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唐松吟点上烛灯,手中的金筷子刚触碰到那嫩青小菜,便听门外响起了沉重的敲门声。
与之而来的是将军粗犷沉闷的声音,
“唐姑娘,你在吗?”
“在的。”
唐松吟急忙上前几步开了门,入目便是一脸愁容,胡子横生的将军宋招。
“将军深夜造访,是出了什么事?”
门被阖上,唐松吟揪着门上的那个洞向外观察许久,确认四周无人后方才出声。
宋招一身盔甲,走起路来五大三粗,他单手握着剑,忽的朝着唐松吟单膝跪地。
“在下请求姑娘救陇西百姓一命!”
唐松吟一惊,急忙想扶他起来,却发现这将军和景祁渊一个样,固执的很。
她无奈,便也蹲了下来。
“是想让我找出疫病的源头,根治那些百姓?”
“姑娘聪慧!但在下仍有一事相告!”
宋招的语气属实太过正经,就像两人在商讨什么国家大事,唐松吟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腿,总感觉有些酸涩。
“将军请说。”
他沉吟片刻,哑声道,
“姑娘已知陇西是荣国公的封地,疫病爆发,荣国公怕皇上怪罪,所以将患病之人尽数关押,以求瞒天过海。”
“但这只是其一。姑娘有所不知,荣国公为人阴狠狡诈视人命如草芥,疫病刚爆发时,荣国公颁布的对策是……”
宋招深吸口气,“是杀遍患疫病之人!”
唐松吟揉着小腿的手一顿,眼底闪过震惊。
“后来所幸城中仍有正义官员,联名上书荣国公,方劝动荣国公给三十日的治疗期,若是在这三十日内百姓的病被治好且保证决不将此信息外传,此事便算了。”
“若是三十日内百姓疫病尚未治好,那就得听从荣国公的旨意,对这些人格杀勿论!”
唐松吟听得指尖微颤,她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心上似乎有火苗窜动。
“即使是荣国公的封地,那也是皇上的地盘,荣国公他怎么敢!”
宋招眉目沉痛,声音无奈,
“后宫有皇后独大,前朝有太子撑腰,荣国公作为皇后的父亲太子的外祖父,可谓是有恃无恐!”
唐松吟沉默片刻,压了许久心底冒出的火气,她执意扶了宋招起来,“离约定的三十日还有几日?”
“不足七日。”
七日……
过去的二十几日郎中都未找出疫病的源头,剩下的七日时间完全是杯水车薪。
宋招见唐松吟沉默,眉间焦急更甚,唐松吟不让他跪,他就双手握拳行礼,
“在下从医女口中知晓了姑娘今日的善举,姑娘擅针,想必也精通医术。”
“宋招请求姑娘,救治陇西疫病百姓!”
他的神情太过诚挚而光亮,就好像唐松吟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抓住她,便能挽回数以百计的人命。
可唐松吟却微微瞥开眼睛。
她走向窗边,望着窗外黑如泼墨的夜色,第一次对自己有了不自信。
自从失忆以来,她受景祁渊庇护至今,面临的最大难题,大概就是景祁渊为什么对她如此冷漠……
那么多条人命此刻全希冀于她,万一她找不出源头,百姓生命中最后的七天全被她浪费了,这种压力和痛苦,她是绝对承受不住的。
唐松吟不是景祁渊,她没有他那么勇敢那么聪明,况且她失忆后,谁都不清楚那医术还剩几分……
“宋将军,我想……”
“姑娘!”
宋招忽然截走了她的话,
“今日时辰已晚,本不该叨扰姑娘,此事事关重大,姑娘好生考虑,明日辰时,在下静候姑娘佳音。”
他说完便离开了,唐松吟盯着已凉透的菜,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饭。
心中好像隐隐有个声音,一直带着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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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辰时,其实卯时刚近尾声时,宋招就已坐于庭院望着唐松吟屋子的方向了。
冬日冰寒,尤其是露珠刚凝的早晨,宋招一介武将,也只能通过不断喝烫水来汲取温暖。
然而他喝了一壶又一壶烫水,去了一趟又一趟厕房,望穿秋水盯着的那扇屋子,却始终没开。
此时已近巳时,宋招眉目不甘,神情冷峻,终是放下紧握的茶杯,起身离开。
刚踏出院子时,有一医女着急忙慌的撞上来,看到他时嘴角划过欣喜,
“将军您去哪了?唐姑娘让我来寻您,可寻了四处都未见您身影!”
宋招敏感的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转头瞧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带着许久未说话的沙哑,
“唐姑娘?”
“嗯,”医女瞥见宋招神色,脸上的欣喜被恭敬取代,她垂着眸,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一时失了礼竟然敢质问将军!
