙因。昙花的昙,因果的因。”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年轻仙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大着胆子向昙因回了个礼——回完礼才想起对方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和声音辨明方位。
他讪讪地收回手,尴尬回道:“我叫留疏。挽留的留,疏密的疏。”
众人不禁为留疏捏了把汗。这女妖性格喜怒无常,要是不小心触了她霉头,多半是没有活路的。
九阙天能维持千百年的宁静和谐,全赖仙帝与二十八位问宿仙君共同镇守,而今日,二十八上仙在昙因手中折了十七位。
但留疏无端觉得,这位与他仅一面之缘的少女是个重信守诺之人。
她不会杀他。
思及此,性情耿直的少年仙君咬了咬牙,抬眼直视昙因的眼睛,索性豁出去道:“你并非羽族族人,羽族私窃圣器,残害生灵,已然犯下重罪,你为了救他们而凭一己之力抗衡整个仙族,当真值吗?”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犹如一块墨砚重重掷于案上,回荡在庄严的祈华殿内,字字句句都清晰可闻。
值吗?
很多人都问过她这个问题。
昙因忽然收回压在留疏肩上的手。
少女的瞳孔里布满尾火漆灼出的灰翳,实在算不上美丽,却仍能隐约窥见昔日的神采。
“何谓值,何又谓不值?”昙因收敛了笑容,“自万年前神魔二族陨落后,人族脆弱渺小,妖族一盘散沙,你们仙族便自诩三界之主。我且问你,哪怕没有羽族之乱,你真的认为这九阙天会如此好心,放任我一个妖顺利成魔吗?”
“——讨伐羽族,究竟是为了三界众生,还是为了找一个由头,一石二鸟,铲除我这个对你们而言最大的威胁?何必惺惺作态呢。”
在场仙人闻言,无不胆战心惊地垂下了头。
他们心知肚明,昙因说得半字不差。
九阙天帝尊商司阙生性多疑,且仇视妖类。他在位的千年间,以各种理由明里暗里剿灭了无数大妖,因此妖族这么多年来一个像样的首领都没有,更无半点同仙族抗衡的实力。
将矛头指向昙因,不过早晚的事。
留疏并非伶牙俐齿之辈,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昙因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
少女脸上遍布霜寒之色,语调越来越凄厉,字字含恨,句句泣血——
“羽族之案蹊跷颇深,我苦苦哀求,恳请商司阙容我查明真相,可你们的好帝尊是如何做的?一纸伏妖令,屠了半个羽族,那是几百条无辜性命,不是任你们戮杀的猪狗!商司阙此举,畜生不如,迟早会遭报应,他那二十八位手上沾了羽族鲜血的帮凶,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
伴随着昙因话落,一股强大的威压在四面展开,在场之人皆跪伏于地,几乎无法正常呼吸,面露痛苦之色。
昙因原本光洁的额间,隐隐出现一枚黑红色的印记。
有阅历较深的老仙人认出了那个印记,霎时惊骇万分:
“玄朱印……那是上古魔印!不能让她结出此物,否则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她失控杀死!”
空气越来越稀薄,有仙人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留疏离昙因最近,他勉强用灵力构筑起一小片屏障,来抵抗昙因释放出的灵力威压,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该死。”留疏懊恼地骂自己。
他万不该问出先前那番问题来激怒昙因,眼下女孩显然已经失去了神智,事态愈发不可控。
再这样下去……
蓦地,留疏下颌传来一阵剧痛。
昙因伸手将他的脸抬起,冷冷问道:“告诉我,商司阙将剩下的羽族人带去了哪里?”
“我……我不知道,帝尊只下令将他们全部处决,但行刑地点并未告知……”
少女的眉心不耐烦地蹙起,她抬手,一枚尖利的花瓣就要穿透留疏的心脏。
留疏苦笑着合上了眼。
还是……逃不过这一遭啊。
然而过了半晌,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留疏睁开眼,却见昙因额间的玄朱印淡去不少。
她脸上闪过几分挣扎之色,终是松开了手。
留疏重重摔倒在地上。
“你未曾伤害过我的朋友,我便不会杀你。”
少女垂了眉眼,声音极轻。
眼见昙因又要去问下一个人,留疏开口叫住了她:
“昙……昙因姑娘!”
少女顿住脚步,面带困惑地望着留疏。
少年仙君微微叹了口气:“我确实不知道行刑的准确地点,但九阙天就这么大,能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没有哪处能悄无声息藏匿这么多妖,除非……”
“除非什么?”昙因的声音猛然拔高了几分,面露急切。
“我平日负责整理祈华殿文书卷宗,曾隐约听闻,九阙天西面建有一处无悲台,从外看无甚特别,实则内部与冥界连通,生魂死魂混杂一处。若帝尊想要无声无息地处死剩下的羽族,此地……再合适不过。”
“无悲台……”昙因将这个名字在舌尖轻喃几遍,抬头深深看了留疏一眼。
“多谢仙君。”
“可你也要想清楚——以帝尊的手段,他断不会让你轻易逃脱,这一出难保不是请君入瓮,你若现在放弃,或许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我知道,商司阙早已布置好一切,等我自投罗网,比起杀羽族,他恐怕更希望杀了我。但我也有必须去的理由。更何况,今日为了复仇,十七位问宿仙君尽数命丧我手,辛苦培养的手下折了这么多,商司阙不可能放过我的。”
少女将两掌合拢,所有盘旋着的花瓣瞬间化为幽蓝色的星芒,随着它们的消散,殿内的仙人纷纷倒下,陷入沉眠。
留疏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主动伸出手,指尖触及蓝色光芒的那一刻,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眼帘里最后留下的画面,是少女合上了祈华殿的门,头也不回地向无悲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