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王页,顼。

    李千沛眼前忽然花了花,她以为,给先帝提示的会是某位类似托孤大臣,没想到,竟然是李顼本人。这代表着之前关于先帝之死的所有推测,都是对的。

    神武皇帝李燮在驾崩之前的那个夜里,先传了李顼到裕心殿躲起来,再传唤了先帝李琁,告诉他将会传位给他,前提是,他必须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把皇位让给李顼。

    至于什么时候合适,父子二人的约定大概是李顼有能力进入殿试或者拿到三甲,这样荒谬可笑的要求,李琁竟然答应了,并在在位的八年期间对这位幼弟诸多栽培,等待有一天他能够“杀死”自己。

    为什么?先帝为什么要答应?他当时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原本是她苦心追求的,现在却变成她无法面对的。

    “姑姑,麻烦请伯衡来。”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无意识阅读着那篇李顼写于三年前论述新政利弊的文章。

    芩姑姑没有动,冷冷地问:“将军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她低声问。

    “将军还要北上吗?还让他坐这个皇位吗?什么时候为先帝昭雪呢?”

    “什么?”李千沛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着芩姑姑。

    她还是那样,像把插在地面的钢刀,坚毅卓绝,说出这样的话也像是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说菜菜跟隔壁小狗打架要不要去拉回来一样简单。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李千沛额头沁出,她只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手握拳用力捶打在了火晶上,纯净澎湃的原始能量迸发而出,令她精神集中了些。

    “姑姑慎言。”

    “将军还要给这样的皇帝效力吗?”

    “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事情的原委?李千沛后退了两步,调整了几次吐息,说,“姑姑,你是袁氏的旧人,我不跟你计较,但是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姑姑语气咄咄,“将军口口声声说过先帝是你见过最仁慈的人,最宽容最磊落,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之一,小皇帝杀死了他,你却还要替他打仗?”

    “住嘴。”女将军也有些气急,指尖戳着案上的试卷,“小皇帝参加了那年殿试,并拿到了‘甲上’,如果真的因为这样先帝选择了自戕,那害死他的也不是小皇帝!”

    “那是谁?!”

    “是李燮和他自己!”

    芩姑姑猛地定住,她深深的瞳仁里忽然盛满了泪水,她们现在讨论的是她不明不白死去的恋人,她实在无法像李千沛一样冷静地看待这件事。

    “姑姑。”李千沛走到她面前,手抬到半空中又放下,最终还是取了块丝巾给她擦眼泪,“神武帝和先帝的秘密约定若真的存在,也是先帝自己答应下来的。我知道……知道先帝对你来说多么重要,可是,他对我而言同样重要,若没有他,我早就是孤魂野鬼了。”

    “将军……”姑姑莫名抖了起来,问,“如果你是阿显,你会如何?”

    “我?我根本就不会答应,即便是行将就木的父亲的遗训。”

    “若用你最要紧的东西要挟你,非答应不可呢?你会让李顼平平安安活过这八年吗?”

    “李顼是瑶夫人的孩子,是我的血亲表弟,姑姑不觉得这话问得太过分了吗?!”

    “我问的是如果你是阿显呢?”

    “那李顼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比表弟更亲!”

    “哈哈。”芩姑姑忽然笑了,说,“你跟袁如斐一样,该死的道德!连阿显也学他,说什么恪守承诺,都拿命去给别人垫脚,没想到袁氏最后的女儿也一个样!”

    “换做是姑姑又如何?”

    “要是我,他根本就不能活过那个天亮。”

    李千沛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现在讨论的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啊,与她而言好像只是一个杀掉自己恋人的凶手。

    “竟然还容下他在这八年间,由罗会全袁钰瑶亲自教他,让他去考科举?哈,真可笑。”

    李千沛从没见过姑姑脸上有这样多的表情,也从没听她说过这样多的话,从知道她与先帝是恋人以来,原本对这段旧事有些好奇的她忽然在这一刻想通了,她试探着问:“姑姑说,先帝在位八年间你们从未相见……就是因为你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不见你的对吗?”

    因为你,想要用李顼的命换他的命,他无法面对你,便不再见你。

    姑姑一愣,这个问题像一盆凉水一样浇下,她刚刚激动的情绪迅速冷却下来,再次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的样子。

    “将军说的对。”

    “如果,我是说如果。”李千沛盯着桌案上摊开的那一页名叫王页的考生答卷,“如果我现在如你所愿,把小皇帝从皇位上赶了下来,谁做这个皇帝呢?”

    寿王吗?那两个牙牙学语的皇子吗?

    芩姑姑没有一丝犹豫,立即说:“李含丹。”

    李千沛心头大震,她作为提问者,这个答案她竟然承受不起,这么久一直没有说出口的问题此时却得到了答案,她连连后退,不能想不能追问,她宁愿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真的李含丹出现,将军还会站在李顼那边吗?”

    “我……”她不知道,当李含丹还只是一个如果的时候,她当然可以随心表达态度,可是现在这个如果不再是如果了,“如果真是这样,拜托姑姑告诫他躲好了别出来。”

    银发姑姑没有说话,眼泪也干了,眼中只留下一丝不甘。

    “去请伯衡来吧,明日便要出发,今夜我与他回校场。”

    “徐大人去探望杨夫人了,说晚点回来。”

    杨松霖的妻子和女儿在京中已经七八年了,杨将军之前还能一年多回来一次,以眼下的局势,下一次一家团聚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那我去看看琼瑛,他若回来了让他到欧阳府接我。”李千沛挥挥手让芩姑姑先走,转而又叫住了她,“让王老四把试卷还回皇城司去,我可不想招惹那没根的东西。”

    姑姑一言不发,抱起桌上的大摞卷子快步出去了。

    十年了,李千沛第一次感到来自芩姑姑的威压,一个镇国将军府往日的侍女,同时又是先帝的恋人,既是无微不至的管家,又是冷面毒舌的长辈,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芩姑姑跟徐一品一样,更像家臣。

    还有一个问题女将军一直没敢问。

    既然与先帝这样情深以往,那李含丹是先帝跟你的孩子吗?

    多年之后,李千沛回忆起与芩姑姑在元享三年正月十六日的这一次争吵,最后悔的便是没有问这个问题,让后来的她付出了许多原本可以规避的惨痛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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