“唐姑娘辰时未到便去了密闭处,正照料着患病的百姓。”
她小心翼翼注视着宋招的神色,见他脸色似有好转,急忙斟酌着道,
“唐姑娘医术高超,原先痛不欲生的几名病患经过唐姑娘的施针后,都好转了不少……”
“将军果然慧眼识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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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松吟正在给银针消毒,说是消毒,其实眼神却直直的落在一处,她秀眉微蹙,时不时的摇摇头,似在思考。
宋招进来的时候带来了一阵冷风,唐松吟美眸微抬,回头望去。
宋招满眼都是欣喜和激动,只是或许碍于四周都是患病的百姓,所以脸上一直绷着,看着颇为滑稽。
唐松吟率先开口,
“在未寻到疫病源头前,我想应先以维持病人的状态为主。”
她略微犹豫,“将军,您说呢?”
宋招急忙拱手,称“都听姑娘的!”
“嗯,那我待会便列个明细,都是些强身健体补气血的寻常药,麻烦将军代为采买。”
“姑娘放心!”
宋招得了任务就打算离去,行近屋外时,唐松吟忽的追了上来,并将他带至一转角。
转角鲜少有人过,唐松吟微抿唇,轻声询问,“你和景祁渊常联系吗?”
宋招一听这名字,忽的严肃起来,他手掩唇,目光警惕的望着四周,“最近几天常有信件往来,姑娘有事找王爷?”
“他……可还好?”
“王爷安好,姑娘放心。”
唐松吟微微松口气,眉间闪过一丝不自然,她想问问景祁渊可有在信件中提及她,但看见宋招坦坦荡荡的神色,又觉得景祁渊肯定已经把她忘了。
算了。
唐松吟委屈的撇了撇嘴,进了密闭室。
离约定之时还有不到七日,找出疫病的根源然后对症下药迫在眉睫。
她坐于破了边角的粗糙杌子上,身边躺着昨日唤她进来救爹爹的小女孩朝娣。
朝娣朝娣,无非就是招弟的意思。
唐松吟很不喜欢她这名字,于是每次都亲切唤她朝朝。
朝朝这几日精神气好,此刻趴在毯子上揪着毛玩,唐松吟看着她,思绪却已飘远。
自古以来疫病爆发无非就是那几个因素,曾有人因被蚊虫叮咬而感染疫病,也曾有人喝了不健康的脏水而感染疫病,那么此次陇西的疫病是从何而来呢?
唐松吟扫过屋子里躺着的病患。
这里大约百人,以青壮年和小孩为主,妇女少之又少。
陇西沿海,难道是日常喝的水里掺了什么东西?
那也不可能,唐松吟缓缓摇头。百姓家里虽不富裕,但也不至于困难到妇女喝不起水的地步。
唐松吟想,这真正的根源,一定是普及但又有那么点稀缺在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朝朝已经玩厌了毛毯,此刻将目光放在了凝眸深思的唐松吟身上。
她一会扯扯唐松吟的袖子,一会摸摸唐松吟的头发,眼睛滴溜溜转。
“姐姐,你热不热?”
因着唐松吟的建议,屋内的煤炭已换成了不生烟的银丝碳,此刻炭火悠悠烧着,整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
“好像是有些热。”
唐松吟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此刻完全是下意识的回。
“那我帮你把面罩摘了吧!”
朝朝嘿嘿笑,一把扯开了唐松吟的面罩。
呼吸猛然顺畅间,唐松吟一愣,但还未做反应,便听见耳边医女惊呼,
“朝朝你怎么扯姐姐的面罩啊!”
医女急忙将面罩夺回来给唐松吟戴好。
“虽说现在还未发现疫病有传染的可能,可是我们还是尽量避着些好!”
医女语气说不上好,朝朝在一旁完全呆住了,唐松吟按住医女的手,眉眼弯了弯,
“没事没事,你先去照顾病患,朝朝这我来。”
本就不是什么传染性疫病,朝朝也是无心之举,唐松吟并未对此事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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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唐松吟想了很多可能出现疫病的理由,但又被她一一推翻,转机在于那日膳房送的一道海货。
陇西临海,百姓多以打鱼为生,有时候运气好了,便会捞得个难得一见的海货,有的家中会借此饱餐一顿,也有舍不得自己吃的,会将海货换些钱财。
若是有那么一种海货,之前很少看见,但是近来却一下子增多了,常被渔民所捕。这海货珍贵,所以吃的一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和正长身体的孩子……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海货不能吃。
唐松吟心尖颤动,她跑出屋子,刚想去找宋招,便见庭院已乱成一团,喧嚣不绝于耳。
依稀听见宋招被风吹散的吼声,
“唐姑娘!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