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感到遗憾吗?”
燕忱曾这样问过她。
会感到遗憾吗?沦落到如今这个样子。
从剑宗最声名大噪的新一代第一人,到隐蔽角落里一团模糊血肉,不人不鬼。
池晚当时想,她不会遗憾。
她来到这个世上,践行自己的理念,行世间,不负众生,这便够了。
至于她自己,和这世上任何人一样,都是一抹浮萍。
他人尚且有那么多活不到成年,她又与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她是迟早要死的啊。
后来,她又开始觉得遗憾。
记忆已然模糊,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不得现在是什么时辰,方才又发生过什么事。
但她看到燕忱,就会觉得心安。
记忆里总是有他,不知他来了多少遍。课业不顾了吗?修炼停滞了吗?总来她这里做什么?
心内那一丝隐秘的期待与欢喜,同苦涩联系在一起,好像被喂了一口甜蜜的蜜饯,上面又沾染着阴暗角落里晦涩的灰尘。
可,她是现在这副样子。
她感到遗憾,从所未有的遗憾。
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在人生的末尾处,喜欢上一个人。
如果在从前,与他多多接触,就不会等到现在,一切都来不及。
如果她没有擅自修炼,就不会走火入魔,不会死亡将近。
如果她能再多活几年,是不是就能说出自己的心事?
眼泪混着血,从眼角流下,留下一道不大明显的痕迹。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来人穿着雪青色门服,青丝齐齐整整的束起,沉稳中带着少年气,几步走到池晚面前。
她瞧了瞧他身上的衣服:“刚上完课?”
声音既粗又哑,与好听沾不上半点边,不似这世上任何一个该是她这个年纪的少女。但她早已称不上是少女,少女该是行走在阳光下,像初春含苞待放的杏花一般,她若行走在尘世中,早该被当成怪物打死。
“嗯。”燕忱微微点头。
他的眉尾和眼角皆能看出疲色,想必为了救她连夜翻阅古籍又没怎么睡觉。
池晚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何必为了救她,到这个地步,她是一个必死的人。
燕忱闻言,握紧了手,眼里闪过一丝偏执:“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会活下去。”
池晚笑笑,却没当回事。
无止尽的折磨,早就让她身心俱疲。一个意志再强大的人,又能忍受几轮剥皮削骨,她每一刻都在经受这样的折磨,死对她来说,倒是一种解脱了。
此生的遗憾,又如何解呢。
她终是叹了口气:“别管我了。”
燕忱眉头微微蹙起:“为何?万一找到新的生机,你也不愿活吗?”
可这世上千丝万缕并无她的生机。
她没有再与燕忱辩解,她只是轻声道:“你过来。”
燕忱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坐在她的床边,最边缘的位置。刚刚坐下,便突然感觉身侧一动,扶梦被池晚抽了出去,猛地刺入她的腹中。
燕忱顿时睁大双眼,从她手中夺过扶梦,她的腹部瞬时多了一道口子,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剑身躺下,流淌在他的指尖。
受了这样的伤,池晚眉头却没皱一下。
“你做什么!”他声音中包含着无奈与悲愤。
无论是凡人或修者,受了这样重的伤,都是致命的。但池晚不会,她那道伤口肉眼可见地缓缓愈合,连带着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奇迹般地缓慢闭合起来,如同新生。
但这样的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她身上又撕开了一道又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这便是,走火入魔。
永远活在极致的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无尽头。这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绝望。
池晚混不在意地轻笑:“你紧张什么,我又死不了。”
“你别这样。”燕忱的手都在颤抖,扶梦许久都无法复归于原处。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江怀渚短暂地出门,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每次燕忱都是趁这个时间,偷偷溜进来看望她,到现在都没有被江怀渚发现。
燕忱连忙问道:“你……想要什么,下次我为你带来。”
池晚偏偏问:“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明明这世上有许多是燕忱无法做到的,但他终归点了点头。
“我没什么想要的。”池晚摇头,在沉默中过了片刻,她又道,“柜子里有新的衣服,能为我拿一件么?”
燕忱打开柜子,里面有几件干净的门服,他拿出最顶上那一套,递给池晚。
池晚哆哆嗦嗦地给自己又披上了一件衣服。
身上斑驳的血迹被遮住了,还要过一会儿才会洇透。
“燕忱。”她抬眼望着他,眼中似有轻快的笑意,“能不能抱我一下。”
“好。”
他走过去,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他没有去探究这个拥抱背后的含义。
她有时觉得冷,这样的拥抱也有过几次。
估算一下时间,半个时辰过去,江怀渚怕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若被江怀渚发现,他恐怕以后不能再来。
燕忱该走了。
池晚道:“还请麻烦你一件事。”
在她走火入魔以后,燕忱几乎对她是有求必应。
她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渐暗,夕阳几近落下。唯余的几丝光线打在她的侧脸,带着几丝落寞。
“能帮我点一只灯烛吗?晚上天很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黑夜里。”她舔了舔唇,“最好用炽焱火种,这样便不会像普通灯烛那样容易灭,还可以等到你下一次过来。”
这里其实有一个致命的漏洞。但他没有注意,留下灯烛便意味着有人来过,江怀渚怎么可能会不起疑心。但他满心只想着,池晚怕黑。
燕忱捏了一个漂亮的火诀,炽焱火种燃起不会熄灭的火焰,将室内照耀得更加明亮了些。
他走之前,望见她的眼睛。像是秋天微凉的雨,打得树叶花叶零落成泥,带来一股萧瑟之意。
但今天明明是五月……五月廿七,盛夏之时。
燕忱轻轻带上了门,她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
直到足够远。
直到他走下那座小山。
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缓慢爬到它的旁边。
人死以前,大抵都是这样没有尊严,若别人看见了,也想不到这便是昔日如雷贯耳的云琼上君,此刻竟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如此可怜而迟缓。
她推倒了灯烛。
火势极快地席卷,先是床铺,后是帷幔,又是地板,没过多久,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在浓重的烟雾和滚烫的热气里面,听闻一声不甘又解脱的笑。
陷入火海的,不只是少女残破的身躯,还有从未宣之于口的喜欢。
恐是无法再见了,燕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