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静默。
昙因并不着急,她微仰起头,五感在这方空间里缓缓铺开。
额间玄朱印微微闪动,助她辨认周围事物。
昙因瞎了眼,灵台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小至花叶微颤、大至河流回转,万物异动皆在她识海中复现。
她现在所处的,仍是那片白玉石栏围着的圆台,但圆台外不再是斑斓的云雾,而是浩荡不见尽头的冥河。
不远处,一身玄色衣袍的九阙天帝尊负手而立。
男人面色沉冷,不怒自威。在他身后,剩下十一位问宿仙君严阵以待,皆手执圣器,牢牢制住百来号羽族族人。
青蘅位于人群之中,浑身伤痕累累。
他震惊地望着昙因,嘴唇嚅动,似是想说什么。
昙因朝他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看到我没死,是不是很失望?”昙因冷冷牵动嘴角,“该说您是过于自信,还是蠢得离谱呢,竟然只派了十七位虾兵蟹将在祈华殿阻拦我,连个开胃菜都算不上。”
“狂妄自负,凶戾成性,终为祸患——”商司阙冷冷看着她,如碎玉般掷出一句话。
昙因恨他入骨,只憾不能将声音淬上毒,好穿透距离的限制,置对方于死地。
“腐朽顽固,居心恶毒,滥杀无辜——”少女提高了音调,以同样的句式回敬他。
“你若想杀我,来杀便是,何苦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找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你们仙族心里,妖族的命比苇草还贱,可在我心里,他们是活生生的挚友!你不配得到万民敬仰,不配统御三界,你不过是个披着光鲜外衣的恶鬼,你不配!”
这几声“你不配”凄厉至极,饱蘸少女的血泪,在一望无际的冥河上回荡。
玄朱印陡然绽出危险的光芒,昙因不再犹豫,飞身跃起——
“世间正道,强者为尊,可怜我愚钝如斯,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
昙因手指结印,掐出一个咒诀,随着她的动作,几株周身遍布尖刺的藤蔓凭空拔地而起,裹挟着冥河的水,向商司阙及那些仙人拍去!
“唰啦——”
“当年頔云洲,我未能护住同伴,而如今,纵使命丧无悲台,我也要护羽族周全!”
昙因语气森寒,话音刚落,恐怖的威压瞬间延展开去——
十一仙君神色凛冽,驱动手中圣器,一道白色结界在周围展开,将她唤出的藤蔓阻拦。
他们已进入高度戒备,时刻准备防范昙因的攻势。
少女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
她没有乘势追击,足尖一点,如燕般侧身向仙人们后方掠去。
“不好——”
“阻止她——”
已经迟了。
昙因从袖中摸出一物,重重向青蘅掷去——
磐青羽。
羽族族人在此,必定会使她分心;仙族也会以此来钳制她。
世间除了昙因,无人知晓磐青羽已经修复。有了它,青蘅便能隐匿气息,带着族人们安全离开。
昙因未曾开口,而是传音入密,将一句话带给青蘅——
她说,快走。
这二字,本是青蘅写给昙因的,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他这里。
世事弄人。
青蘅深深望了少女一眼。
她瘦弱纤细,一双原本如霜星般明亮的美丽眼睛此刻布满灰翳,身上难寻一片完好的皮肤。
东荒妖主,一个外人看来风光无匹的称号,于她而言却是最深重的枷锁与诅咒。
青蘅控制不住地咳出一口黑色的血,用尽全力支撑身体,将磐青羽接住——
他是羽族之主,生来肩负着守护全族的责任,断不可让羽族折在自己手里。
虽不知磐青羽是怎样修复的,但少女拼尽全力前来相救,如何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接触到磐青羽的那一刻,一股淡青色的光芒涤过青蘅周身。
原本控制不住煞气的众羽族也如得到引导一般,神色渐渐清明。
昙因再次扬手,一边以藤蔓压制商司阙和仙人们的攻势,一边在无悲台上空撕开一个巨大的空间裂口。
青蘅不再犹豫,抬手召出无数鸟雀,那些鸟雀似有灵性,自发组成一道长桥。
“羽族族人,皆听我号令——”
青蘅声音嘶哑,随即加重语气,用尽全力吼道:“从桥上离开!”
