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马车中,司马昭一直注视着夏侯妍的表情,只见她一会蹙眉、一会叹气,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他向来平静的心绪起了波澜。
一直以来,夏侯妍在他面前都是畅所欲言、无所顾忌,今日显然有些烦闷,却不告诉他缘由,让他莫名有些焦躁。
没错,此事确实是曹爽兄弟动手,他布下的暗卫亲眼看见了洛阳将军府派来的人,在这院子内外洒下油,而他,只是动了一点小手脚,命人在桥中央涂了一些胶。
许氏如此笃信这桥的作用,就叫她与这桥死死黏在一起,葬在一处吧。
只要一想到许氏曾纵獒犬撕咬夏侯妍,又设计了那么多欲置她于死地的“意外”,司马昭心中就升腾起漫天的杀意。他要她苦苦挣扎而不得逃脱,充分感受身体一寸一寸被火焰啃噬的恐惧和绝望。
早在许氏于宴会中设计夏侯妍,对她下药的那一次,司马昭的忍耐就几乎到了极限。他一直都知道,棋盘已经摆好,棋子开始移动,每一颗棋子,都有自己的节奏和速度,每一颗棋子的功效,都要发挥到最大。人之死,犹如棋子退场,也该在最恰当的时候。等待敌人走向死亡的过程,他从不觉得难熬,相反,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有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感。
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仅有的几次欲除之而后快的冲动,都是因许氏姐妹要加害夏侯妍。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成为他不欲人知的软肋、他始料不及的意外,她的热烈和真诚,犹如一把利刃,牢牢插入他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房,并在那里生根发芽,将他的心牢牢困住。
为了揪出曹爽兄弟的狐狸尾巴,为了塑造鲁直莽撞的形象,也为了民心和家族声望,他竭力忍到今夜,忍到曹爽自己出手。
只不过,他的阿妍,看起来心事重重,或许,他不该带她来此,亲眼目睹这火葬之景。
不管阿妍心中在想什么,他都会沉住气,继续等待,等到她想说的时候。以后,他也会穷尽自己所能,让她满意,让她高兴,时时,事事。
…………
在许氏姐妹葬身火海的第二天,尹川县县衙颁布了一纸公文,宣称流行于乡野间的水仙教为□□,系西域术士以宗教之名,行拐卖妇女孩童之实的幌子,并提醒乡民以后切勿轻易信教。
司马昭抓住的那名西域术士,被拉到街市当众斩首,以平民愤,参与此事的许氏姐妹姻亲卫敬田、跃马旅馆的郭老板,则被罚没所有家产,流徙三千里。
许氏姐妹葬身的那处宅院,后来被县衙派人修葺,立了一个墓碑,祭奠被水仙教害死的孩童。此后经年,一直都有在此事件中失去孩子的父母来此祭奠。作恶多端的许氏姐妹,则在民间传说中化身为专吃小孩的恶魔,遭人唾弃。
只是,那座恐怖的桥,并未被提及。
司马昭对夏侯妍解释说,头颅被填入桥体,早已损毁无法辨认,已经不可能一个个分离出来,送还于各户百姓。与其让父母得知孩子们身首异处的惨状,倒不如留下一丝余地。
在水仙教的定性之后,是诸县赋税造假之事,此事被判定为各县县令所为,尹川县的谭县令、定邦县的余县令、还有周边几个涉及私改赋税的县里的县令,全部被斩首示众。
罪状中说,这些县令无视国法朝纲,于税收弄虚作假,搜刮民脂民膏,罪恶盈天,本该夷灭三族,念天子初登基,大赦天下三年,如今大赦之期未过,因此仅犯事者本人被诛,其家人则革为庶人,流两千五百里,且子孙后代不许入仕。
“这些县令未必无罪,可充其量,也不过是曹爽的工具吧。”站在熙熙攘攘、一如从前的尹川县街市中,夏侯妍心中郁闷难消,“走了谭县令,还会来张县令、王县令、李县令,是不是?”
司马昭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我明白阿妍心中所虑,不过眼下曹爽兄弟势大,我无力与之抗衡。此次所求,不过是揭露赋税造假,然后顺势而为,免除苛捐杂税,不误农时而已。阿妍,是否觉得我很没用?”
这是司马昭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如此脆弱的一面,夏侯妍感到一阵心疼,“子上哥哥,我绝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已经为附近县城的老百姓做了很多。减轻赋税,不夺农时,努力让农民们也能吃上白面饼,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阿妍当真如此想?”
“当然。”夏侯妍重重点头。
“知我者,莫若阿妍。我得阿妍,如伯牙遇子期。”
事情既已结束,邓忠也要回汝南,他原本来此只为寻访旧友,没想到参与了后续这些曲折之事,如今恶人或被诛或被流放,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他也该回去了。
尹川县城门外,眼看着邓忠骑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官道中,何蓉仍然惦着脚尖痴痴望着。
“蓉蓉,你如此喜欢他,这次在尹川县又恰巧遇上,一同经历这么多事。他如今可明白你的心意了?”
