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曾是远古时期神魔交战的战场,后来神魔二族相继陨落,桑田化沧海,这里也愈发荒凉。
頔云洲,即是这茫茫东荒海域中的一座孤岛。
万年前,魔族公主繁蓁葬身頔云洲,她死后,一缕魔息萦绕在此地,久久不散,守护着岛上弱小的妖族。頔云洲因此成了一处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
传闻繁蓁司掌草木,生前最爱优昙钵罗,为了感谢她的庇佑,頔云洲小妖们自发在岛上栽满了这种花。
每逢花开时节,白色瓣蕊与青色长叶随风而动,幽蓝灵蝶悬舞其间,美不胜收。
草木天生灵识较低,极难化形,但也许是因为繁蓁公主的偏爱,百年前,一位小妖诞生于这片优昙钵罗花海,她天资极高,修为增长几乎一日千里,整片东荒海域的妖都对她俯首称臣。
这位小妖就是昙因。
但昙因并非胸怀大志之辈,她生性懒散,厌恶争斗,比起问鼎三界,更愿意一辈子躺在頔云洲吃喝玩乐,偶尔教训一下周围不安分的妖怪,好不快活。
昙因不爱主动找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她来。
妖族生命漫长,按照习俗,满一百岁即视为成年。同人族一样,此时会大摆筵席,邀亲朋好友共同庆祝。
这位小霸王一百岁“大寿”那天,整个頔云洲喜气洋洋。妖怪们纷纷搬出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美酒,一同向昙因道贺。
昙因喝得醉醺醺的,晚霞的颜色爬上少女脸颊,清风里糅了点浅淡的花香。
当妖怪真好啊。她迷迷糊糊地想。
这样清闲安乐的生活,怕是那九阙天上的仙族,也不见得能过上吧!
——直到一声惨叫响起。
还未反应过来,温热鲜红的液体溅上她的侧脸。
那是昙因一直以来逃避着不敢回想的经历——
她百岁生辰那日,魔族公主繁蓁昔日的下属——帝橐,意外挣脱了封印,循着主人留下的一缕魔息来到頔云洲,试图唤回她的亡魂。
可繁蓁已死去万年,何来亡魂?
頔云洲只有一望无际的优昙钵罗花海,再寻不见那位公主的影子。
帝橐乃上古时期的混元异兽,被封印多年,早已失去了神智。
因为见不到主人,它发疯似地屠了整个頔云洲。
昙因化形不过百年,纵天赋奇佳,也难与上万岁的帝橐匹敌。
那真是一场凶险至极的恶战——
没有任何对敌经验,亦没有像样的武器。
她以花为刃,以枝为剑,同帝橐鏖战三日,几乎力竭。
身边熟悉的伙伴接连倒下,化作冰冷的尸体;往日生机勃勃的頔云洲被浓重的死气掩盖。
也许是她命不该绝。命悬一线之际,昙因竟从繁蓁的魔息中窥见了机缘——从魔族公主残留的记忆里,她找到了帝橐的弱点,最终一击毙命,将其彻底斩杀。
帝橐身死,引来了天地异象,三界为之惊动。
昙因一战成名,此番又得了机缘,实力大涨,世间再无妖能与她抗衡。
她被奉为“东荒妖主”,冠上一长串在外人看来风光无匹的陌生名号。
可只有昙因自己知道,杀死帝橐时,她全无欣喜之感。
——那日,少女的衣裙浸满鲜血,眼神空茫地抬头。
世间诞生了一个实力强悍的万妖之主,却少了一个终日无忧无虑、笑容无邪的小昙花妖。
她抽了帝橐的兽骨,制成十二根骨钉,为頔云洲撑起庞大牢固的结界,从此再无凶兽能随意进犯;亦安葬了所有死去的同伴,驱散岛上终日盘旋的阴戾,安度枉死的怨魂。
頔云洲重新成为妖族的乐土。
做完这一切,昙因不再逗留,带着两名幸存下来同伴——一只麻雀精和一只豚猪妖,离开了东荒。
頔云洲依然美丽宁静,岛上风貌和生灵换了一批,却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些了。
三人结伴云游四海,从东荒走到西漠,从北渊走到南境,在整片大陆留下脚印,过了一段奔波劳顿又自由快活的日子。
旅途的最后,为了给麻雀精寻找同族,他们又去寻了传闻中世代隐居避世的羽族。
羽族民风淳朴,族人单纯善良,待昙因三人极为真挚热情。
自頔云洲罹难以来,她行走四方,见惯了世间的尔虞我诈,已许久不曾体会过这种如家般的温暖。虽只是短暂停留,也足以记挂终生。
然而命运最爱弄人。在昙因和两名同伴即将动身离开时,羽族却陡遭不测。
——羽族圣器磐青羽,被毁了。
羽妖生来骨里带煞,年岁愈长,煞气愈浓。
而磐青羽乃羽族先祖青鸾以心头血制成,可抑制煞气,同时藏匿气息。
万年来,羽族便是靠着此物,得以在动荡的世间安居。
而如今磐青羽被毁,始作俑者无从找到,羽族再也抑制不住煞气,开始频频攻击外族。
昙因觉得蹊跷,四处追查,还未有眉目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仙族圣器心月丝失窃。
心月丝可修补器物裂痕,令之恢复如初。此番失窃,羽族自然洗刷不了嫌疑。
后来发生的事太过混乱——仙帝下令将羽族全族关押候审。名为候审,实则稍有反抗便就地诛杀,暗地动用了数不清的私刑。
昙因无从寻找线索,失魂落魄地回到羽族曾经的栖居地。她的那位麻雀精伙伴捧着磐青羽碎片不知所踪。待昙因找到时,这傻姑娘已经哭到声嘶力竭,竟然晕了过去。
麻雀本是羽妖,幼时意外流落到頔云洲,如今好不容易与族人团聚,哪想会是这幅光景。
昙因知道同伴心里的苦楚,更深恨自己的无力。
可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将外衣披在不省人事的女孩身上,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异象陡生——
麻雀原本死死攥着磐青羽碎片,哪怕失去意识,也不曾放开。
她的手被碎片扎得鲜血淋漓,可那些血蜿蜒而下时,四分五裂的琉璃羽片竟缓缓燃起青色的光芒。
昙因呼吸一滞。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一切。
——麻雀的血,竟能修复受损的磐青羽!
