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

    老者送两人出门,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神也不与他们相对,只是垂着头送客,这个宅子太安静了,别说在这里生活二十几年,就是这半个多时辰都令李千沛心中郁郁。

    “中贵人喝的是什么茶?”临近出门,李千沛还是忍不住问了。

    那老者一愣,考虑了一下才说:“当然是河州的浮瑶仙芝。”

    “不对。”她立即否定,“浮瑶仙芝当然是河州产的名茶,可中贵人是丰城人,丰城该喝擂茶。”

    其实她这句话并没有前后因果关系,稍微用点心就能反驳,但是这位六旬老翁却颤抖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说,谁交代你的?”李千沛再问。

    “我……”老者浑身震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也不知道,只是这次家主回来之前,便有人将许多交子和茶叶递到了门前,留了纸条说……说要我泡这个茶给家主喝。”

    “多少钱,能让你……”李千沛气急,伸手抓住了老者的脖领子,生生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玉龙玉龙。”徐一品掰开她的手指,“看中贵人的样子也不是回宅子这短短两日被害的,而且,他打掉了你手里的茶杯,显然是知道的。”

    对啊,他糊糊涂涂之间依然打掉了她手里的杯子,显然是知道茶水有人动手脚的,甚至猜到是谁干的。

    “你不知道留纸条的人是谁?”

    老者掩面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那、那人说,家主快死了……那之后便没有我的容身处……叫,叫我为自己打算。”

    “你!”李千沛震惊于家奴的狼心狗肺,转头对徐一品说,“如果中贵人是中毒,那么就还有救,我们带他去见琼瑛,总还来得及的。”

    她一把推开跪在身前的老者,才奔出两步,却听见李晟海浑厚的声音从后往前传来又在四壁上反射到整个前院里,他说:“生死有命,切莫再为奴家平添烦忧了,将军走吧。”

    如此厚重沉稳的音色,突然变回那个在李顼登基大典上担当司仪的中贵人。

    “小玉龙,要像野草一样坚韧,像金刚一样顽强。”

    这是袁珏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李晟海也知道。

    这一句结束,再传来一次关门声,李千沛知道这扇门再也不会开了。

    今日他们出门来牵的是棠梨,料想街上人多墨雨不好走。

    院内院外是两个世界,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身边跑过去好几拨提灯的孩童,今年流行起两三个连在一起的小灯款式,前些年那种大而复杂的灯倒是没见。

    北城富庶,孩童们身上的新衣服皆非凡品,他们在前面跑,后面跟着人数几倍于他们的仆役丫鬟,生怕小主子有个好歹。在孩子们叽叽喳喳之间,徐一品好像听到了几句熟悉的童谣,刚转过头去,却被李千沛抓住了胳膊。

    “伯衡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中贵人的故事……他想传达的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先帝比瑶夫人先到的两刻钟里,他们说了什么。”李千沛抬起头看着徐一品,蓦地眼眶一红,说:

    “他们约定好了,先帝什么时候死。”

    徐一品连续打了四五个冷颤,脸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李千沛继续说:“他只爱他的小儿子,他等不到儿子长大,所以他……他让先帝替他等,等到先帝觉得合适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合适呢?”

    对啊,什么时候合适呢?

    “春闱……一定是春闱,有人在科举的答卷里给了他提示。”回忆起中贵人第二个故事,先帝决定去死那一天,花了一宿批阅试卷,“先帝告诉李晟海,今年春闱平平,只有一位举子令他心服……不行,我要去皇城司,当年的试卷还在。”

    刚刚李晟海讲的那些云里雾里的半截故事,其实每一处都藏着真相!

    李千沛扭头就跑,徐一品伸手只抓住了她飞起来的飘带,这一扯,襦裙胸前便散开了。

    啊——

    差点酿成大祸,她双手捂住衣料,立即退到了街边不起眼的角落。

    徐一品解开外衫的带子,左右打开衣料为她遮挡,又叫了一声“乖仔”,棠梨默默走到他们身前,再加一层遮挡。

    不知是心急还是羞涩,她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怎么打结,真丝的绳带太滑总是扎不紧。

    “我来吧,你转过去。”徐一品说着执起了她飘带的两端,快速穿过她腋下,也没看清如何动作便打好了一对双耳结,又结实又美观。“好了。”

    “你……挺熟啊。”

    “还行。”徐一品觉得这是夸奖,还不忘再次替她掖了掖露出来的裹胸。“咱们啊,还有两天就出发了,这些事,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年,不是非要现在就求证。”

    因为这些事情在我紧凑的时间表里,实在不能排到前面。

    “即便你的推测是正确的,有人可以决定一个皇帝什么时候死,他会把线索留在皇城司三年吗?”他对女装的了解大大超过了李千沛,轻柔的动作间又把她外层的褙子领口调到了一个美观的角度。

    她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去,吞吞吐吐地问:“那……现在要做什么?”