“大约,是明白的吧。”何蓉吞吞吐吐地说,“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后来得知我兄长是何晏,很是大吃一惊,说我与兄长看起来全然不同。”
“他还说……”何蓉忽然扭捏起来。
“说什么?”夏侯妍心急地问。
“说回去后要向父亲禀明此事,找机会向我兄长提亲。”
夏侯妍呆住了,没想到他们二人进展如此之快,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邓忠看起来是个忠直寡言的汉子,四人在一起时,也没见他如何与何蓉交谈或眉目传情,谁想到竟然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这是他送我的一只金环,作为定情信物。”何蓉说着,从脖颈中牵出一根丝线,线的末端,吊着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金指环。“他说,这是他生母留下的指环,让他以后送给自己的妻子。”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这只戒指瞧着虽不甚豪华,却自有一种被时光浸润的柔和光泽,一定曾被人握在手中反复摩挲,寄情追思。
“那你给他回赠了何物?”
“我将与兄长各执一半的玉佩给了他。”
夏侯妍知道,那玉佩是何蓉母亲留给她们兄妹的遗物,她母亲去的早,这玉佩何蓉自小就戴在身上,从不离左右。
夏侯妍既为何蓉高兴,又生出一股羡慕之情。细细算来,自己与子上哥哥认识已有数年,却从未提到婚嫁之事。尤其是她心中明白,母亲并不愿意她嫁到司马家,回洛阳之后,她必须要想办法说服母亲,扭转她的陈旧观念。
不知不觉,夏侯妍来到这里已半年有余,期间母亲也几次写信来催她回去,她每次回信都说不舍得小姑母,要再待几日。几日复几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
夏侯夫人原本只以为她玩心大,待到尹川等县私改赋税之事暴露,多位县令被砍头,夏侯夫人细细了解了前因后果,才明白此事与司马昭有关,而自家女儿在尹川县迟迟不归,自然也不止是舍不得小姑母。
因此,夏侯夫人索性也来了尹川县,决心亲自将宝贝女儿接回去。
“母……母……亲,您怎么来了?”这天傍晚,夏侯妍回到卢府,见母亲与小姑母正端坐一处聊天,不由大吃一惊,母亲信中并未提要来之事,怎么突然就到了小姑母家中。
“怎么,你不欢迎母亲来吗?”夏侯夫人斜睨了她一眼,眼中透出三分不满。
“怎么会呢?我盼着母亲来还来不及呢,怎会不欢迎。母亲必然是要给我惊喜,才会突然至此。”夏侯妍说着,偷偷向小姑母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小姑母会意,立刻说道,“是呀,妍儿昨日还说思念母亲了。她说,这庭前的玉兰开了,嫂嫂最喜欢玉兰,每年春日都会带她一同赏玉兰花。玉兰花期短,正念叨着今年恐怕无法与嫂嫂一同赏玉兰呢,嫂嫂就来了。这正是所谓母女连心,令人羡慕呀。”
夏侯夫人的表情立刻就缓和了几分,她起身把夏侯妍拉到自己身前坐下,“如此,今夜,你就与母亲还有小姑母一同赏这庭阶之玉兰。白色玉兰就是要夜间
才好看,窗外有月光,屋内有烛火,将那朵朵盛开的玉兰,映衬地如同一盏盏小灯笼,漂浮在夜色中,有静谧幽深之美。”
这天晚上,吃过晚膳后,夏侯妍与母亲和小姑母三人坐于走廊上,一边饮甜酒,一边欣赏庭中盛开的玉兰。白色大朵的玉兰花,果真像母亲说的那样,像一盏盏花形的小灯笼,夜色隐去了暗色的枝桠,使得每朵花看起来都像凭空飘在半空中,偶尔有风吹过,无数小灯笼轻轻摇晃,美景令人迷醉。
夏侯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妍儿,该回去了,你兄嫂都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很是寂寞。你那匹叫影疾的马儿也想你了,总是无精打采的。还有钟太傅家的小儿子,隔三差五就要来我们家,临走总要问一句,妍儿姐姐明日回来吗?”
夏侯妍忍不住噗嗤一笑,“士季小弟活像个小尾巴,算起来,倒是有半年多没见他了。”
“你若见了他,一定大吃一惊,他现在比你都高了寸许,小孩子长得就是快。”
“听闻他家中兄姊都大他许多,嫁人的嫁人,外任的外任,他一个人在太尉府难免孤单。也是你们有缘,京中这许多户人家,他就爱与你们兄妹相处。”
夏侯妍揽着母亲的臂膀,靠在母亲身上,一边赏花,一边听母亲絮叨着家中事,只觉时光静好,一派安然闲适。
“对了,你小姑母说,后日一早,你小姑父就回来了,到时见过他,咱们就回洛阳吧。你来这里住了这么久,若没见过你小姑父就走,也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