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沛出门的时候看见希日莫扶着王老四在偏院散步,看上去死士烟被玉殷打得不轻,两人在凤池山的遭遇想必十分精彩。
只是看着王老四还有些跛脚,昨夜又如何像芩姑姑所说的那样去重重护卫的皇城司取得试卷呢?
带着这个疑惑她折回前院,跟王老四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尴尬的是,作为死士被受主知晓了身份,跟他扮演的身份相差实在太大。
对他这种级别的死士来说神秘感本来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将军……”
“你脚如何了?”
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低头看了眼还是肿胀的脚踝,说:“将军的师兄好身手,专挑关节打。”
“能跳吗?”
希日莫抢着说:“只能单脚跳,将军有事吩咐我就是了。”
“你还真护着你师父啊。”李千沛揉了揉小蛮子的头发,他即刻躲开了,他又长高了。
“听伯衡说,他给了你新的任务?”
王老四看了眼希日莫,说:“对,要去……很远的地方杀一个人。”
“去多久?”
“顺利的话半年,不顺利的话三两年。”
李千沛倒吸一口凉气,具体的任务内容她是不能再问了,“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玉字军启程,我们也出发。”
李千沛拍了拍小蛮子宽厚的肩膊,说:“跟着这么好的师父,多学点东西,孝敬好他,明白了吗?”
“嗯!”希日莫点头。
“等一下。”王老四却打断了看上去温馨的场面,说,“我可没说带你啊。”
什么?这件事不是早就讨论过了吗,徐一品也早就问过了李千沛的意思,王老四是想反悔不成?
果然,希日莫立即慌了神,眼看着就要原地蹦起来,王老四迅速捏起手指戳在他嗓子上。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的追云部世子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咽喉,啊啊哦哦没说出话来。
王老四看着李千沛,颇为严肃地说:“太远太危险了,我自身难保照顾不了他。”
看着自家伙夫一脸认真地说着这样大的事业,李千沛真的很想笑,却生生忍了下去,“好,那他跟我走。”
“师……父……”希日莫拼尽了力气,才发出这样一句沙哑的嘶喊。
王老四却是心意已决的样子,淡然说:“你会拖累我的,随将军北上回家吧,你的阿爸阿妈在等你。”
“不!”希日莫终于突破了喉间的屏障,作势就要跪倒,王老四后退几步别过脸去不看他。
李千沛最不喜欢看这种场面,扭头就往外走。
“除非……”王老四却轻轻说出这两个字。
小蛮子在地上跪行几步,紧紧拽住了师父的裤子。
王老四转过身,像是换了个人般地说:“除非你以你的血发誓,这一生无论什么处境,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北陆,无论面对你的爹娘还是舅舅,无论生死,永永远远站在将军这一边!”
李千沛浑身一震,她万没想到王老四会以此为条件。
“如何?答不答应?”王老四严厉地逼问。
“我……”
王老四转头单脚跳回厢房里取出一把弯刀扔到世子面前,“你若答应,便割破手掌起誓。不答应也可以,带上你阿爸的刀回北陆。”
弯刀的刀鞘上镶嵌这珊瑚和砗磲。
冬日天晴,李千沛看见干燥的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尘埃,这一刻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希日莫拔出属于阿爸朝洛蒙的佩刀,用右手握住弧形刀刃,转过身子面对李千沛,咬着牙抽出刀,右手手指缝里流出猩红的血液,大颗大颗滴入土里。
“我,希日莫,今日以血起誓,这一生,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永远站在玉龙将军这一边……若违此誓言,”半大小伙子忽然哽咽,“便由长生天派遣雷电将我击杀,升起江河将我溺亡,推倒雪山将我活埋。”
李千沛不信长生天,却在此刻感觉到了那位从远古而来万神之神的无处不在。她伸手按在希日莫头顶,无以言表地看着王老四,他终于不是自己随军的伙夫了,而是那位起码救过自己二十几次的死士烟。
“好,我接受你的誓言。”
东庐王正式向皇帝递呈了与欧阳氏结亲的帖子,相对与之前薛同舟在帝京氏族间的疯狂联姻那样目的性明确,李弦疏这一次的做法低调又体面,加上徐达荣与三司的几位大人们推波助澜,圣上虽然还没有首肯,不过还是默认东庐王把礼单先呈给宗正寺。
总算有件好事稍稍冲淡了李千沛的烦乱。
相比于她的乐观,琼瑛就显得冷静很多,她随手翻阅着东庐王府递过来的礼单,面色沉了几分。
“怎么了呀?”李千沛吃了好几块彤霜端来的黄米粘糕,嗓子眼都要糊住了,“叔叔小气,婶母们可是大气得很呢,总不能做得不好看吧?”