此事太过离奇和不可思议。为了同伴的安全,在查清楚真相之前,昙因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没有声张,甚至连麻雀本人都毫不知情。
借着复原如初的磐青羽,昙因开始重新调查,这次有了一个更令她震惊的发现——
磐青羽世代为羽族圣器,她却在上面捕捉到一丝属于仙族的气息。
真相已不言而明。
原来这是一个早就设定好的局。
九阙天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码,毁磐青羽、窃心月丝,意图将羽族全族囚禁。可羽族安分多年,从未主动作乱,对外界没有半点威胁,何故如此?昙因想不明白。
直到某日,她收到了羽族族长青蘅的密函。
巴掌大的布帛上仅有寥寥几行字,以血写就,触目惊心。昙因不知它是怎么突破九阙天的重重封锁,来到她手上的。
她颤抖着阅读完那些字句,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生平第一次,昙因落下了眼泪,心底却燃起了无比凶戾的恨意——
青蘅写道,仙帝秘密下了伏妖令,放纵下属随意虐杀羽族,半数无辜族人因此枉死;磐青羽被毁不过是一个幌子,九阙天意图以此警醒天下妖族,莫生异心。
最后的最后,他提醒她——快走。
不要再与仙界纠缠,不要再犯蠢自投罗网。
可昙因向来聪颖,怎会猜不出真相呢?
什么“警醒天下妖族莫生异心”,不过是青蘅为了减轻她的愧疚,故意编出的说辞罢了。
九阙天自始至终想要铲除的最大威胁,只有她这“东荒妖主”而已!
哪怕她从未犯下不轨之行、从未生过害人之心……
九阙天知道她与羽族素来亲厚,断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只要她继续追查,终会步入陷阱。
只消一个“包庇罪族”的头衔,昙因便会万劫不复。
终归是她,害了他们……
昙因枯坐一夜,破旧布帛上浸满泪水,又被微凉的夜风吹干。
她不过百余岁,在妖族中仍算年幼,却已经尝了两次痛入骨髓的离别。
少女寻了盏烛台,看着火焰一点点蚕食青蘅送来的字句。一枚色泽诡异的印记在她额间隐隐浮现。
——你让我快走,但我已知真相,要如何心安理得地离开?
第二天天刚亮,昙因未与两位同伴告别,独自飞上遥远的九阙天,踏破一尘不染的祈华殿门槛,威逼众仙说出羽族下落。
仙族未曾料到她会在此时突然发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问宿仙君果真难缠,昙因拼尽全力,才堪堪将其中十七位处理掉。到最后,手中的优昙花瓣刺穿敌人心脏时,她已近乎麻木。
双眼被尾火漆灼伤,她再不能视物;
经脉寸寸断裂崩毁,她几乎无法支撑双腿。
世间万物,生来便会归属于某个族群,但若不满于现状,凭借辛勤修炼,也能突破族群的局限。
如人飞升为仙,仙飞升为神,而妖族通悟大道,会得到一枚玄朱印,凭借此物,方可成魔。
可昙因已经无力为之而欣喜了。
她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留疏所指的无悲台。
云雾叆叇,织金鎏紫。
冥河水往,是谓无悲。
若昙因眼睛尚且完好,定会被此处宁静平和的场景所迷惑。
这无悲台不过是个白玉石栏围起来的普通圆台,上面空空荡荡,无人无物,连时间都仿佛在此静止。
可少女只是屏息凝神,任由五彩霞光洒在自己身上。
片刻后,她忽然伸出手,五指张开,对着虚空重重一推!
“哗啦——”
刹那间,此方空间忽然出现一个巨大裂口!
虚假的镜面碎裂成一块块,海市蜃楼瞬间崩毁倾塌。
一阵罡风漫天席卷而来,其中似乎夹杂着刀片状的锐物,将昙因的皮肤割伤。
她浑身早已鲜血淋漓,伤口无数,又何须在意这些?
强烈的死气和腥气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口,疯狂弥漫开来。哗啦啦的水流声震耳欲聋,隐约能听见破碎的哀嚎。
昙因看不见四周,但她知道那是冥府的河水,将送死去的魂魄往生。
蓦地,少女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商司阙——”
昙因听见自己这样喊。
“躲着不见人算什么本事?既然想杀我,那就给姑奶奶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