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衡。”李千沛眯起眼睛,盯着青衣挚友偷笑的侧脸,“净会这些花哨手段。”
“嗯,花哨手段总是管用的。”
“难怪,贵女手册里明确写了切勿与徐一品相交,你这样的,遇到个死心眼的可不是毁人一生吗?”
“什么手册?”
李千沛伸手摘掉他肩上的两朵玉兰别到耳边,说:“贵女手册啊,就是帝京氏族小姐人手一本的交际指南,你可是一人占了一行。”
“谁编撰的?怎么污人清白呢?”徐一品皱起眉,目光落到她鬓角的白玉兰上。
“还能是谁,咱们河主大人呗。”
“沐星……”他叹一口气,“罢了罢了,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天真直率,她说的都对。”
“你……”李千沛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哪些?”
“花啊。”正好此刻棠梨抖了抖身子,再次扬起它身上和船上的花瓣,船身不受控制的摇晃了几次,在河道里转了半个圈,李千沛笑嘻嘻的扶住了站不稳的徐一品。
“只要有心,怎么都能办到的。”他也跟着笑。
这时,小船好像撞上了什么,两人都是一顿。
“怎么回事?”李千沛扭头看向船尾的船夫,发现小船行驶到了一处特别宽敞的河道里,可是这里却堵塞着几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整个河面水泄不通,此时他们的小船船身横侧,与旁边的船只紧紧贴在一起。
船夫大声回答道:“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些船都定在了这里不动,可是里面都没有人。”
没人?
李千沛一步登上邻近的一艘船,果然,船舱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走到船头环顾四周,南北两侧依然是人声鼎沸的弥河河堤,河里纵横的空船连成一片,她再跑过几艘,绕过一个二层游舫,抬头便看到在河心矗立的琉璃般的邀月楼。
竟然没有发现,船已经行至邀月楼前,堵在了当时欧阳瑞玥成亲时大花船停下的地方。
这个角度仰望邀月楼当真是壮丽非常,连石基上环环相扣的燕尾榫卯都看得清清楚楚,主楼方正四层,再加上顶层一个开阔的环形露台,她不自觉已经走到拥堵船只的最前头,与邀月楼默默对望。
此刻,这栋帝京最高的建筑像个无声的动物般凝视着河心的李千沛,好像马上就要对她低语。
徐一品不声不响跟到她身后。
忽然,一小朵焰火率先从邀月楼的二楼腰间发射出来,黄色一小撮光亮,与其说是焰火,不如说是信号火,还没等她看清楚怎么回事,邀月楼一到四层的每一处窗户中都迸发出璀璨的焰火。
一时间金黄一片。
十丈高楼如炬火!
像是燃烧起来一般,河堤上那些精美的大花灯瞬间失去的颜色,被这样千百发焰火齐发的亮度盖过了光彩。
紧接着,邀月楼顶层的露台上发射出一颗拖着蓝绿色焰尾的“流星”,李千沛仰头用目光追随着它,忽而它在她的视野里消失,天地恢复黯淡,四周一片寂静。
“这……”
没给她思考的时间,那颗湮没在夜空中的“流星”忽然用尽全力炸开,在弥河最宽的河道上空开出一朵夺目的花。
从铁红到钴蓝,再到亮绿色,变幻的色彩投进她纯黑的眼眸,镜像般的在她眼眸里也绽放了一次。
就在她的头顶,就在她的眼前,就在她的心里。
只为她一个人绽放。
“伯衡……”她伸出的手被徐一品握住。
几十颗“流星”拖着五颜六色的焰尾争先恐后的从邀月楼露台上窜出,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啸声和闷响,盖过了四周鹊起的惊呼赞美,随后纵横交错的盛开,绚丽的光有形有质的把这方天地塞满。
凭她目力之所及竟然不能将其全部收进眼里。
于此同时,将军府里芩姑姑一个人站在小院子的廊前;三五和希日莫搀扶着王老四下床出门散步;李正送琼瑛到了欧阳府门前两人依依告别;瑞玥抚着小腹推开窗户;白芷汀回到枢密院偷偷领着李弥到地面放风;薛同舟指挥着临时雇佣的仆役把收拾好的行礼装到车上;成薇沉默不语的领着蒲氏两兄弟和五千骑兵列队出帝京西门;津蕤专程到金戈坊沈记铁铺看望沈之平;李顼一个人站在没有点灯的瑶海宫阁楼上……
他们与帝京百万人一起,同时目睹了这仿似从云霄坠入凡间的瑰丽辉煌,如神迹般的照亮了半个帝京。
上元佳节,团团圆圆。
“伯衡。”
“在呢。”
李千沛扭过头看着徐一品,不是很确定地问:“这个……”
“嗯,是。”
她微微张着嘴唇,上面的口脂在逐渐黯淡下去的光线里变成迤逦的色彩,徐一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嘴唇,忽然有点恍惚。
“可是,你哪来这么多时间做这些?还有……”她茫然四顾河道里挤满的空船,“这些也是你准备的?”
“是,你能想到的全都是。”
“那,这艘小船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哪一段河道上船?”
“所以我准备了十几艘船。”
焰火绚烂燃烧之后剩下了漫天的青蓝色烟气,缓缓飘散坠落,人间再次恢复黑暗寂静。她无奈地呼出一口气,“啊……你真的是……”
她的脉搏从手心传入他的心脏,令他疲惫的心跳多了一点动力。
“喜欢吗?”
“很难有姑娘不喜欢吧。”
“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很难有’了?”
“嗯?”她愣了一下,转而反应过来,抽出手轻轻打了他一下,“贵女手册那句话应该再加个朱批,着重标记,若遇徐伯衡请绕道!”
