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
那方天色被窗牗夹峙其中,从密集的格眼中看出去,看不到大片皎洁,只能窥到月的一丝残影。夜风做了访客,从窗隙中潜进来。
他向着面前的一人行礼:“主子。”
对方从灯下抬眼,视向他说:“小九,久违。”
他也抬眼,对上素烛映照下一双莹然的眸,“主子,”他犹豫的说:“最近宫里各处排查的严密,连同东宫禁苑在内,往后去恐怕再无咱们栖身的地方了。”
灯下人再次视向窗外,他听出了他口吻中的含蓄,颔首道:“走吧,是该回了。”
他低声含恨说道:“当初就该遵照您的指示,再等等的,没想到牙帐那面得到舆图后就仓促南下了,如今……”
“我有所听闻,”温旭起身来到窗边,目光透过格眼看向更远的地方,“小九,是天不等我,牙帐的决策无错。”
“可是,可是如此,主子就无法脱身了……”
窗边人垂眸,淡笑一声问:“我听说,漠北下雪了。”
“是……”
对方仍是笑:“我早已回不去了。”
“可是您甘心……”
“不甘,不过,”他一直凝望窗外,平静的回答:“我愿受之。”
窗叶再次紧闭,温绪视向身边那盏孤灯,它燃烧出一片寂凉,覆在好似镶嵌了镜面的地砖上,如月光如净雪。
一人的余生,将逝于其中。
*** ***
卯初。
他侃侃而谈一番,终是在跟自己对话,空旷的大殿中游荡着他的回音,御座上的帝王并没有回应他,翰林院翰林学士王汉章自觉闭口,收敛官服起身,默默行礼告退。
不必急于一时,他还会再来的。
人走了,余音绕梁。
“公主殿下虽贵为大秦血胤,于国朝有功,却仍须恪守闺阃女德,垂范后/庭,遵行家道,万万不可危逼宗社,若其悖于妇道、法度、人伦,天下唾之。关乎国之纲常,若陛下获嗣,礼法将成,再无窒碍,皇后娘娘职责于此。”
河西夹道内的真龙终于现身了,正待一举冲天,是他亲手将她放生放飞的,他未能杀死她甚至是伤她分毫,她被天下所有人的眼目看到了。
然而她触动了这座王朝的逆鳞,身为宗庙纲维的拥趸,类似于王汉章这类国臣,他们的喉舌会自觉开启,为他粉饰太平,继续拥护他稳坐龙椅,将她囚禁于礼法的牢笼,隔绝于翠辇之下。
平康帝罪孽深重,如他不能,他的子嗣将是拦截她迈入朝中的最有力的一道屏障,帝王有嗣,皇权便不会旁落。
恭王秦哲,在他即位的那一刻起,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站在了他的身后,它永生不灭,它不接受国礼之外任何妄言邪说的存在与胁迫,在平康帝苟延残喘之时,它仍会忠心的虔诚的为其延长帝祚。
皇后需要遵照执行礼法跟他配合,一同促成此事。
他起身,向殿外迈步,起居舍人方晗伴驾,跟随他行出殿门外,他驻足,方晗在他身侧鞠躬,欲言又止:“陛下……”
他开口道:“爱卿退下吧,不必再跟着。”
方晗领命,起身后望着平康帝的背影朝景绮宫的方向走去。
“陛下。”
殿外的太监宫女们面对来人齐声行礼,殿内人从灯下抬眼,望出窗叶上的格眼,望见一人的身影。
她吃惊,慌张起身迎驾,刚刚站起来,他已经到了近前,到了她的桌边。“陛下,”她垂首委下身,行标准一套宫礼:“臣妾有礼。”
秦哲看向她的桌案,问道:“皇后在做什么?”
