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妍三人跟着张骏一行下了山丘,来到开阔的营地,从数不清的营帐和士兵中穿过后,终于来到了司马昭的营帐。
这个营帐比沿途所见的大多数营帐都大一些,账前左右各烧着熊熊的火炬,两名高大结实的守卫全副武装的守在门口,营帐斜上方竖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司马”两个字。
夏侯妍知道,这就是司马昭的营帐了,想到连日来的追赶总算有了成果,心中高兴,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门口两名侍卫见是张骏带人来,躬身行礼道,“张队长,方才一切如常,公子正与卫监军在帐内议事。”
“既如此,还请三位在此稍待片刻,我先进去通报。”
“多谢张大人。”夏侯妍拱手行礼,如今他们的身份是士兵,对张骏的称呼也该改了。
张骏进帐后,不消片刻,便走出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此人俊眼修眉,自有一股风流姿态,只是皮肤过于苍白,令人疑心他身体不好。当他转过头来也看她时,夏侯妍立刻不自然地低下头。
她认得此人,这是卫灌,其父卫觊曾任尚书,卫灌本人也曾任过中书郎、散骑常侍等职,与夏侯妍兄长曾有往来,因此夏侯妍见过他。
没想到他竟也随军伐蜀,还做了子上哥哥帐下参军。据说此人聪颖机敏,不知方才这一对视,他是否也认出了自己。
夏侯妍心中正犯嘀咕时,就听见张骏说道,“监军慢走,三位请随我进帐。”
听到要进帐见司马昭,夏侯妍立刻抛却了其他念头,抬脚快步走进帐内,只见案桌前有一人正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身上穿着的,正是她所熟悉的深青色流云暗纹单衣和同花色的云纹饰玉带。
夏侯妍快走两步上前,想要开口唤他时,却又有片刻近乡情怯的迟滞,就在这时,司马昭回转身来,熟悉的如玉容颜上,一双眸子盛满柔情。
他低低唤她,“阿妍。”
先前夏侯妍还不确定,自己要叫他将军还是直呼其名,如今见他这般唤自己,心知营帐内外皆是他心腹,便放心地叫道,“子上哥哥。”
考虑到张骏和惜悦等人都在,夏侯妍硬生生克制了想要扑到他怀里的冲动。司马昭则越过她,走到惜悦和高迎娣面前。
“你们二位随小姐一路颠簸,忠勇可嘉,昭在此谢过。”
司马昭说着,对两人做了一揖,唬得惜悦和高迎娣立刻跪下,连说不敢。“如此,张骏快带两位姑娘下去休息,早用晚膳。”
张骏带着惜悦和高迎娣走出营帐,此刻,偌大的营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司马昭走上前来,握住夏侯妍一只手。
“阿妍这里,可是受伤了?”司马昭说着,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手,夏侯妍有些迟疑,“没有吧……”,夏侯妍全无所觉,方才一路走来,并没觉得手上疼。
司马昭没说什么,只是拖着她的手行至案桌前,借着油灯的光,细细去看她的右手。
这是一双盈润细白的手,只因长年练箭,在掌心和虎口处有薄茧,但这几日的旅途奔波,细白的手沾染了灰尘,触感也粗糙了几分,司马昭心中升起一股怜惜之意。
又见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细长的划痕,还在微微向外渗血,先前渗出的一点血迹,这会儿已干涸凝结。
“啊,原来真有道伤口,想来是方才在山上被树枝刮擦到,我竟完全没感觉到。”
夏侯妍说着,轻轻摸了下那伤口边缘,忍不住发出“嘶”的呼痛声。
“还未洗手,不可乱碰,等着,我来给你上药。”
司马昭说完,转身去床头架子上取来药盒,用干净的纱布沾了热水,静置两分钟后,轻轻擦去伤口边缘的血迹,然后,又用一块新的纱布沾上药粉,均匀轻洒在伤口上。
夏侯妍本想说,这伤口不深,不碍事的,但见他如此小心体贴,捧着自己的手仿佛捧着至尊宝物一般,又想起在温县时,他也曾这样为自己处理过伤口,心中一时委屈、一时感动,小小一颗心,被酸胀的情绪填满。
处理完伤口,司马昭轻叹了口气,“阿妍受伤,都是因为我,实在是我的过错。”
“子上哥哥不必自责,这是我自愿做的事,受了伤也是我不小心,如何能怪你?”
见夏侯妍此时还急着宽慰自己,司马昭从心底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于他,试探人心乃是习惯,步步为营亦是策略,以退为进更是手段。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一颗热烈、直接的心。心底这一声叹息,是他向她缴械投降、甘心俯首奉上的白旗。
“还疼吗?”
夏侯妍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有一点疼。”
司马昭握住她的手,“以后万不可如此大意,凡事先与我商议,再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若是与你商议,你会带我随军吗?”夏侯妍目光灼灼的问他。
“不会。”司马昭垂下眼眸。
“既然这样,与你商议有什么用?”夏侯妍语气中流露出不满。
司马昭失笑,“先用晚饭吧,阿妍一定饿坏了。”
军中饭食简朴,晚上只有一碗杂粮粥、一块面饼、一份青菜,因司马昭是将军,所以多加有一碗炖肉。夏侯妍是真饿了,尽管这些饭菜不怎么美味,但她依然吃了个七七八八。
司马昭泡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中。
“这军中的饭菜,好吃吗?”