昙因已是强弩之末,七窍皆流出鲜血,形状可怖,但她仍咬紧牙关,源源不断地从玄朱印里汲取力量,与仙族对抗。
羽族反应极快,年幼者排在前面,年长者随后,法力较高的则陪着青蘅加固长桥,惟恐拖了昙因后腿。
到最后,只剩下了青蘅一人。
他伸手在虚空中捏了个诀,一道浅色光晕蓦地飞起,无人发现它悄悄涌进了昙因眉心。
这是他能为友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但愿……她能平安。
待光晕消散,青蘅不再停留,旋身而起,彻底消失在空间裂痕中。
昙因忽地笑了。
——她今天笑了很多次,有真心的,有讽刺的,有笑里藏刀的。只有这一次,她感到无比轻松。
万物皆有尽头,无论是何等种族,纵使生命再漫长,也终会在某一刻,或化为枯骨,或归于湖海。
仙人们察觉到她力量不济,甫一得空,各种法器便无情地穿透了少女的身体。
昙因没有挣扎——也无需挣扎了。
明明五脏六腑破烂不堪,全身血脉仿佛逆流,她竟感受不到一丝痛楚。
从前在凡间游历时,每逢早春,麻雀精和豚猪妖都爱扯着昙因的袖子,让她放下酒坛,出去放纸鸢。
昙因偶尔会使坏捉弄同伴,在他们牵着细线跑得正起劲儿时,偷偷捻一片草叶,灌上灵力,将纸鸢线割断。
麻雀精气得掉眼泪,豚猪妖在旁边轻声安慰,昙因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掏出两只竹编蜻蜓,哄得人破涕为笑。
演完这出闹剧,他们三人会并排躺在初春的草地上。昙因修为高,目力好,哪怕相隔很远,她仍能清晰瞧见那断线的纸鸢在云层中翻飞的姿态。
分明是粗劣绢纸糊成,既不名贵,也不精美,昙因却无端羡慕起它来。
这世间,能这般了无拘束、肆意穿行云中的生灵,又有多少呢?
她很清楚,自己这趟远行,名为增长见识丰富阅历,其实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
被帝橐摧毁的頔云洲,始终是横亘在昙因心间的一根刺。她做不到心无负累。
——离乡万里,未曾思归,亦不敢思归。
而此刻,在生命行将就木之时,昙因终于开始怀念起曾经的东荒頔云洲。
她怀念月下一望无际的优昙钵罗花花海,怀念岛上喧嚷吵闹又质朴善良的妖怪们,更怀念那个未曾经历生离死别、成日吃喝玩乐悠游自在的她自己。
经年已去,物非人亦非。
昙因知道自己此时落进了众仙布下的阵网里,不由得嗤笑一声。
她根本无力反抗,何必多此一举,看来他们果真惮极了她。
触目所及尽是漆黑,昙因先前凭五感辨物,现在也彻底失灵,但她能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九阙天帝尊已经走到了面前,低头冰冷俯视着她。
他想怎么对待我的尸体?枭首示众警示三界,还是就此扔进深不见底的冥河,喂给那些鬼哭狼嚎的怨魂?
昙因心里一阵恶寒,深觉自己罪不至此。但她毫不怀疑九阙天能做出这种事,于是勉强调动最后一点力气,动了动手指。
周围仙族面色一变,以为她还欲垂死挣扎,当即想撵断她的手指。
只可惜昙因到底还是快了一步。
莹润的辉光从如流沙般自少女指尖溢出,她的身影开始渐渐破碎,鲜血淌在无悲台上,那些原本坚硬的玉石基底和围栏,竟生出了裂痕。
“唰”的一声,无数雪白的花朵,在这漆黑死寂的冥河上蔓延开来!
众仙呼吸一滞,一瞬间几乎忘了从崩毁的无悲台上撤退——
那是他们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景。
入眼即是刺目的素白,如皓月般皎洁。一点残息涤荡在花丛中,似微风吹开一场沉醉的梦。
冥府之水上,本不该有这样无瑕的颜色。
但此刻,它们皆温柔簇拥着长眠的少女,直到她化作漫天飞舞的昙花花瓣,为幽冥降下一场新雪。
静默之中,不知是谁轻声呢喃了一句:“这花……她的真身竟是,优昙钵罗……”
至此,妖族唯一一位有望成魔的妖主也已陨落。
九阙天再无威胁。
无悲台之战后,羽族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们已同东荒妖主一起葬身无悲台,也有人传闻曾在南境见过他们的踪影。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世间生灵最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位孤身闯上九阙天,斩杀十七位问宿仙君,使仙界元气大伤的东荒妖主。
无人知晓她的姓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无人知晓她为何如此不自量力,以一己之力与整个仙界为敌。
妖女伏诛,天上地下人人拍手称快,有好事者将这场恶战记录了下来。民间话本编了一册又一册,戏曲排了一出又一出,描绘那妖女是如何如何的青面獠牙、狰狞残忍,众仙又是如何如何的神勇英武、智计卓绝。
岁月悠悠,转眼百年过去。
东荒頔云洲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上面的字迹已在经年累月中渐渐模糊,有人在旁边栽了一种无名花朵。花开时节,一片莹白迎风舞动,美不胜收,仿若饱含万千未尽的话语。
——似是在等待何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