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
叶知秋依旧被关在偏院里，虽说没有人告诉她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那震天响的打斗声任谁也不会想不到。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门外站着的侍卫立即警惕地看了过来，叶知秋叹了口气没有理会他们。
难为万俟祀前线战事那么紧张，还能匀出人手将她看得死死的。
远处依稀能看到冲天的火光，也不知战事如何了，一想到萧云起眼下正带兵攻城，她心里就止不住地担心。
忽然，院门被打开，陈盈盈提着食盒出现在门口。
她看到了叶知秋，但很快便匆匆避开眼神。
自从饮溪谷回来之后，陈盈盈一直都避着她，也许是得知万俟祀真的带着叶知秋前去威胁萧云起，她心中不知该如何面对罢，所以叶知秋看到她时还有些惊讶。
院中的侍卫并没有阻拦她，还帮她打开了屋门。
叶知秋垂下眼帘，转身回到屋内。
陈盈盈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桌上，然后打开将里头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全程没有抬头看叶知秋一眼。
叶知秋垂眸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一荤一素，色香味俱全，如同往常一般。
她走到桌边坐下，但并没有拿起碗筷。
“万俟祀还真是信任你，朝廷军都已经攻到城下了，你却还能如此轻易地接近我这个人质，他对你确实不错。”
陈盈盈飞快地瞟了她一眼，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你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知秋挑眉，自嘲一笑，“也是，说不定这就是我的最后一顿了。”
“你别胡说！”陈盈盈慌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小，“……你不会有事的。”
叶知秋被她逗笑，“你告诉一个人质她不会有事的，这话你自己信吗？”
“我……”陈盈盈噎了一下，等她再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门外传来“咚”“咚”两声，像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
叶知秋瞬间警惕，朝门外看去。
但没等她起身，陈盈盈便已经过去打开了门。
顺着门缝，叶知秋看到那两个守在门外的侍卫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
陈盈盈关上门迅速走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递给叶知秋，“软筋散的解药，赶紧吃下去。”
叶知秋没有立即接过解药，她仰头看着陈盈盈，神情困惑，像是要将她看穿。
“为什么？”
半晌，她只问出这一句话。
陈盈盈摊开的手掌微微瑟缩，她没敢直视叶知秋的眼神，垂下头低声道：“你说得对，他确实对我很好，但正是因为他对我好，所以我不能看着他继续错下去。”
空气凝滞了几息。
陈盈盈将药丸塞给叶知秋，而后从食盒底层拿出一套侍女的衣裳递给她。
“你赶紧把解药吃了，然后换上这身衣裳，外面看着你的人都被我迷晕了，但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叶知秋盯着她片刻，而后将手中的解药一把吞下。
-
因为陈盈盈的身份，外加将军府中没几个见过叶知秋的人，她们很容易就混出了府。
然而等到了街上，两人才发现，这个节骨眼上根本就不可能逃出城去。
到处都是士兵，他们将所有的百姓都赶回了家中，一片狼藉的街市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两人藏在窄巷中，看着外面一拨一拨巡逻的士兵，不知如何是好。
陈盈盈焦急不已，等到又一批巡逻士兵走过之后，她猛地拉起叶知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
“现在出不了城，我想将你放到我一个朋友家里，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再出来。”
“朋友？”
“你放心，她那里很安全。”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一排民房前，陈盈盈走到一户门前敲了敲门，不多时，里头传来弱弱的声音。
“谁啊？”
“是我，陈盈盈。”
里面顿了一下，而后开了门，门里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与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姑娘。
“盈盈！”
那姑娘面露惊喜，待视线落在叶知秋脸上时，又露出一丝困惑。
妇人将她二人拉进门，而后挂上了门栓。
“快，先进屋。”
几人进了屋，叶知秋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男孩。
“阿香，是谁啊？”
老奶奶眼睛似乎不太好，望向她们的眼神有些空洞。
“奶奶，是盈盈。”
老奶奶有些欣喜，伸出手去摸索，“盈盈怎么来啦？吃饭了没有啊？”
陈盈盈上前握住老奶奶的手，柔声道：“奶奶，我吃过了，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她又看向那妇人的位置，“快，去给盈盈倒茶。”
那妇人应下，转身出去了。
叶知秋的视线随着她消失在门口，看回来时与坐在一旁玩耍的小男孩对上了视线。
那小男孩大约有三岁，虎头虎脑甚是可爱，骑在木马上摇摇晃晃，一个人玩得也很开心。
他似乎很好奇叶知秋，一双大眼睛盯着她一眨不眨。
叶知秋朝他笑了一下，那边的老奶奶这时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
“盈盈，是你的朋友吗？”
陈盈盈点了点头，将叶知秋拉了过来，“奶奶，这是我之前在云州交的朋友，叫叶知秋，她本是来勃州看望我，结果遇上了战事，被困在这里，我担心她会有危险，所以想拜托奶奶照顾她一阵。”
老奶奶听罢点了点头，又抬手去摸索。
叶知秋上前握住老人家的手。
“原来是盈盈的朋友，你放心，我们一定把她招待的好好的。”
陈盈盈笑起来，给叶知秋介绍道：“这是冯奶奶，她是绩宁城有名的大夫，我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就是冯奶奶将我治好的。”
她又指向旁边的小姑娘，“她叫冯阿香，是奶奶的孙女，也是我的好朋友。刚刚那位是阿香的母亲，我叫她桂莲婶。”
