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临近午时,只听得卢府门外响起马蹄声和车轮声,小姑母立刻提起裙摆向府门外奔去,夏侯妍觉得,这一刻,小姑母轻快的身影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足见小姑母与小姑父感情甚笃,一如当初。
夏侯妍和母亲紧随其后,也到卢府门口相迎。小姑父因常年跋山涉水,勘舆地理,肤色比她记忆中又黑了几分。他穿着窄口的粗布衣服,衣袖高高地挽到臂弯处,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臂,束发之上,也仅插一支木簪,与京中世家公子的风流做派完全不同。
“凝儿,我回来了。”
顾不得其他人在场,小姑父将小姑母紧紧搂入怀中,挥洒着一年未见的思念之情,夏侯妍在一旁看着,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她早已听小姑母提过,自从婚后,夫妻二人常一同去游历山川大泽,小姑父出身世家大族,世擅诗书,小姑母则擅长作画,夫妻二人一个写,一个画,将所历山水,尽数记下,至今已积累了好几册。这一次,若不是因小姑母去岁患了病,需要静养,也不会分开这么久。
母亲揽住她的肩,幽幽道,“你小姑母,是个有福的。”
母亲半张脸隐在树叶的阴影下,令她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她只觉得,从母亲口中,听出了几许寂寥。
与小姑母和小姑母一同用过午膳,夏侯妍就与母亲踏上了返回洛阳的旅途,去时比来时多了一人,正是她偶然中救下的高迎娣。
如今,水仙教的真相已被揭穿,跃马旅馆的郭老板也被流放,高迎娣完全可以返回家中,与父母弟弟团聚,但她却直言,不想再回家中,而是想跟在夏侯妍身边,长长见识。
夏侯妍将此事禀报母亲,母亲见高迎娣虽瘦弱矮小,却勤快踏实,学东西也快,便同意将她带入府中。
“迎娣,你并非我家累世僮客,日后若有想走的一日,直接来告诉我,我便放你走。”
听到此话,高迎娣立刻跪倒在地。
“小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奴婢愿一生服侍小姐,不离左右。”
“快起来吧,你与邓忠公子有旧,咱们在此又有这番经历,你有胆识也有魄力,日后你就和惜悦一起跟在我身边吧。”
何蓉与她们同行,一起回到了洛阳。又过了些日子,司马昭在落实了洛阳周边九县减税之策后,也返回了洛阳。
听到司马昭要回来的消息时,夏侯妍正在马场与钟会练习骑射,她当即就要中止练习去司马府上拜访,被惜悦死死拉住。
“我的好小姐,司马公子刚回来,必然要先去朝中觐见陛下,晚间才能回府。小姐若是在他府中等到那时,不仅不妥,还会让夫人不悦。”
一句话提醒了夏侯妍,母亲对她在尹川县与司马昭共同经历的那些事,本就十分不悦,如今看来,只能待子上哥哥休沐日再去了。
一旁的钟会撇起了嘴,“姐姐听闻子上兄回来,就要把我丢在这马场,不管不顾了吗?也罢,姐姐之前去尹川县,也不与我说,看来,在姐姐心中,我本就是无足轻重之人。”
夏侯妍一愣,“士季何出此言?我一向视你为弟弟,并没有忽视你的意思。去年去尹川县,没有告诉你一声,确实是我做的不妥,当时只觉得你还小,许多事,不便与你细说。”
“我不小了,如今已经11岁,比姐姐都高了。”
钟会说着,上前一步站到夏侯妍面前,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他这一年长得很快,身条抽长,一条靛蓝云纹腰带越发显出身形修长,加之肤色白皙、面容俊秀,已隐隐可以想见,待成年后,必然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就算比我高,你也是弟弟。”夏侯妍说着,轻弹了下钟会的额头。随后,她像想起了什么似得,忽然拉起钟会的手,走到一处僻静所在,并不许仆从跟随。
这是夏侯妍第一次拉他的手,钟会的心狂跳起来,想要翻手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却又怕惹她生气,最终还是没敢动,只一味由她牵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迈开步的,只觉得脑中昏昏的,像是行走在一片甜软的棉花糖上,不过,这种欢快的心情,很快就随着耳边的声音化为乌有,
“士季,你我有缘,从小就认识,姐姐也就不瞒你了。子上哥哥呢,是我倾慕之人,我将来要嫁给他的,自然,要关心他的一切。你既把我当做姐姐,将来,也是要将他视为姐夫……”
“我不要……”钟会的声音又急又高,非常突然,把夏侯妍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发这么大脾气。”夏侯妍不解地看着他,这是钟会第一次对她这样高声说话,她不明白面前这个少年的满面怒气从何而来。
“我把自己最隐秘的心事都告诉你了,士季,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说话,不要大吼大叫。”
夏侯妍说着,就要板着脸离开,钟会立刻伸手把她拉住。既然她牵过了他的手,那他自然也可以去拉她的手,不是吗?她喜欢司马昭又如何,只要没成婚,他还有机会,不是吗?