“走啦……我们去喝点小酒。”徐一品眼睛笑成新月。
她在船与船之间蹦蹦跳跳如履平地,跳几步又折回来扶他,“小牛鼻子不是说你不能喝酒吗?”
“我看着你喝啊,也一样。”
“啧啧,你今天……”她没有继续说,只是笑着,衬得鬓边的白玉兰也是娇嫩的,回到小船上,她抓起裙摆挥了两次,船板上的花瓣飞扬几朵,“哈哈哈,真好!那今天喝甜酒。”
两人在临近的渡口下了船,又牵着马往绿腰酒坊走,沿途听到有人还在谈论刚才那场恢宏的焰火,纷纷猜测到底是不是邀月楼的手笔,或是哪位富家子弟的花招。
“看来临走前还有望上一次铜钱榜。”徐一品笑着说。
“你花的钱是……”李千沛忽然觉得有点不妙,在心里左右权衡了一遍,觉得问这个问题不太好,却又实在好奇,刚要张口的时候却被对面斜街冲出来的一个人结结实实撞了一次。
她倒没什么,撞她的人却倒在了街中心,还没等他爬起来,便被冲上来的三个兵勇按在了地上。
徐一品揉了揉李千沛被撞的胳膊,“疼吗?”
“疼呢。”她故意说。
“那他应该断了好几根骨头吧。”他指了指被制服的男子。
“你。”李千沛抬起拳头又收了下去,“今天不跟你计较。”转而走到兵勇面前,问,“他怎么了?”
几名士兵是南衙的步军,看制服并不是维持治安的低品阶,而是负责城防和协作的侍卫军,他们并没有认出李千沛是谁,只是冷冷地说:“南衙办案,闲人回避。”
“我回避?要不是他撞到我了,你们能逮……”
她的后半句被徐一品捂住了,他拿出玉字军腰牌,“抱歉,将军只是路过好奇而已,并非耽误诸位办事。”
“啊?玉龙将军?抱歉,末将有眼无珠。”说着,几位士兵纷纷抱拳道歉。
徐一品松开手,“忘了姑姑怎么交代的吗,你今天能不能像个姑娘?”
李千沛翻了个白眼,问:“这个人怎么回事?”
“回禀将军,这人是个私印小报的贩子,成天造谣生事,我们也跟了好久了,今日才逮了个现行。”士兵甲说。
“那小报不都是私印的吗?官印的能叫小报吗?”李千沛问。
“倒也不是这么说……”士兵乙回答,“只是这厮的报面内容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实在有扇动恐惧的嫌疑。”
“扇动恐惧?这么严重啊?”李千沛仔细看一眼被按在地上的青年男子,觉得有那么一点眼熟。
士兵丙用膝盖压着他的背,说:“他一个小报一天能卖数千份,一份三文钱,每天能挣十几贯,一个月就是五六百贯,一年就是七八千……”
“啊喂,赏评人不用花钱打理啊?纸不要钱啊?刻字不要钱啊?”那人脸贴在地面上依然不忘反驳,“账能这么算吗?”
李千沛倒觉得他有趣,蹲下去瞧他,终于认出了这人的样子,“啊,是你。”
“玉龙当真是交友广泛啊,什么人都认识。”
这话却不是徐一品说的,而是从斜街走出来的兰加志说的,他身边还跟着几位同属南衙的侍卫军,显然,是他在办案。
“哟,我以为这样的案子,该京兆府管呢,怎么御史台……还管民情舆论啊?”
兰加志与徐一品拱了拱手,才说:“按理不属于御史台的,但是这厮印的内容过于出格,董相恐怕有人借机挑唆引发党争,才委派下官接管的。”
李千沛冷笑一下,问:“小报不就是说些绯闻轶事吗,还能编出什么花来?他看上去也没多大年纪,能挑起党争?”
兰加志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报递给李千沛,她抖开一看,立即变了脸色,因为第一行赫然写着:危矣!金州全失!北三州恐全域沦丧!
她猛地把小报合起来,兰加志冷静的眼光仿佛在问她是不是很出格?接着看,还有更出格的。
再次打开,字里行间把北三州的战况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连屠城悬尸等都做了详细描写。而第二条,写的是一首儿歌。
“黑眼睛,虚一虚;灰眼睛,看不清;金眼睛,最无情;谁眼睛,望帝京。”
“美婵娟,玉门外;口含丹,角州变;凤池烂,弥河干;谁再坐,和光殿。”
她心中更震,早在一年前她便在梓州杏坪县听到过这首儿歌,没想到竟然真的传到帝京来了。
“真的是好大的胆子!”她忍不住大骂一句,再次俯身看着他的脸,“那日在燕舞坊见你买奖券时眼睛都不眨,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公子,倒是看错了你,帝京可没氏族公子干得出这种事来。”
他便是上次在飞虹轩外站在墨雨旁边的公子哥,耐心地给李千沛讲过女倌人赛跑如何下注,还问她为何不问赔率便选了五个数字。
“玉龙认识他?”兰加志面露疑惑。
“御史台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没等兰加志答上话,地上的年轻人就大声说道:“孝安二年先帝颁布法令,凡是大裕百姓不可因言论而获罪,这一条早就收录进了大裕律法里!你们根本没有凭证抓我!”
李千沛看一眼徐一品,他的眼神里也一样露出一缕赞赏。她将那份小报递还给兰加志,说:“既然礼公这样倚重拏云,我便不耽误你了,想必御史台也该给这位一个公正的裁决。”
兰加志一窒,示意士兵拉起压在地面上的犯人,说:“那拏云先回御史台了,过两日再与玉龙徐大人送行,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