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琼正抵在牧时的心口上,稍微一动,就会割破肌肤,对那颗跳动的心脏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牧时。”池晚冷冷地望着他,眼中酝酿起无边的怒意与恨意,“你为何对我师父下手,还是说,你的目标是我们所有人!”
牧时轻笑了一声,语气中有无尽的遗憾:“还是没成功啊。”
池晚怒喝:“说!”
他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黑雾般的浓重魔气逐渐散去,众人得见烟雾里的江怀渚与元祎,二人脸上都溅上了半边血。
血流满地,江怀渚左边袖管内空空荡荡,青衣染红了半片,另一只手捂着断臂处。但他眉眼冷淡,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似乎失去了一条手臂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看见这一幕的人,皆牙根泛酸,仿佛自己身体也感觉到疼痛。
“师父……”池晚声音颤抖,双眼潮湿,怒瞪向牧时,“我要杀了你!”
牧时缓缓转过身,看见她,微微挑了挑眉,问道:“你是他的徒儿,池晚?”
池晚:“正是!”
他又问:“你死在哪一年?”
“与你何干?”她不解他问这问题的原因。
牧时回忆了一下,她死的那一年太过轰动,他仍有印象,粗略计算一番:“太初二十一年。是不是?”
她迷茫地看向燕忱,她记不太清自己是哪年死的。
燕忱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他道:“是。”
牧时又问:“江怀渚何时收你为徒,太初四年,是也不是?”
“是。”她答。
牧时笑了几声,这几声却不似从前,要么轻蔑要么挑衅,反倒透出几分命运的凄凉来。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隔着那层厚厚的黑布,他们看不透他。
牧时声音颤抖:“你只活到……十七岁。”
燕忱目光沉沉地看向他,又看向江怀渚。这一切异样,似乎便要突破那层薄膜而出,可那层薄膜就是真相。他及时站到池晚身后,手扶着她削弱的肩。
她声音迷茫:“我不懂你的意思。”
牧时缓缓摘下兜帽,又缓缓摘下面罩,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恶心。他的脸上,横亘着无数条伤疤,肉翻滚在外,像虫子一样,愈合后留下可怖的疤痕。
若没有这些伤疤,该是极清秀的一张脸。若是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以这种面貌示人,怪不得整日要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
他又缓缓解下自己的披风,扔到一旁,撩起袖子,迎着众人各种或是厌恶或是恶心或是猎奇的目光,他却没有丝毫波动。
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
叱咤魔界的年轻魔君,牧时,竟然像是在刀片窝里滚了一圈,鲜血淋漓出来的人。
看见他这幅样子,江怀渚仿佛回忆起什么,脸色一寸一寸变白。
“看见这些伤了么?”牧时大大方方展示给众人看,然后放下自己的袖子,咬牙切齿道,“都出于云阙仙尊的名剑,尘寰!”
林尚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你是魔修,云阙仙尊打你,替天行道!”
“呵。”牧时冷笑了一声,“可那时,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我所在的村子里,没有道修,更没有冥修。”
他眼神似刀,瞥向江怀渚:“他——云阙仙尊江怀渚,屠了我满村性命!”
“嗡”地一声,池晚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转头看向江怀渚,问道:“师父,他说的是真的么?”