“一般吧,不是太好吃。”夏侯妍诚实的回答。
“这还是好的时候,等出了长安,进了入蜀之路,白面饼就得减半,不够的拿红薯来补。若是遇上阴雨连绵,战事延后,饭食不够,便须从羌、氐处借粮,若借不到,便再借农户之粮,若是都不够,就只能饭食减半,或叫士兵去挖野菜来吃。”
夏侯妍听得一愣,“子上哥哥,是在故意吓我吗?”
司马昭笑了,“这些是实情,所以我说阿妍不可随我出征,只需在京中平安生活,待我回来,可好?”
“不,不,我吃得不多,给我普通士兵的一半就好。再说了,我早没有小时候那么娇气了,如今没有澡豆洗漱,也是可以的,我一早都做好了心里准备……”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名侍卫的声音。
“报将军,大将军要来帐中同将军议事,如今正向营中走来,随行者还有邓尚书、杨参军等人。”
曹爽竟突然要来议事?
夏侯妍有些慌张,“子上哥哥,我该怎么办?要出去躲躲吗?”
司马昭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不需要,阿妍只管放心待在此处。”司马昭说着,指了指帐中一堵屏风,那屏风共有三折,绘着水墨山水图,将此间营帐
一分为二,外间是看书、用饭的案桌和议事的场地,内间则是卧榻和盥洗处。
夏侯妍依言躲到了屏风后面,几分钟后,曹爽一行就掀帘而入。
“子上见过大将军。”
“哎,都是自家兄弟,又不是朝堂之上,子上何必如此行礼,快坐,快坐。”
隔着屏风与帐壁之间的缝隙,夏侯妍看到曹爽一屁股坐到了主位上,邓扬坐在他左手边,下属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先前在山上抓到她的杨参军坐在右手边,司马昭则坐在杨参军旁边。
若是单看这阵仗,还以为这是曹爽的营帐呢,夏侯妍心中有些不满,因为她觉得司马昭作为征蜀将军,位次却还在一个参军之后,有些不忿。
“再有两日,即可抵达长安,与太初所领雍凉军汇合,今日特来与子上商议,这入蜀之道,究竟走哪一条为上?”
“从关中至汉中取西蜀,自西向东分别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四条道路,其中最适宜的褒斜道栈桥被烧,已不可选,其余三道,则各有优劣,实难论断。”
“如何各有优劣?子上试言之。”说话的是坐在曹爽左手边的邓扬,只见他摇着一把麈尾,微眯双眼,一副城中玄学名士的派头。
“昔日先武帝亲征汉中,走的是陈仓道,此道虽路途远,但较为平坦,本是一条上上之选,只是阳平关易守难攻,是块难啃的骨头;傥骆道是三路中距离最短的一条,但此道需翻越秦岭,路况复杂,且远离羌、氐等胡族,难以借调粮草;至于子午道,道路狭长,全长有六百六十多里,悬崖峭壁处只能靠栈道通过,亦不适合大军行走。”
“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说来说去,子上不是要打退堂鼓吧?”曹爽一拍桌子猛地起身,显然对司马昭的一番言论十分不满。
“昭只是就事论事,大将军请息怒。若大将军心中已有决断,昭自当跟随左右,身先士卒。”司马昭不疾不徐的回应,语气如常。
“兵贵神速,我亲率十万大军伐蜀,当走傥骆道,杀蜀军一个措手不及。”曹爽声如洪钟,言谈中透出一股挥斥方遒、睥睨天下的气势。
“我知子上为何犹疑不前,想昔日蜀国前丞相诸葛亮在世时,你父子三人从未从他手上讨得过好处,想来是被他打怕了吧,哈哈哈。子上莫胆怯,如今世上已无诸葛孔明,你随我此次出征,定能立不世之功。”
夏侯妍的手不由捏紧了衣服,这话说的委实过分了,将子上哥哥父兄三人皆贬低了一通,还暗讽子上哥哥胆怯,她心中甚是不平。
司马昭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的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诸葛丞相有神鬼莫测之术,我父子三人不及,确是实情。便是如今的蜀国丞相蒋琬,亦是志虑忠纯、才能卓越之人。”
曹爽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子上这就有所不知了,前方探子来报,那蒋琬如今已离了汉中去涪县养病,汉中空虚,正是进攻之良机。”
邓扬也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汉中乃巴蜀门户,只要取了汉中,倾覆蜀国便如探囊取物。今若弃此良机不取,更待何时?”
但曹爽帐下的杨参军却蹙眉道,“大将军,邓尚书,属下以为司马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傥骆道虽近,但后期粮草辎重难以补给,若战事拖延,恐于我方不利。”
“如今并非雨季,大军倍道兼行,一鼓作气进攻,又怎会拖延?”曹爽不满的瞪视参军杨伟,接着又把目光转到司马昭身上,“子上,你当真认为,傥骆道走不得?”
“昭并无此意,三道各有短长,难分伯仲。依我之见,不若到长安与太初兄、郭淮将军会和后再议。太初兄如今镇守雍凉,郭将军又常年任雍州刺史,他们二人对当地情况的了解,远甚于我等。”
曹爽听了这番话,虽然不快,也觉不无道理,也罢,反正夏侯玄是自己的人,到时还不是依自己的命令行事。
邓扬和杨伟也表示赞同,众人便商议待到长安后再议。见众人都离帐而去,司马昭就唤夏侯妍从屏风后出来,接着,两人就听到帐外传来曹爽的声音“好谋无断,果然是不成器的小儿……”
声音随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