    “赏灯,喝酒。”目前排在第一位的就是与你过好最后一个上元节。

    “可是仔不能乘船诶……”她指着棠梨说。

    “三十万斤稻米都能乘船,我们仔为什么不行?走了。”说完他一手牵她一手牵马缰径直往河边走去。

    这一刹,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从离开白音布和的地牢回来到现在,听到小厮说的那句徐大人又病了之后,无论是寄南还是芩姑姑,抑或是徐一品自己,都在用行为竭力否认这件事。

    他好像比之前一个月看上去更健康更具活力,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他比正常人高出一些的体温。

    因为身负火晶,李千沛自己的体温较常人高一些,所以她摸到大部分人的皮肤都是温凉的,而先前李晟海将他们两人手合在一起时,还有现在他牵着自己时,他们两人的手温度是一样的。

    伯衡……

    只是还没等她在脑中转过这个弯来,徐一品已经在河边挑中了一艘小船,先付了船钱,扭头正招呼她小心脚下。

    “啊?”

    当真是一艘小船……

    弥河上的公共渡船大多载荷都超过五十人,拉人拉货都可以,这种最多坐五六个人的船是私家渔船,一般不在弥河河道里拉客,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元节的缘故,适合双人出行的小船今日特别多。

    李千沛倒也无所谓,撩起裙子一步踏出去。

    “粗鲁。”徐一品用扇骨打了一下她的膝盖,她立即收回了腿,“小步。”

    她耸耸肩收回步子,分了好几步才走到船上,船家请她站到船头去,她原本还有些疑惑的,直到徐一品和船家都站到了船头,棠梨走上了船尾为止。

    “……”

    这小船……要是不把人和马分开,棠梨一上来定然船翻浪滚,她再次庆幸今日带出来的是棠梨,若是墨雨,必然是一蹄子上来先给船家踢下河去。

    枣红色的马儿往船心挪了挪,站定后便不再动了。

    “两位贵人且坐稳了,我们走咯……”

    随着小船缓缓往前,河面的风渐渐卷上了李千沛轻盈的裙摆,双层的薄裙随着风力时而前时而后的贴在身上,胸前长长的飘带飞起,无意撩过徐一品鬓角。

    小船钻过第一座桥,这座石桥有个高高的桥洞,沿着桥洞圆形的边缘挂满了暖黄色的圆形灯笼,男女老幼从桥面上走过,时不时与河中川流不息的船只打个招呼。

    钻过桥洞,李千沛的目光落在南北河堤,民间巧手匠人们编造了许多巨型花灯分布在沿途,两人多高的绯红色寿桃,马一样大的兔子,还有三清造像,老君的胡子和眉毛在篾条的支撑下仿佛要活过来一样。

    经历了昨日的那场雨,这些花灯依然精致美丽,可见工匠在准备的时候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了。

    “伯衡你看!”她指着南岸一位表演喷火的艺人,他身上的马甲是由铜板穿起来做成的,每一个动作都引起看客们的叫好。

    徐一品还没看清这边,那边又传来几声鼓响锣鸣,傀儡戏开始了,今日演的剧目是《神武西征》。

    神武皇帝在傀儡戏里的通用形象就是白面金瞳黑发长须,骑着通透亮黑的云州烈驹玄掣,手持长剑背负披风,威武非常。

    这当然是谬误,西征之前云州根本就不是大裕版图,在羌人手里也并不叫云州,玄掣也是李燮收了云州之后带回帝京才取的名字。再有,李燮也不用剑,骑兵战大多使用长兵器,主帅也常常用刀,剑在战争中极少见。

    当然,民间故事里的神武皇帝濒临神化,这样的形象也不能说是谬误,只能算是美化。

    随着小船顺流而下,李千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傀儡戏舞台,因为神武西征的二号人物就是袁珏。

    “我们……”她刚想问我们去哪,小船再经过一个桥洞。

    “嘭”的一声桥上一个三人合围的红莲形状的花灯忽然从中裂开,一分为二,从中弹出撒开漫天的花瓣,这场花瓣雨伴随着少女们的尖叫刚好落到了桥下的李千沛身上。

    他们的小船被铺了一层花瓣,连棠梨身上也是。

    李千沛左手捏着几片娇嫩的粉红月季,右手摘下头发上剔透的淡黄海棠,感慨道:“哇,是真花诶伯衡,正月间要找这样多的真花可不容易呢。”

    “嗯,是挺不容易的。”徐一品附和。

    她伸长了脖子看桥上打开花灯的人是谁,却没看清,只有一群路过的小姑娘抓起桥面的花瓣继续撒着玩。

    “伯衡伯衡,你说谁费这么大劲找这么多花来,图什么呀?”

    “图……”见她这副欣喜的样子,徐一品忍不住笑着说,“大概就图那个姑娘感慨一句‘哇,是真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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