砚庭低声回答:“明日四门馆有画学课,臣妾在备课。”
他探手,抚摸宣纸上她的字,那是一丛丛,一簇簇笔锋不羁的草体。
如若没有它们,她可能难以在一盏孤灯下支撑自己栖身至今。
“我之前,从未留意过你的字。”
她回应:“写得不好,让陛下见笑了。”
秦哲视向她,视向她低垂的眼睫,那两处阴翳遮掩了她的神色。
“皇后免礼。”他唤她起身。
砚庭起身却没有抬眸,持沉默相对,秦哲经过她,在她的凤塌上落座,他同样沉默下来。
“砚庭,”良久,他终于开口:“可以陪我说几句话么?”
他暂时舍弃了帝王的口吻。
她终于抬眼看向他,他眼中有泪光,唇角含着一丝卑微的略略尴尬的笑,一手撑在身侧,砚庭怔然,看向他的身旁,不知为何,她莫名的确信,那里没有危险。
她迈步走近他,在他身旁坐下,他望出窗外,念道:“高阁明月夜,闲茶对云汉。砚庭,你的这首诗为谁而作?”
她惊骇,而后低垂脖颈,在他靴边跪下身子,压低肩颈,绝望的阖眼请罪道:“臣妾该死,请陛下恕罪。”
她选择直面自己,选择认罪,选择去接受皇庭阃内礼法的审判。
她静侯着,审判却迟迟没有降临,面前的君王递出手,将一枚簪子缓缓递进她的视野内。
是她的那枚白玉凤簪,她曾将它赠予一人。
她仓促抬眸,与他对视,秦哲冲他笑了笑,解释说:“审问时,他们从他身上搜到的,如今,物归原主。”
砚庭手指剧烈颤抖着,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枚玉簪,难以自持的落下眼泪,她攥紧簪子,悲泣,泣不成声。
“他很傻,临刑前不该带它在身上的,不过,倘若换做是我,我也舍不得将它丢弃。”
她闻听他的倾诉。
“朕已经原谅她了,即便她出身异族,她是间人,她有罪,可是,我已经原谅她了,燕燕她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
这一刻,她跟他都是陷入绝境的孤独之人。
他起身,来到她的桌前,提起她的笔,蘸墨挥毫,须臾将一张宣纸递到她的面前。
砚庭接过,阅后错愕的抬头,他俯视她,颔首:“这是封御制诏令,作数。”
她含泪而笑,浑身颤抖着再次俯身,要谢恩,他制止她,笑道:“砚庭,走吧。”
砚庭迈出槛外,她犹豫驻足,静立片刻后回眸望向殿内,东壁上有余光,映出平康帝他的残影。
她穿过长长的廊子,无数道宫门向前走,那封诏令下发后开始施展效用了,她只需出示自己那枚“四门馆画学博士徐砚庭”的鞶囊,便可畅行无阻。
起初是缓慢迈步,而后是疾步快走,她走啊走啊,步入阴暗的门洞,迈出永安宫门,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有人在宫门前等候她,她破涕而笑,扑入对方的怀抱,徐夫人紧紧搂抱住她,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眼角的泪水,一声一声的安慰她。
“庭庭,我们回家。”
“我们回家。”
砚庭从母亲的怀抱里抬起头时,微微一怔,她仰望长安城的上空,铺天盖地的碎绒落了下来,落在她的鼻尖上,她的眼睛里。
“下雪了。”她喃喃道。
母亲扑落她身上的雪,带她坐进了回家的马车里,窗帘子坠落时,她伸手挡住,撩开它,再次回眸望向永安宫门。
“庭庭,出来了,莫回头。”
她久久凝望宫门后那座殿宇如翅如翼的飞檐,轻声说道:“没关系的。”
“朕不知如何救国立朝。”
她离开那座牢笼时,平康帝如是说,所以,当下,他选择救她,还她自由,她涉入这场政局的前后都是无辜的。
“平康二年,十月十五,大秦宗社嫡妻徐砚庭与帝和离,留其四门馆画学博士之职。”
一封诏令解除了禁锢她的缧绁,赋予她尊严,它如此陈说。