“姐姐,我错了,对不起。”
少年垂下头,声音轻而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夏侯妍最看不得别人示弱,几乎是立刻就原谅了他。
“没事,姐姐原谅你了。只是你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
“今日,嗯,日头太毒,想是骑马骑得有些累了,才会对姐姐乱发脾气。对不起,姐姐,我保证再也不这样了。”
夏侯妍看着钟会,只见他白皙的面庞涨得通红,额发间有细密汗珠。算了,他毕竟小自己几岁,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也还可以原谅。
“既然如此,咱们早些回去歇息吧。”
“等一下”,钟会再次拉起的她的手,“那……姐姐的心事,以后还会告诉我吗?”钟会注视着她的表情,慢慢的说。
“这个,看情况吧。”夏侯妍清了清嗓子,“你反应正常一点,做姐姐的就考虑告诉你。”
“嗯,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几天以后,是朝堂的休沐日,夏侯妍谎称要与何蓉一同出游,骗过母亲出了家门,直奔司马府而去,钟会也跟在她身后。
自从司马懿称病不上朝,司马府门口便清冷了许多,门口的守卫有些曾随司马昭去过尹川县,见夏侯妍来,就直接开正门请她进去。
夏侯妍带着钟会,径直向后院走去,院中,司马懿手持一卷竹简,正在给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俩讲学,夏侯妍和钟会走近了,听到讲的正是《孝经》
“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
钟会立刻朗声接到,“《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不愧是钟家子弟,颍川小白杨,士季小小年纪,竟也对孝经熟捻于心,咳咳。”
司马懿见他们来,想要起身,不料咳嗽不止,身形摇晃了几下,便又扶着桌子坐下。
司马昭欲上前扶住他,被他摇手拒绝。
“老了,不中用了。此残破之躯,不能再报效朝廷。未来,就要看汝等后辈的了。”
夏侯妍和钟会想要见礼,也被他制止。
“府中无需这些繁琐之礼,咳咳,你们年轻人一起说说话吧,我这个老头子就不奉陪了。”说完,司马懿便扶着侍从的手离开。
“昨夜与叔平、玄茂闭门酣饮,直至天亮,现下也困乏了,就不陪你们了。”司马师说完,也转身离开。
现下,就只有夏侯妍、司马昭、钟会三人坐在石桌前。
只要夏侯妍来了,司马府的后厨就会忙碌起来,只因平时司马懿父子三人于饮食上均不甚在意,但只要这位夏侯小姐一来,后厨做的东西,比父子三人一起用餐时还要讲究。
眼下摆到石桌上的,就有板栗酥饼、肉烧饼、桂花米糕、牛乳醍醐等五六样食物,厨房的炉子上,还有肥瘦相间的牛肉和野猪肉串成串,正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锅子里也正翻滚着奶白色的鲫鱼羹。
“没想到在子上兄府上,竟能品尝到温县特产的肉烧饼。”钟会说着,将一块肉饼送入口中,咀嚼了两口之后,忽而停在那里。
“这味道,怎么有些熟悉……”
“是不是勾起了你幼时的回忆?士季?”
夏侯妍笑眯眯地看着他,“再吃两口,想起来什么没有?”