江怀渚紧紧抿着唇,眼神凝着冬日冰雪。
“我永远记得那日发生了什么,高高在上的仙尊突然来到村子里,要为自己寻一个有仙缘的亲传弟子。村子里所有小孩都过去了,可仙尊只瞧上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他要带走她。”
“女婴父母不想女儿修道,不让他带走她,他便杀了二人。二人死之前,求助声唤来了村子里所有村民。他们挡在江怀渚面前,让她放下女婴。”
“于是,他屠杀了村子里所有村民。一百余人,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我躺在地上,尘寰剑一次又一次从我身上割过去,痛入骨髓。”
“直到所有人都死干净,他才离开。离开之前,一把火将村子烧成精光,如今那里已是一片野草,再无从前痕迹。”
在牧时的讲述声中,池晚几乎站不稳,好在燕忱及时接住她。
那个女婴是谁,毋庸置疑。江怀渚屠戮满村一百余人,只为将她带走。
烈狱般的场景,时时刻在牧时的脑海里,在午夜睡梦中日日回想。尘寰变为无穷多同样的实体,剑雨一般一闪而过,肉体凡胎刷刷地倒下。普通百姓就是这样,没有丝毫还手能力,比屠夫杀鸡还要更简单。
那些剑雨,如凌迟般在他身上割了一道又一道,痛到他无力呼吸。
而那位他原本敬仰的仙尊,如青松般屹立在那里,一滴血都没有溅到他身上,如此干净。他一双眸子淡漠又无情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丝毫波澜。
牧时当时不解,他没有亲人吗,他没有感情吗?看着这一切,他真的不会痛吗?
没等他的血流干,火便燃起来了。炙热烤着他的肌肤,那位穿着青衣飘然淡泊的仙尊头也不回地走远。
牧时凭借惊人的求生意识爬到旁边的小溪里,被一家赤脚大夫捡到,他变成了一个丑八怪。
路上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妖怪,朝他扔各种肮脏的东西,嘲笑他是一团没有发育好的肉。他只能穿上严实的披风,挡住自己的脸。
他不知仇人是谁,但他要报仇。冥修提升修为更快,他义无反顾地投入冥修之路。杀人,杀无数人,修为暴涨。铁血手腕,屠戮其他部落,他一步步走到魔君的位置。
一切,为了今日!
“我不信,师父不是这样的人。”池晚喃喃道,她摇着头,问江怀渚,“师父,他说的是假的,对吗?那个人不是你,你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江怀渚将目光挪到她的身上,眼中才浮现一抹痛色,许久,那两片唇微启。
“是真的。抱歉。”
乱琼“咣”地一声落在地上。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满眼不可思议。
燕忱眼睛微微眯起,问牧时:“你问阿晚几岁殁,是何意?”
牧时冷冷看向江怀渚:“云阙仙尊费如此大力气,为自己寻一个‘徒儿’,是什么目的,那就得问他了。总不会是为了好好养着吧。”
池晚走火入魔那段时间,燕忱便对江怀渚有种敌意。当时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只是觉得徒儿变成这样,他做师尊的有很大责任。池晚殁了,他也该受到惩罚才是。
江怀渚心灰意冷,进了春寒峰,燕忱也命人看着他,不许他出来。多年过去,他自己也确实未出来过半步。
可谁知,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江怀渚确实与池晚的死有关系。
他咬着后槽牙,问江怀渚:“阿晚的死,与你有关?”
“阿晚的死,是我一手造成。”江怀渚说完这句话,仿佛压在肩上多年的重担消失了。
池晚眼眶中落下大颗大颗的泪,她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不相信师父是这样的人,但他自己承认了……
这么多年朝夕相伴,师父喂她吃饭,教她说话,一点点看着她长大,又教她修行,看着她成长为剑宗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弟子。
他会半夜过来帮她盖踹开的被子,会帮她整理屋子,摆好凌乱的书籍,出门会给她带喜欢的食物。他就和她的父亲一模一样,现在告诉她这些,让她如何相信?
燕忱将她按在怀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试着安抚她。她趴在他怀中不停地抽泣,他只觉得他的心和她一样疼,还有一种想要手刃江怀渚的冲动。
江怀渚眼神涣散,低低笑了一声,宛若自嘲。
“我原本以为这些已无人知晓,没想到,竟然放过了你。发生过的事情终究发生过,总有一日会公之于众,我早该料到。”
玄龄仙尊拄着玄天杖,不可置信地问:“师弟,你这是为何呀?!”
江怀渚眼中充满了血丝,他闭上了眼睛,掩盖住了里面深藏的情绪。
“她的灵渠异于常人,灵力满溢之后宛若洪流。将她带回剑宗的第一日,我便为她写好了一本修行路径。”
燕忱厉声问道:“照着这本书修炼,会如何?”
江怀渚一字一顿:“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