“不是,是太多了。”
“……”女将军招呼彤霜再给她拿点润喉的小食来。
“你们将军府是揭不开锅了吗?来我欧阳府里蹭吃喝了?”琼瑛皱着眉叱她两句,“彤霜你去把昨夜剩的那点子冷汤水烂菜叶都给她端来。”
彤霜秀气,捂着嘴笑,又满口应下,“是,奴家这就去给将军端来!”
李千沛差点都忘了,欧阳琼瑛曾经是玉字军里最牙尖嘴利的女医官,将军被她骂、军师被她骂,指挥使被她骂、伙夫司马也要骂,除了津蕤之外所有人都要挨骂。
不骂津蕤是因为骂了也听不懂,要理解两三个月之后才跑来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欧阳氏那样多的产业,不必担心还不起吧?”李千沛反问。
琼瑛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给女将军解释,于是说:“现在北城里倒是有不少嘲笑东庐王府的氏族呢,说堂堂李氏皇族世袭罔替的王爷,竟然允许儿子放弃王子头衔去入赘,我不知道阿正听到这些会怎么想。”
李弦疏一个老街溜子是无所谓的,李小满现在勉勉强强顶着初来乍到的压力,二王子李端回孔州整理封地,四王子李直才进了培风书院,中间只有一个李正入了仕,转眼却成了欧阳氏的赘婿,也难怪外界议论。
“那你怎么想?”
“我?”琼瑛苦笑一下,抖了抖手里的礼单,“这一页就是一个孩子,六页就是六个孩子。”
没想到琼瑛竟然会这样回答,李千沛顿觉真的是自己看得太浅了。
“如果第一个孩子是儿子,那么就会过继给小东庐王,之后的孩子才是我欧阳氏的,这算是……嗯……最后的妥协,我认为很合理。”
李千沛再次感到自己的浅薄,琼瑛不仅拿自己的人生当筹码,连以后若干年能产出的价值也一并算入其中,她感到一丝寒意。
彤霜端了翡翠蒸饺和八宝酥糖来,为了她吃得顺,还给盛了碗红果桂花饮,闻着就酸甜生津。
李千沛却没了刚刚的好胃口。
琼瑛蕙质兰心,一眼便瞧出对方的心思,搁下了手中的单子,握住她的手,说:“将军不必为琼瑛忧愁,早晚都有这一步的,放眼整个帝京氏族,阿正算是一等一的好了。”
这句话倒是没说错,女子嫁人的择选标准原本就和氏族对继承人的择选标准大相径庭,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都不是一个好夫婿的必备条件,只想要一个专注贴心的枕边人,而李正,在李氏皇族的背景下算得上是万中无一的人选。
可是我的好琼瑛啊,你爱他吗?一个念头之后,李千沛又觉得这个问题最苍白无力。
“还有,将军你想,若能以我欧阳琼瑛一身,换妹妹们的相对自由,似乎欧阳氏才是占了便宜那一方吧。”她的笑容带着浅浅的满足。
“哦,瑞玥怎么样了?”李千沛忽然想起来,时至今日徐一品依然没有告知她煽风点火大肆鼓吹欧薛丑闻的人是谁。
“她……”琼瑛看了彤霜一眼,倒也没有回避的意思,说,“怀孕了。”
“什么?!”
琼瑛按住差点蹦起来的李千沛,“薛桅的,和离之后我才发现。”
“那这个孩子?”
“这是我欧阳氏的孩子,当然要大大方方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是我欧阳氏的长子长孙,是要进培风书院的,长大后,文入中书门武进玉字军。”琼瑛说得坚决,毋庸置疑。
“好。”李千沛低头思索片刻,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意,“你知道你现在像谁吗?”
“不是好听的就不要说了。”
“当然是好听的。”
“那你说。”
“特别像你未来两位婆婆,大小关氏。”
“如果真能像两位关氏一样在前线,为苍生为天下,这个家主……谁爱当谁拿去……”她说得含糊,却都是真话,不过片刻又收起情绪,说,“外公给王氏游历在外的舅舅姨妈表哥表姐们写了好多信,让他们这一路上多照看点玉字军,我相信前线一定有很多王氏族人。”原本她也可以,最后她说,“明日我也去东门给玉字军送行。”
“好。”
“对了,欧阳府守卫的骑兵将军要带走吗?”
李千沛今日来也是这个意思,她问:“你觉得你们还需要吗?不然我就留给你。”
琼瑛摇摇头,说:“男儿参军入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将军把他们留在帝京可不公平。而且……奚临若一直留在府上,瑞玥怕是更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