叶知秋一一问好，这时，刚刚那个小男孩窜到了两人中间。
陈盈盈低头看他，忽然笑了一声，“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给忘了。”
她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顶，“他叫冯阿贵，是阿香的弟弟，今年三岁。”
听到介绍自己，阿贵才开心起来，看着叶知秋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这时，桂莲婶端着热茶回来，大家围坐在一起，叶知秋心里竟有一瞬间难得的平和。
一杯茶见底，陈盈盈斟酌半天，看着叶知秋开口道：“这里很安全，你就放心在这里待着，等一切都结束了再离开。”
她这话说得有些不自然，叶知秋敏锐地捕捉到了奇怪之处，“你要去哪？”
陈盈盈没看她，“我之前已经告诉你了，而且，我不能消失太久。”
叶知秋皱着眉，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陈盈盈看向对面的四口人，“奶奶，桂莲婶，阿香，我把她就交给你们了，你们……保重。”
说罢，她起身走向门外。
木门吱扭一声被打开，光从门外洒进来，叶知秋背对着她坐着，置于膝上的手慢慢收紧。
“陈盈盈！”
在她将要踏出去的那一刻，叶知秋开口叫住了她。
她深吸了口气，“我不认识路，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得回来送我离开。”
陈盈盈站在门口，眼睛被阳光晒得刺痛。
“好。”
半晌，她笑着轻轻吐出一个字，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扉开合，内外陷入寂静。
叶知秋看着手中剩下的半盏茶，从心底涌上一股难过。
桂莲婶关上了门，光被挡在了外面。
冯奶奶似是看出了她的难过，拍了拍她的手。
“孩子，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叶知秋抬眸看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她自己心中的不安。
然而冯奶奶虽然眼盲，但心却不盲，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每个人一生下来，命运都是注定的，这一生，总有一件事是只能他去做，也只有他能做成的，旁人代替不了，也阻止不了，比如盈盈，比如……你的父母。”
叶知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认识我？”
冯奶奶笑了笑，“盈盈说你来自云州，可听你的口音，乃是京城人士。你二人若是朋友，眼下这个时候，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将军府，可她却把你交给了我们。而且，方才盈盈的嘱托不像是寻常告别。”
她讲话很慢，但温柔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冷静下来的力量。
叶知秋是震惊于她的判断能力，短短时间能从有限的信息里推断出这么多东西，这已经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了，她应该不知是一个普通的大夫。
她问道：“可您怎么知道我的父母？”
她笑，“来自京城，姓叶，又与这一战有关系，我只能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叶平澜和华庭芝的女儿。我年轻时四处学医，曾见过你父亲，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我见他可怜，就提出雇他帮我抄书，一千字一文钱。”
忆起往昔，冯奶奶的神情更显温柔。
“谁知他在抄书的过程中，竟对医术起了兴趣，我试了他几次，发觉他颇有天赋，便将那些医书都送给了他，还给了他些盘缠，让他去京城闯一闯。不过后来我便回到了勃州，自那之后也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再听说他，便是当年那场瘟疫，他与你母亲以身试毒，解救了一城的百姓。”
叶知秋听得有些恍惚，没想到本以为是萍水相逢的人却与自己的父亲有这样的交集。
“若不是您当初慷慨相助，父亲也不可能有机会去京城，更不会进入太医院，您于他，乃是伯乐。”叶知秋轻声道，“只是，您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还同意收留我？”
冯奶奶笑起来，“为何不敢？你一个小姑娘，难道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叶知秋无奈，“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冯奶奶道，“这些年在外人眼中，勃州早已成了万俟祀的天下，勃州人恐怕更是只知万俟祀，不知当今天子。所以你们才会觉得若是战事爆发，勃州百姓都会站在万俟祀一边。”
叶知秋点点头，“而且我听说，万俟祀到处散播圣人污蔑他的谣言，在勃州百姓面前卖惨，我以为大家都会相信他。”
“万俟祀这个刽子手，我们巴不得他不得好死！”
冯奶奶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桂莲婶忍不住咒骂。
叶知秋看向她，她神情愠怒，
“这勃州看着一片平和，其实大家只不过是迫于他的淫威敢怒不敢言罢了。他万俟祀手里握着一整支军队，整个勃州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对他言听计从，即便有冤情也不敢说，不然就会遭到他的报复。”
桂莲婶说着有些哽咽，“南境军常年征兵，家里但凡有男丁的都被强制掳了去，就说我们家，五年前孩子他爹被抓走，三年前我儿子被抓走，这么些年一次探亲都没有，如今更是连生死都不知道，这样的强盗行为，如何能服众？”
她说的这些事情叶知秋以前从未听说过，不免有些震惊。
冯奶奶叹了口气，桂莲婶忍不住抽泣起来，阿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阿贵似是感觉到悲伤的气氛，跑过来抱着桂莲婶的膝盖喊娘。
叶知秋不知该如何安慰，冯奶奶倒是先开了口。
“我们只是大魏众多百姓中的一员，我们不懂那些大道理，我们只是知道不能让人破坏我们的家园。”
她握住叶知秋的手，“所以啊，孩子，我们愿意相信你，相信靖王，相信朝廷，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大魏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