钟会咽下口中的肉饼,又咬了一口,肉香和面饼的麦香味在唇齿间交缠,他忽然想起那年与夏侯妍初见时,正是在温县一家肉饼铺子前,她将仅能买到的四个肉饼,分了两个给她。
“这味道,姐姐,这与温县那家谢记肉饼铺的味道,竟然一模一样。”
“怪不得人家都说士季是神童呢,五六岁吃过一次的肉饼,竟连老板姓什么都记得清楚。”夏侯妍称赞道,“你说对了,子上哥哥请了谢师傅在府中做僮客,每次来这里,都能吃到记忆中的味道,对吧,子上哥哥?”
司马昭笑着点头,拿过一方手帕送到夏侯妍手中,示意她擦擦下巴。夏侯妍立刻接过来,擦拭掉嘴角的油渍。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钟会突然觉得手里的肉饼不香了。
“子上兄长对妍儿姐姐这般无微不至,当真是如兄如父,令人感佩。”
“你说什么,如兄如父?”夏侯妍放下手边的吃食,认真思考了一分钟,“你说的对,子上兄长当真是对我极好极好的,有时甚至比我亲兄长都好。”
钟会一口气憋在胸中,几乎憋出内伤来,他本意是想讥讽司马昭年龄比夏侯妍大六岁,两人并不相称,但夏侯妍似乎浑然不觉,反而又顺势夸赞了司马昭,着实令他不爽。
夏侯妍没明白,司马昭却很清楚。听到钟会吐出“如兄如父”四字时,他便凉凉的睨了他一眼,不过,等到夏侯妍说出上面一番话,司马昭反倒觉得钟会有些可怜了。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夏侯妍手中,并温声嘱咐她,“茶水微烫,慢些喝。”
司马昭完全无视了自己刚才的话。
钟会眼看着自己面前仆从倒好的茶水,心中怒气更盛。
“恕我直言,子上兄已到了适婚年龄,为何还不婚配,以续家族长久之盛?”
听到此话,夏侯妍一愣,她觉得钟会此话有些突兀、甚至稍显唐突,但更重要的是,她也很想知道司马昭会怎样回答。
刚端上来的炙肉串还在冒着热气,鲫鱼羹鲜美的味道在空中弥散开来,司马昭挽起衣袖,不慌不忙地为夏侯妍盛了一碗鲫鱼羹,才慢悠悠开口道,“先时为母守孝三年,如今孝期刚过,兄长亲事又近,做弟弟的,自然要排在兄长之后。”
“倒是士季,听闻你家与太原王氏素有通家之好,现任家主王峻也有意与你家结亲,他家小女儿王引云与你年龄正相当……”
“我不会同意。”钟会立刻出声反驳,夏侯妍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士季,你好歹让子上哥哥先把话说完吧。”
“是,姐姐。”
钟会懊恼地低下头,与司马昭的气定神闲相比,他显得急躁而冒进,难怪妍儿姐姐眼中完全看不到他。
她看着司马昭时,亮闪闪的眼中满是欣赏和欢喜。
只要有他在,姐姐的目光就只定格在他身上,随他而动。
钟会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片刻,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或许,要超越敌人,就要先接近敌人,他应该看看司马昭是怎样做的,才能把姐姐的目光争取过来。
……
傍晚,夏侯妍回到自家府邸,想要先去沐浴更衣,再去向母亲问安,没想到一推开卧室门,母亲正端坐在内屋等她,脸色沉肃。
见夏侯妍进来,母亲厉声喝道,“跪下!”
原本跟在夏侯妍身后的惜悦,立刻拉着高迎娣悄悄退出房间,从外面关上了门。
“母亲,这是怎么了,我……”
“住口,夏侯妍,你给我跪下!”
在夏侯妍记忆中,母亲从未这般严厉地对她说过话,母亲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连嘴唇都在颤抖。
夏侯妍缓缓屈下双膝。
一团柔软的小东西被丢到她面前。
“都怪我,往日纵你太过,你竟然……竟然与外男私相授受,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来……”
母亲的训斥还在继续,夏侯妍却盯着面前的手帕出了神,手帕一角上,绣着一个清晰的“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